第十一章
    竇冰微喘著氣, 在畸變種的注視下，全身僵硬得猶如一塊石頭。
    所有人都怕死，她也不例外。
    竇冰的餘光瞥向了身後, 那一雙雙恐懼瑟縮的眼神，死死的咬住了下唇。
    無法退了。
    車頭的車門被鐵塊卡住, 畸變種才沒能進來。
    可再等下去, 列車遲早會失去平衡, 翻下長坡。
    晃動的車廂，起初的弧度隻是像搖搖椅；但漸漸的, 猶如越蕩越高的秋千。
    低聲的啜泣塞滿了角落，濃暗的陰影積壓在眾人的頭上，即將把人壓垮。
    竇冰知道不能再拖：“全體退後！”
    哪怕是犧牲她的命, 也要引開畸變種。
    早在接到救援任務, 從南部基地出發時, 她便做好了赴死的決心。
    竇冰眼神發狠，正打算動用異能, 卻被一個人給攔了下來。
    “等等！”
    所有人都在看季沉嫣，包括竇冰自己。
    她看上去極度疲憊，就連走那小小的幾步路，也在輕輕喘著氣。
    季沉嫣一步步扶著座椅，抵達了竇冰的麵前。
    竇冰微怔：“你……”
    季沉嫣：“那隻畸變種, 就是西部基地哨兵汪昊麟。”
    聽聞她的話，眾人無不感到驚呼——
    “果然畸變了，軍部的判斷沒錯。”
    “西部基地的哨兵汪昊麟, 不是小有名氣嗎？怎麽會出現在生命線上？”
    “不管他是誰, 你們難道忘記了, 他要強迫向導做淨化？”
    “可憐的小向導, 現在連站都站不穩了。可恨，我竟然什麽忙也沒幫得上！”
    季沉嫣：“我是列車內唯一的向導，剛剛發生畸變的畸變種，可以通過精神絲誘導，不用和它死拚！是否可以先放我出去，讓我去引開它？”
    竇冰失神喊道：“我絕不可能讓向導去送死！”
    她到底在說什麽？
    哪個哨兵孬成這樣，關鍵時刻反倒讓向導來承擔危險？
    在她的認知裏，向導永遠都是最後一刻再上的。
    竇冰朝著身後望去，想著求一求謝絕幫忙，哪怕讓她丟臉的跪地哀求也沒關係。
    可竇冰朝著那邊望去時，仍驚得宛若被一道悶雷劈過。
    普遍種實在太多了。
    k11786列車的各類顏色的光團，全都落到了普遍種的身體上，讓它們原本就肥碩腫脹的皮膚，染成了汙染的色塊，就像是被打翻的顏料盤。
    植物基因、動物基因、人類基因……每隻普遍種畸變各有不同。
    放眼望去，真配得上一句群魔亂舞。
    竇冰的喉嚨裏仿佛含了一塊堅冰，寒氣在食道和呼吸氣管裏蔓延開來：“怎麽會……這麽多？”
    哀求的想法也被堵死了。
    08號車廂乃至02號車廂都有普遍種，幸存者被擠在了01號車廂之中。
    謝絕是一堵人牆，無數冰粒朝著車門對麵擊打，猶如萬箭齊發。
    竇冰深刻的感知到了一點——
    隻有s級哨兵，才能阻擋那麽多的普遍種。
    竇冰：“……”
    她想做一個交換，讓謝絕來這邊，她去那邊。
    但以她的實力，根本擋不下那麽多的普遍種，這條路被堵死了。
    那……馬丁的異能呢？
    不行，一旦使用出來，瘋長的藤蔓沒了車門遮擋，會把全車人都卷進去。
    再加上馬丁的異能十分雞肋，使用後便立即需要向導的淨化。
    哨兵那麽多，向導就一個。無論怎麽想，將為數不多的淨化量留給閣下才是最佳選擇。
    竇冰緊捏著手指，痛恨自己的無力。
    竇冰回頭望向季沉嫣：“你知不知道現在出去意味著什麽？畸變種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
    季沉嫣平靜的回答：“我知道。”
    竇冰：“車上的向導，死得隻剩下你一個人了。”
    季沉嫣聽出了她的痛心。
    哪怕見慣了死亡，也從未見過那麽多向導的死亡。
    季沉嫣：“但列車撐不了太久吧？”
    待在裏麵，就是等死。
    這是她為了自救而做出的行動和判斷。
    竇冰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麽。
    但凡是向導，就該受到保護，她還從未受到過……來自向導的保護。
    馬丁突然開口：“放她下去吧，竇冰。”
    竇冰：“……長官，你開玩笑？”
    馬丁：“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不光是為了救別人，更多的原因也是為了自救。而且這一路上，她幹的事比你想象得危險多了。”
    竇冰：“……”
    讓向導直接參與危險，他竟然還有臉說出口？
    哪怕馬丁是她的上司，竇冰都忍不住在心裏埋怨了幾句。
    車體再度搖晃，原來是外麵刮起了狂風。
    列車前幾節車廂落在平台上，後幾節車廂懸吊著，平衡點讓列車不至於立即摔下長斜坡，但在狂風中便不好判斷了。
    竇冰最終做出了抉擇。
    她走到了列車車頭，使出了異能，強行用手掰開了被物質塞住的車門的縫隙。
    橫向車門無法以人力掰開，隻有這裏才行。
    力量係異能。
    這也是基地選她進入救援小隊的原因。
    列車早被那群惡徒植入自毀程序，各項指令已無法使用，無法修複，開門都成了問題。
    若外麵沒有畸變種還好，竇冰便能憑借異能，將裏麵的人帶出去。
    可現實就是這麽殘酷。
    前後都被堵死了，謝絕和季沉嫣，一個前，一個後，一個暴戾的引領著普遍種的‘死’，一個肩負著幸存乘客的‘生’。
    外麵砸落了樹葉和石子，全都落在車廂一側，使得車廂看上去十分髒汙。
    狹窄的車頭縫隙，隻能通過一個人。
    季沉嫣如地鼠一般，嚐試著伸出了一根手指。
    畸變種猛地向前，幾乎要在那一瞬間咬掉她的爪子，可季沉嫣縮得極快，又伸了回去。
    畸變種：“……”
    眾人：“……”
    逗貓棒嗎？
    為什麽他們反倒覺得季沉嫣才是主子。
    季沉嫣反複好幾回，畸變種都相繼做出了反應。
    兩邊你來我往，始終沒有空出縫隙。
    季沉嫣很有耐心，知道畸變種擁有一定智力，無非是在模擬‘狼來了’的故事。
    反複數次，總有一次讓它失去耐心。
    她不敢再繼續動用夏娃之卵，害怕自己真的產生了畸變。
    蝴蝶骨很癢，這是身體的示警。
    反複的動作裏，畸變種果真煩了。
    它退回得更多，蟄伏到了暗處，就像是一隻等待著獵物從洞穴裏離開的野豹，主動拉開距離無非是為了等待下一次的捕獵。
    季沉嫣小心的繞過縫隙，剛好可供一人通行。
    還好畸變種身軀過大，無法強行擠進來。
    季沉嫣半蹲著一躍而下，雙腳久違的踩在了地麵上。
    可剛一落地，畸變種便不管不顧的襲來，巨大的陰影籠罩在了季沉嫣的頭上。
    列車車廂中的所有人，全都趴在了窗戶口觀看，表情裏充滿了悲戚。
    他們看不得最後一個活下來的向導，也要在他們麵前喪命了。
    季沉嫣吞咽著口水，緩緩抬起頭。
    她很累，但必須做到。
    “乖……啊……冷靜一些。”
    精神絲赫然伸長，朝外露了出去。
    之前強硬埋下的超過60的匹配值，在這一刻起了最大的作用。
    畸變種的眼神裏出現迷茫，好似真的在一瞬間被蠱惑。
    “天呐！！”
    “我見過向導用精神絲迷惑過畸變種，這是因為畸變種擁有哨兵基因，而且需要他們之間的匹配度高才行，越高越容易受到迷惑。”
    “但現在不是低匹配時代嗎？小向導‘剛好’跟那隻畸變種匹配度高嗎？”
    “你問我我問誰啊？你看到的就是事實！”
    “太厲害了太厲害了。”
    而季沉嫣仍在繼續嚐試。
    精神絲距離越近，越容易控製，所以她必須要更近一些。
    這也是她非得下車的理由。
    畸變種察覺到了不對勁，便掙紮了起來，仿佛是潰敗淪陷前的最後一點清醒。
    季沉嫣怕的就是這點，精神絲的迷惑並非百發百中，有成功率有失敗率。
    她當機立斷，轉而喚出了精神體。
    眾人聽到了一聲輕鳴，就像是海角，亙古悠遠，車上的哨兵無不渾身震顫。
    幼小的虎鯨現出了形狀。
    竇冰看著這一幕，人都傻了。
    她怒不可遏的揪起了馬丁的衣領：“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她是攻擊類精神體！？”
    哪怕馬丁是竇冰的長官，她也無法忍耐了。
    馬丁眼瞳緊縮：“不……我不知道她生出的是攻擊類精神體……”
    竇冰指向了車窗外：“她那隻精神體，一看就沒有完全成熟，身體長度隻在正常虎鯨的十幾分之一。攻擊類精神體的向導，最有可能成為s級向導，並且隻占向導群體的10！”
    s級向導，存在於推測之中，誰也沒有見過。
    倘若被四大基地的人知道，她們同意擁有攻擊類精神體的向導做餌，這事兒會掀起多大的軒然大波？
    竇冰不敢想。
    馬丁表情混亂：“季沉嫣之前是殘缺向導啊，永遠都無法打破等級桎梏，雖說因禍得福不再是殘缺向導了，怎麽會一下子就生出攻擊類精神體了呢？”
    非要比喻的話，就像是一塊石頭，突然變成了金子。
    等等……！
    他回想起了謝絕的態度。
    某個驚人的猜測浮現於他的腦海——季沉嫣就是閣下找了良久的刻印向導。
    馬丁遍體生寒，奉勸自己不要亂想，當時的季沉嫣還是殘缺向導！
    殘缺向導，又怎麽可能被s級刻印？
    馬丁神經緊繃，心如鉛塊，在不停下沉。
    可如果猜想是真的，季沉嫣的重要性將……超過所有人的預料。
    攻擊類精神體、s級哨兵的刻印向導……
    光是這兩件事，便足矣引起震蕩。
    與此同時，虎鯨已對畸變種展開了攻擊。
    消失已久的鳥類精神體，突然間飛了出去，抵達了虎鯨的身邊，求歡似的，愉悅的在它周圍打轉。
    白隼：“啾！啾！”
    虎鯨：“……”愛理不理。
    隨後——
    兩隻精神體合力，朝著畸變種展開攻擊。
    季沉嫣緊抿著嘴唇，心髒跳動極快，又死死的按捺下去。
    謝絕在幫她。
    呼吸間滿是熱氣，光是精神體和精神體的靠近，便讓她感覺神經都在發麻，帶來龍卷風過境般的眩暈感。
    她猶如溺水一般，眼瞳都快滲出生理淚水，卻絕不是難受。
    若非要比喻，就隻能用快感來形容。
    結合熱前兆。
    恐怕這類反應不光光出現在她的身上，謝絕作為哨兵，感覺本就敏銳，會擴大更多倍。
    “一個逼，一個引！”
    季沉嫣掐了下自己，疼痛使她清醒了過來，“能做到嗎？”
    兩隻精神體回頭看向季沉嫣，好似在給她回應。
    它們不再看她，而是展開了新一輪的進攻。
    車廂內，所有人都緊盯著這一幕。
    他們放緩了呼吸，唯恐自己錯過了細節。
    向導的人數本就稀少，擁有攻擊類精神體向導更是難以見到。
    這也是所有人，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向導的戰鬥。
    外麵的天空很快便陰暗了下來，烏雲逐漸聚攏，讓天空看上去厚沉如堆積了大量的烏黑的棉花。
    轟隆——
    一道閃電亮了起來，呈現嚴重的蜈蚣紋，快要把天空都劈開兩半。
    越是陰暗，向導的冰藍色精神絲，也越引人矚目。
    季沉嫣一頭栽進了平台，裏麵存放著各式的集裝箱，以及大型吊裝設備。
    畸變種也隨後趕來，迂回的地形，極不適合它的行動。
    季沉嫣就是故意的。
    狂風吹動著她的發絲，雨水打濕了她的長睫，令她看上去狼狽也耀目。
    集裝箱地形裏，正在上演著精彩的追逐遊戲。
    畸變種嚐試著接近。
    而虎鯨時隱時現，抓到了那一瞬間的漏洞，編織出的身軀猛地化作了龐大的精神絲網，繞、困、誤導、並促使它混亂。
    乘此機會，白隼的鳥嘴也瞬間硬化，以極快的速度朝著畸變種衝擊而去。
    畸變種追逐著虎鯨，又受到了白隼的偷襲，重重跌在了集裝箱中間。
    兩隻精神體的夾擊，拿到了戰鬥的主導權。
    畸變種吃痛，身軀竟被卡在了一根突出的鋼管上，遲遲不能抽身。
    季沉嫣：“趁現在！”
    地形、戰術、判斷力，缺一不可。
    列車內撞到了集裝箱裏麵，眾人也有幸見證了這場對戰。
    這便是……攻擊類的精神體？
    季沉嫣才成為b級，尚且不知道運用熟練，精神體也不完美。倘若她往後成為a級向導，當真不知道厲害成什麽樣子了。
    眾人聽了季沉嫣的話，在竇冰的幫助下，離開了狹窄的列車。
    乘客們一個接一個，十幾名乘客當中，隻剩下了最後一個。
    時間越來越趕，越來越急。
    季沉嫣觀察著畸變種的動靜：“快！”
    而竇冰卻發現，列車在緩緩下滑當中。
    不知不覺間，角度傾斜更離譜，再這麽下去，列車便要完全墜落到長坡下方。
    留在列車裏的最後一名乘客喊道：“不、不是……你們看看車廂啊！03號車廂！！”
    季沉嫣的目光，再次落到了03號車廂處。
    原本列車就被判定為1級感染區，當初黏在03號車廂天花板的‘人繭’，都是車上的惡徒，猶如蝗蟲般一隻隻掉落到了地上。
    人繭裂開了。
    它們猶如熟透的果子，從天花板掉下來的時候，就像是落在車內的雨點。
    腿部是獸類，上半身還是人。
    普遍種……？
    方才僅有二十幾隻的普遍種，數量卻在進一步擴大。
    季沉嫣：“狄星淳呢！？”
    馬丁在裏麵的乘客還沒叫喊出來時，一直鎖定著狄星淳，還想等到徹底脫險後，就廢了他的手和腿。
    可叫喊聲太淒厲，吸引了他的注意。
    狄星淳便是在那個時候不見的。
    馬丁：“該死！難道狄星淳和顧中校一樣，追去了車站？”
    季沉嫣麵色難看，又感知到了虎鯨傳來的信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畸變種的再次靠近。
    然而這一次，畸變種沒有受到虎鯨引導。
    它甚至連看都沒看季沉嫣，便一頭朝著斜坡下方栽了過去。
    “等……等！畸變種自己離開了？”
    “之前不是對我們窮追不舍嗎？怎麽會主動離開？”
    乘客們驚悚的議論著。
    季沉嫣：“……”
    難道……設備裏的東西開了？
    如若不然，絕無可能會有其他東西，對畸變種的吸引力如此巨大。
    雨水嘩啦啦的落在她的身上，砸擊得皮膚都產生了痛感，暴雨總在毫無防備的時候落下。
    季沉嫣飛快朝著斜坡下方望去，奈何列車太過高大，遮擋了視線。
    馬丁低喊：“你想去車站？你等等閣下！”
    在得知了季沉嫣生出了攻擊類向導過後，他絕不可能輕易放她奔赴危險。
    季沉嫣的身體僵住：“竇冰是力量係異能吧？”
    馬丁：“你想說什麽？”
    季沉嫣：“我們暫時分成兩路，如何？”
    轟隆——
    隨著她的話落下，雷聲也應聲而響。
    雷鳴聲劈到了馬丁的心頭上：“你連這點兒時間都等不了嗎？最多二十……不！十幾分鍾！”
    雖說現在一眼望過去隻有普遍種，但難保列車裏不會殘留畸變種。
    要知道，畸變種的反應堆，就會生出感染源！
    怕就怕這一點！
    季沉嫣：“向導吸引失效了，畸變種完全沒有看我，而是朝著車站去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馬丁張了張嘴，因季沉嫣的話而想到了這一層：“意味著……？”
    季沉嫣：“設備摔下去的時候，被……打開了，所以氣味泄了出來，吸引了畸變種。”
    馬丁愣在原地，無形的壓力朝他而來。
    的確是那邊更棘手。
    但他不知道憑借自己的實力，能不能保住季沉嫣。
    季沉嫣無法忍耐，害怕顧東樹出事。
    她走向了側麵的車窗上，低低的喊了幾聲：“謝絕！”
    謝絕抬起頭，看到了她。
    兩人的視線撞到了一起，深深的交融著，又很快不約而同的克製。
    此刻在車廂內的謝絕，宛若地獄而來的修羅。
    他製造的殺戮，遠比一般哨兵驚心。
    裏外皆是危險。
    季沉嫣：“你可不可以壓製普遍種，讓它們全都到02號車廂之外，竇冰再用力量係異能乘機關上車廂！”
    殺是殺不完的，隻能關。
    謝絕做出了口型：‘去吧。’
    季沉嫣舒展了一口氣，看來謝絕也聽到了她和馬丁的談話。
    馬丁大喊：“分配任務，該避難的繼續往前走，竇冰你進列車幫閣下，我帶著季沉嫣去車站找顧中校！”
    馬丁之所以敢同意，就是因為謝絕這邊頂多二十分鍾就會追上來。
    沒了害怕誤傷的製約，s級哨兵的實力，將被徹底發揮出來。
    不能再多一隻感染源了！
    能留下的，隻能是謝絕。
    竇冰：“是！”
    馬丁將手裏的東西遞交給一位乘客：“這是信號彈，等你們距離超過十五分鍾，就發射信號彈，好讓閣下可以開始行動！附近應該有南部基地和西部基地共同設置的‘中間觀測站’，你們到了就安全了。盡量快，越快越好！”
    那人趕忙將東西牢牢捧在了手心：“好。”
    所有人都不敢再耽擱，立馬行動了起來。
    季沉嫣和馬丁也繞過了列車，趕忙朝著長坡奔去。
    大雨霶霈，視線中已升騰起了水霧。
    滑行三分鍾後，季沉嫣和馬丁便看到了遠處的車站。
    它被水霧縈繞，隻是一個由單純鋼架組成的簡陋之地，上麵的頂蓋早已生鏽。
    處處都是血液彌漫的氣味，每次列車停靠，都將帶來一批感染生物。
    因此，車站的站台上，是無法刷洗幹淨的陳年血垢。
    季沉嫣小跑著，想要更快的趕去車站。
    馬丁喘著氣：“車站總共分為兩層，裏層和外層，權月她們應該是在裏層！”
    季沉嫣沒有回答，省著力氣趕緊走進了車站。
    “季沉嫣！”馬丁低喊了一句，“先別走了，你看那邊。”
    設備被撞得稀爛，可裏麵的東西還沒有出來。
    顧東樹本想上去查看，卻無意間點亮了設備裏的第二盞燈。
    複雜的解鎖過程足有幾十秒，氣味卻優先泄了出來。
    也難怪畸變種會有所反應，藏在裏麵的可是第三顆夏娃之卵的子卵！
    車站當中的所有人，皆把目光落到了設備上麵。
    天裂般的雷響再度響起，雷光將每一個人的臉都照亮。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高度集中，看見了設備上的燈在不穩定的閃爍。
    [第一重解鎖成功。]
    [第二重解鎖成功。]
    滋——
    大量氣體朝外噴射。
    季沉嫣隨之一驚：“顧東樹快退！”
    話音剛落，三人便瞧見，虎視眈眈的畸變種從盤旋到猛衝，猶如老鷹撲兔，勢必要拿到設備裏的東西。
    然而剛一靠近，設備裏便伸出了一根口器。
    畸變種正在被更強大之物吃掉。
    季沉嫣：“……”
    馬丁：“……”
    巨大的陰影籠罩在幾人的身上，顧東樹連連撤離，表情變得凝重。
    可他回過頭來時，卻瞧見了設備徹底彈開了，無數零件朝外飛散，哐哐當當散落一地。
    一隻手，赫然抓住了門。
    畸變種見狀，不得已斷尾求生。
    它受到了極其嚴重的驚嚇，本能畏懼著了起來。
    隨後——
    霧氣逐漸消散，更多的氣體也消弭在空氣當中。
    當它的模樣展露在眾人眼前時，顧東樹徹底的愣在了原地。
    季沉嫣還在朝他喊，讓他趕緊撤離。
    可顧東樹的雙腿像是生了根，沉重得難以抬動半步。
    “不……不會的。”
    “為什麽會這樣？”
    顧東樹死死的瞪著設備裏的東西，似乎不敢相信，連說出的句子都不成語調，破碎而混亂。
    季沉嫣暗罵了一聲，趕忙湊上前去，想要冒險將顧東樹拉過來。
    然而她抵達在顧東樹身邊，都無法拉動他。
    季沉嫣：“你到底怎麽了？”
    轟隆——
    雷聲再度響了起來，像是劈在了兩人中間。
    顧東樹：“他……它……”
    季沉嫣：“你醒醒，設備裏那東西正在吃畸變種，要加劇自身的畸變。初步判斷是魘級，等會兒一定會成為災級！”
    虛級、魃級、魘級、災級。
    災級就是最高等級的畸變種。
    顧東樹身體發顫的說：“他是我父親，顧不去。”
    季沉嫣腦子瞬間發甕，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兩人便保持著這種姿勢，僵直了長達十秒的時間。
    “我找了他十年，人人都說他下落不明，卻沒想到，他一直都在01號工廠。”
    “原來，繁衍季，機械區，那個說要為後來者提供標準數值的人，就是他？”
    季沉嫣：“……”
    她嘴唇囁嚅，無法說出任何話。
    她不敢抬起頭，害怕看到顧不去繼續畸變的身影。
    漸漸的，顧不去畸變的身軀中，掉下來某樣老式的錄音器。
    似乎因為存放過久，在掉下來的同時，沾染了地上的泥濘，竟然漸漸傳出了一段話——
    那是錄音。
    “比起基地負責人、長官，我更願意叫您老師。”
    “人類失去太多，我們如果再不反擊，第四次災難日，必定會走向無可避免的命運。”
    “您忘記了嗎？”
    “第一次災難日，人類失去家園，全球人口銳減過半。與此同時，哨兵誕生，您提出了生命線計劃。”
    “第二次災難日，哨兵畸變程度增大，人類尖端科技受阻，物質嚴重匱乏，東南西北四大基地失聯。與此同時，向導誕生，生命線完工，人類重獲希望。”
    “第三次災難日，哨兵向導進入低匹配時代，向導數量日益減少，高級向導更加瀕危。”
    “每一次，人類都在做前瞻計劃自救，希望和絕望並存。沒道理我們麵臨現在的狀況，卻什麽都不去做。”
    “老師，請讓我去吧。”
    “初始感染物身上，藏著畸變的秘密，更藏著哨兵自我調控的秘密。如果我此去順利，便能減少向導瀕危而帶來的影響，將哨兵自我調控成功率從413提高到70。”
    “但45年的時光過去了，初始感染物已所存無幾。我必須要去往燈塔實驗室，取回傳說中的夏娃之卵。”
    “我自願為人類命運獻出餘生。”
    “老師，我知道這個世界悲苦無望，也知道人類的反擊微不足道，但總要有人負重前行。”
    錄音戛然而止，接下來是長長的滋滋聲。
    災難日，說的就是每11年3個月的地磁變弱吧？
    季沉嫣的嘴唇泛白，失去了血色，喃喃的念著這個名字：“燈塔……實驗室。”
    她明白西部基地搶奪顧不去的用意了。
    哨兵自我調控，成功率從413提高到70，減少向導瀕危而帶來的影響。
    太誘人了。
    那關乎生存。
    狄星淳也抵達了車站，露出一個充滿了惡意的笑容。
    設備的解鎖，必須包含兩個人。
    當初為了不讓顧不去出來，基地負責人便設下了絕不可能聚集的兩個人選。
    ——顧東樹。
    ——季沉嫣。
    一個是事件相關者顧不去的兒子，一個是夏娃之卵主要研究員季安國的女兒。
    這也是他們廢了極大的功夫，才得到的答案。
    他們以為結束，大戲才剛好上演。
    狄星淳呼吸艱難的拿起了通訊表，哪怕城外通訊困難，他也要將這一段錄下來，好交給戚淮。
    而後，老式的錄音器內又響起了聲音。
    “兒子，十二歲生日快樂。”
    “兒子，十三歲生日快樂。”
    ……
    “兒子，二十二歲生日快樂。”
    足足十年。
    顧不去到底是在怎樣艱苦的環境下，錄下了整整十句話？
    可惜，直到最後，顧東樹一句話都沒有收到。
    季沉嫣嗓子發幹的看向了顧東樹，發現顧東樹死死的埋著頭，眼眶赤紅著，發出了嗚咽聲。
    季沉嫣：“……”
    她想要安慰，卻找不到話語。
    馬丁驚恐的提醒道：“你們別愣著，等顧不去把畸變種吃幹淨，就會把目光放到你們的身上！”
    季沉嫣和顧東樹這才抬頭。
    那是一隻魘級畸變種。
    它邁動了腿，踩在了錄音器上，鋸齒般的牙齒裏，不斷滴落著津液。
    它宛若孩童一般，牙牙學語，歪著頭：“兒子，二十二歲生日快樂？”
    人類的顧不去，和畸變種的顧不去，重合了起來。
    時間在這裏握手。
    饒是顧東樹這樣堅強的人，也瞬間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為什麽……我找了你整整十年，這句‘生日快樂’卻來得這麽遲？！”
    作為和畸變種對抗的前線人員，他向來認為人類和畸變種勢不兩立，不死不休。
    他無法將眼前的畸變種稱之為父親。
    顧東樹喉嚨深處發出問話：“顧不去，在第四次災難日保下更多同胞麵前，你壓根兒就沒有考慮過選擇我！”
    他才是被拋下的那一個。
    感情沸騰著，全數爆發了出來，質問之中又帶著深沉的痛苦。
    狄星淳淋著大雨，複雜的看著這一切。
    耳畔響起了那個青年溫潤而堅定的聲音——
    ‘我知道我會死，也知道如果我找到了夏娃之卵，解出了其中的秘密，人類基地會發生如何激烈的爭奪，可我必須去做。’
    ‘本次出行成員，不單單是我，還有西部基地的屈長瀟，南部基地隨行人員，以及……a級向導司晴，她同樣也留下了九歲的女兒。’
    ‘她很自滿的告訴我，顧不去，你等著吧，我女兒季沉嫣十分優秀，一定會成為史上第一個s級向導。我還笑話她女兒奴，想多了。’
    ‘這趟旅途充滿了詛咒，但我們要帶回來的是祝福。’
    燈塔實驗室，45年前建立。
    那是在人類科技最尖端的時候，建立在了隕石撞擊口，現今感染最嚴重的地區。
    在一次次的災難日當中，人類丟失了‘燈塔’坐標，隻知道大概的方位。
    當年的狄星淳問：‘據說夏娃之卵是一顆母卵三顆子卵，哪怕你們把夏娃之卵帶回來，按照人類現在的科技，也無法進行解讀，你們要怎麽得到那個數值？’
    狄星淳垂眸，他已經忘記當年顧不去是怎麽回答的了。
    但沒想到的是——
    他竟會主動吃下一顆夏娃之卵的子卵。
    還成了這副狗屁樣子？
    “能為什麽？”
    狄星淳捂著喉嚨，一步步從車站裏走了出來，“當年的南部基地，差點遭遇了一場滅頂之災。人人都覺得，是謝絕救了南部基地，但提出方案並喚醒謝絕的人是顧不去。僅僅十年而已，他們怕是連顧不去的名字，都忘記了吧？”
    季沉嫣心情凝重，呼吸也放緩。
    暴雨將所有人都壓低成一顆矮樹，魘級畸變種的聲音，還不停的回響在車站。
    那句模仿人類的‘生日快樂’，聽上去多麽諷刺。
    信號時有時無，連最簡單的信息也無法發送。
    自然也沒能將狄星淳錄下的東西發送給戚淮。
    “戚淮一直懷疑顧不去在基地，卻始終找不到他，所以才推波助瀾引誘西部基地插手，沒想到顧不去一直都在。”
    狄星淳的臉上帶著淡淡悲戚，“為了掩蓋燈塔實驗室，為了減少夏娃之卵的爭奪，卻連一句正名，也不肯為顧不去做？”
    夏娃之卵真正的名字是初始女王種。
    “縱使一直沒能研究出，讓哨兵自我調控成功率提高的奧秘，卻一股腦的走了另一條路，想要提升哨兵的攻擊性？”
    “說得好聽，探索出哨兵畸變和人性的最合適數值，無非就是讓他們玩命。”
    玩弄畸變，玩弄人類獸性！
    何其的錯誤！
    狄星淳張開了雙臂，眼神帶著瘋狂：“所以，我們所做一切，都是為了洗清顧不去身上的髒水，讓一切再度回歸正途。”
    那個目的呼之欲出——
    威逼基地負責人，銷毀夏娃之卵！減少基地和基地的爭端！將一切罪惡公之於眾！
    顧東樹的眼瞳緩慢的落到了他的身上，破碎如生出裂痕的玻璃，幽沉若萬米深海。
    狄星淳：“怎麽樣，還想知道更多嗎？”
    顧東樹：“想。”
    季沉嫣心頭十分難過，她也曾驚愕過繁衍季刺激人類獸性，覺得太危險。
    顧東樹當時是如何回答的呢？
    這是人類對末日的反擊，僅有殘響，也是絕唱。
    一個震撼壓過了另一個震撼，她那時更為驚訝的……是顧東樹的回答。
    顧東樹：“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狄星淳麵露欣喜，看看，但凡知曉一丁點兒當年的事，都不會再想保護那個狗屎一般腐朽的基地。
    狄星淳：“你說！”
    顧東樹：“顧不去，他當年吃夏娃之卵，是……自願的嗎？”
    狄星淳：“……”
    顧東樹：“你不想回答？”
    狄星淳：“是自願的，那又如何？”
    聽到這裏，顧東樹徹底沒了聲音。
    再次抬頭時，他舉起了一把槍，朝著魘級畸變種打了過去。
    ‘生日快樂’戛然而止。
    顧東樹眼神發狠：“他既然是自願，便有這個覺悟承擔罵名。我保護的不是那個狗屎的基地，作為天幹地支的一員，我保護的是人類未來！”
    季沉嫣眼眶濕熱，選擇和顧東樹站到一起。
    他願意忍受基地的勾心鬥角，基地的汙穢不堪，基地的種種錯誤，隻要顧不去的設想可以成真。
    這一次，是父與子，夏娃之卵母卵和子卵之間的交鋒。
    血緣和基因。
    顧東樹眼眶發紅的舉起了槍，眼睛對準了紅外瞄準鏡：“我代表全人類，給予你最崇高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