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今昔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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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三更。
    奚絕被一隻纖細卻有力的手從冰冷的池塘水中硬生生拖出來, 渾身濕淋淋地伏在岸邊捂著心口,撕心裂肺地咳嗽。
    肺腑像是被重物壓碎一般,呼吸間全是針紮似的刺痛。
    “盛……咳咳!你……”
    一天之內接連掉水兩回, 奚絕從沒有遭過這麽大的罪, 咳得滿臉水痕,不知是池水還是熱淚, 看起來可憐又脆弱。
    同樣濕透的盛焦跪坐在一旁, 長發墨衣不住往下滴水,視線空落落盯著岸邊盛開的黃花。
    奚絕一把扒住他的肩, 似乎想罵他幾句, 但一開口就被水給嗆住,狼狽地半個身子掛在盛焦身上咳了個死去活來。
    “你……咳咳我殺了你!咳咳嗚……”
    盛焦仍舊無動於衷, 被奚絕咳得帶動身體來回晃了兩下,無情無感的眼眸低垂, 旁若無人地看著花。
    終於, 奚絕緩過來,胡亂一抹臉上的水, 聲音沙啞地罵道:“悶葫蘆, 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又沒有像白日那樣揮鞭子抽人, 怎麽還會挨劈?
    有沒有天理啦?
    盛焦拿他當空氣,任由他怎麽叨叨都沒有反應。
    就好像剛才他伸手的回應隻是個幻覺。
    神使鬼差的,盛焦突然往前伸手。
    奚絕嚇得蹬著腿連連後退, 唯恐他又抽自己。
    ……卻見盛焦用冰冷發抖的指尖,去嚐試著碰那朵盛開的小野花, 但還未靠近動作便僵住。
    像是在畏懼什麽。
    奚絕愣了一下, 抬手擦了擦進水的耳朵, 茫然看他。
    指尖同花朵隻有半寸。
    盛焦僵硬著身體, 保持著手往前探的姿勢好久,久到指尖的水珠都結了白霜,他猛地一哆嗦,才將手緩緩收回。
    好似怕身上的寒意會讓這朵明豔漂亮的花凋零。
    突然,一隻冰涼的手從旁邊伸來,死死扣住盛焦的手腕。
    盛焦一愣,怔然抬頭。
    奚絕屈膝爬了過來,長發半濕披散著垂至地麵,漂亮幹淨的小少爺狼狽不堪。
    他本該憤怒暴躁,但不知為何卻意外的安靜,眸子低垂看起來溫和極了——好像白日裏的驕縱倨傲全是假麵。
    他一言不發地緊握盛焦的手,強行地帶著他的五指一點點往前探。
    盛焦瞳孔劇縮,下意識就要縮回手。
    奚絕卻道:“看。”
    盛焦木然。
    奚絕比同齡人要纖瘦許多,此時卻使盡全力拉著盛焦好似鐵棍的手,死死往下一壓。
    指腹傳來一股柔軟溫暖的感覺。
    盛焦怔怔看去。
    奚絕帶著他的手,觸碰到那朵花。
    他輕輕地說:“……看,花開了。”
    盛焦無論何時都是一副無情無欲的冰雕模樣,但此時明顯能看出他竟然呆愣住了。
    晚秋的花開得寂寥蕭瑟,被風一吹輕輕在盛焦指腹輕動。
    花似乎生在冰天雪地,奮力用嫩芽一點點頂開堅硬的冰層,哪怕根係寸斷卻艱難用著最後一絲生機迎著光綻放無人欣賞的花簇。
    整個冰封世間,像是被這朵花擊碎。
    以溫暖如日光的花為中心,冰鋪天蓋地龜裂四散,本來隻有黑白二色的世界驟然因那抹燦爛黃色有了色彩。
    晚秋深夜,寒霜冷冰。
    周遭卻已花團錦簇。
    沒來由的,盛焦心想:“我回來了。”
    醉死紅塵,心終有一隅花開。
    奚絕終於鬆開手,懨懨摸了摸耳朵,一語不發地爬起來,抱著雙臂往住處走。
    他連生氣的力道都沒了,隻想回去將濕透衣衫換下來。
    走了兩步,奚絕像是察覺到什麽,微微回頭。
    盛焦正在看他。
    那雙枯槁似的眼眸好似有了一絲生機,直勾勾的盯著他,就像白日裏他見桂花的神光。
    “看什麽呢,這事兒沒完我和你說。”奚絕有氣無力,卻不忘張牙舞爪,“我明天再找你算賬,趕緊回去睡覺。”
    盛焦緩緩起身,還在看他。
    “回去,回那兒睡覺去。”奚絕抬手一指那桂花小院,蹙眉道,“天衍在上,我怎麽覺得你不是五感缺失,而是腦子缺了一根弦呢?聽不懂我說話嗎?”
    盛焦:“……”
    盛焦渾身濕透,唇線繃緊看了他好一會,轉身回去。
    奚絕終於鬆了一口氣,罵罵咧咧地走了。
    沒有道童伺候,嬌生慣養的小少爺依然能將自己捯飭得很好,他沐浴一番換了身衣裳,躺在床上拿著幾顆靈丹邊咳邊吃。
    “花開了……”靈丹藥效發作,奚絕睡意漸濃,迷迷瞪瞪地想,“一朵花,也能破冬嗎?”
    不知是不是那朵花的緣故,奚絕做夢夢到自己變成一粒深埋地下的種子,憋足了勁想要破土而出,努力得腦袋都頂著生疼卻愣是沒發芽。
    最後他把自己給氣醒了。
    奚絕坐在床上抱著腦袋摸了半天,外麵一陣重鍾聲響起。
    辰時已至,該去九思苑上課。
    奚絕一蹦而起胡亂梳洗一番,披了件鵝黃披風,脖子一圈雪白狐毛毛茸茸圍著,金玉錦繡堆著養出的矜貴小少爺行為舉止全是不食煙火的尊貴。
    他打算去找酆聿一同去九思苑,剛跑出去瞧見池塘就本能發怵,足尖一轉換了條路走。
    正溜達過去時,遠遠掃見池塘對岸,盛焦站在桂花小院外的屋簷之下,垂著眸看著一地細碎桂花,不知在想什麽。
    他應該站了挺久,發間肩上已落了層桂花。
    奚絕:“……”
    奚絕心中有氣,不想和他說話,隻能隔著老遠瞪他一眼,鵝黃披風裹在身上襯得他好似桂花成了精,踩著晚秋的寒風一溜煙跑開。
    盛焦循聲望去,隻瞧見那抹好像昨晚小花似的黃色消散在密林中。
    他輕輕垂下手,指間一枝桂花垂曳而下。
    寒風一吹,掉落幾粒金燦花朵。
    九思苑雕欄玉砌,前臨泮池背靠青山,一條雪白瀑布好似從雲霄而來,潺潺流水聲隱約回蕩山林間,宛如仙境。
    奚絕過去時,除了他和盛焦,其他人已到了。
    偌大學齋布置極其雅致,左右總共八張書案。
    掌院還未來,已有六個小少年端正坐著,瞧見奚絕進來,視線全都看向他。
    奚絕不怯場、更沒有見陌生人的生疏尷尬,高高興興跑到酆聿麵前,道:“你們怎麽來的這麽早?”
    酆聿難得蔫頭耷腦,見狀勉強提起興致來:“是你起太晚了吧,還好今日掌院還未到,否則肯定罰你。”
    奚絕盤膝坐著,奇怪道:“你怎麽啦?”
    酆聿沒想到他這麽敏銳,愣了一下,才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
    “這群人,難交談得很,往後咱們可有的鬧了。”
    酆聿本是個愛熱鬧的,第一日上學想和眾人打好關係,主動開口挑了個話頭等人接話。
    “久仰諸位大名啊,不知道你們的相紋是什麽,能讓我開開眼嗎?”
    四周鴉雀無聲。
    酆聿:“……”
    酆聿保持著僵硬的笑容,唇角微微抽動。
    之後無論說什麽,其他五個人要麽是虛假微笑、要麽低頭看書,有的甚至全當他在放屁,半個字都不給回應。
    饒是酆聿臉皮厚,一連挑了兩三個話頭沒有得到回應,也受不了死寂的尷尬,憋著氣不吭聲了。
    他將書翻得嘩啦啦作響,悶悶不樂道:“我還沒吃過這麽大的憋……”
    正說著,奚絕“哦”了一聲,撐著桌子站起來,似乎要說話。
    酆聿體驗了說話無人應答的羞恥和尷尬,見狀忙拉住他。
    “做什麽,他們不會理你的!”
    奚絕不聽,臉皮厚地到旁邊一個白鶴玉蘭袍的少年麵前,脆生生道:“我是奚絕,你是誰啊?”
    酆聿慘不忍睹地偏過頭不忍再看。
    此人最煩人,隻會微笑、彎眼笑、勾唇笑,到處笑,花兒似的笑,就是不說話。
    酆聿當時還以為他就是讓塵,直到瞧見他的腿才認出這人是橫玉度。
    少年橫玉度偏頭看奚絕,水霧似的眼眸輕輕一彎。
    拒絕交流。
    奚絕卻不害怕,還鑽到書案下看了看橫玉度垂在一旁的腿,疑惑道:“你的腿不能動嗎?還能治好嗎?是先天不足還是受了傷呀?嗯?嗯嗯?嗯嗯嗯?”
    橫玉度:“……”
    酆聿:“……”
    酆聿驚恐看著膽大妄為的奚絕。
    怎麽一見麵就挑人家痛處說呢?
    橫玉度先天不足不良於行之事,整個中州三境人盡皆知。
    奚絕像是故意似的,圍著人家的腿喋喋不休不休。
    他太過聒噪,諸行齋其他人也都皺眉看他。
    酆聿還以為這個討人厭的貨會被橫玉度微笑著一巴掌甩出去,卻聽橫玉度眸底的笑意似乎真實了些,溫柔開口。
    “我名喚橫玉度。腿不能動,也不能治好,是先天不足。”
    酆聿一愣。
    竟然開口了?!
    “哦哦哦!”奚絕點頭,“幸會幸會,久仰久仰。”
    說罷,又屈膝爬去旁邊另一個正在擺弄犀角燈的白衣少年麵前:“你是誰呀?這是什麽,能帶我玩一玩嗎?”
    酆聿:“……”
    真是臉皮厚又大膽。
    白衣少年眉眼禪靜安寧,好似一株靜靜綻放的幽曇,脖子上掛著一串佛珠,微微頷首,動作輕柔地打了個手勢。
    奚絕也跟著學了兩下:“這是什麽意思?”
    橫玉度輕輕開口:“意思是,他修了閉口禪,無法說話。”
    奚絕還沒說話,橫玉度就自顧自地補充:“讓塵並非惡業太重,他的相紋可窺探天機,需時刻約束自己。”
    奚絕:“啊……”
    橫玉度大概覺得說的不太好,又繼續補充:“天機就是未來,他的相紋是窺天機,眾人皆知。”
    奚絕:“我……”
    橫玉度補充:“啊,你不要誤會,我並不是在說你孤陋寡聞的意思,我就是實話實說。”
    奚絕:“……”
    一個閉口禪,一個話癆鬼。
    兩人正說著,一陣輕緩腳步聲從外傳來,盛焦麵無表情進入九思苑。
    高高興興的奚絕登時垮下小臉,瞪了他一眼。
    盛焦眼神無光,看也不看周圍的人,漠然走到空的桌案前正要坐下。
    奚絕爬起來,眼疾手快爬過去,扒著桌案跪坐蒲團上,無理取鬧道:“這裏是我的座位,你走開。”
    說罷,奚絕才瞥見書案上幾本嶄新的書卷正標著“盛焦”的名字。
    奚絕:“……”
    饒是如此,奚絕也理不直氣也壯,氣勢不減地瞪著盛焦。
    若是在昨日,循規蹈矩不願有半分偏差逾越的盛焦恐怕得拿天衍珠劈他,但今日好像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盛焦竟隻是看他一眼,腳尖一轉,走到奚絕的位置安靜坐下。
    奚絕:“……”
    奚絕頓時有種重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
    上課第一日沒什麽安排,那姓溫的掌院都沒露麵,大概是想讓幾個少年相互熟悉一番。
    奚絕心中有氣,就這樣托著腮瞪了盛焦一整天,眼睛都酸澀無比還不願放棄。
    盛焦始終當他是透明人,垂著眸翻看著寫著“奚絕”名字的書,心無旁騖。
    奚絕氣得差點仰倒過去,終於舍得將視線收回,跑到最話癆的橫玉度身邊和他緊挨著坐。
    橫玉度微笑。
    奚絕小聲嘟囔:“那個鋸嘴葫蘆是不是也修了閉口禪?你知道內情嗎?”
    橫玉度是個脾氣好卻慢熱的,和人聊熟了也不再死亡微笑,“啊”了一聲,神色有些為難:“背後道人是非,實在非君子所為。”
    “沒有背後道人是非。”奚絕振振有詞,抬手一指盛焦,“我們當著他的麵說呢,光明磊落坦坦蕩蕩。放心吧,我們還是君子的。”
    橫玉度:“……”
    酆聿也跟著湊了過來:“什麽什麽?道誰的是非?讓我也聽一聽!”
    “其實也不是什麽秘密,此事中州三境眾所周知。”橫玉度無奈道,“盛焦相紋是靈級「堪天道」,是堪比天道的存在,但盛家家主……唉。”
    大概是背後道長輩是非也不是君子所為,橫玉度用“唉”來代替那些未盡的話。
    奚絕和酆聿點點腦袋,表示理解此唉的意思。
    “……很唉。”橫玉度說,“盛家此前數百年,連個天級相紋都未出過,乍一出了個靈級相紋,就……唉。”
    “好唉,太唉了。”奚絕和酆聿說。
    “他們大概誤解了「堪天道」的意思,以為靈級相紋能代替天道行赦恕申宥,便想讓盛焦不入天衍學宮受學,直接去獬豸宗任職。”
    酆聿蹙眉:“十二歲就去鬼門關獬豸宗?盛家那群人瘋了吧?”
    橫玉度:“唉,唉!”
    奚絕看了一眼盛焦,低聲問:“那為什麽沒去獬、獬什麽來著?”
    酆聿瞪他:“獬豸獬豸,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啊?”
    橫玉度大概是難得和同齡人玩,像是開了話匣子,繼續小聲道:“盛焦未覺醒相紋前……我隻見過他一次,差不多和、和……”
    他左右看了看,一指讓塵:“和讓塵差不多,溫文爾雅,很愛笑。”
    奚絕一愣:“啊?”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出盛焦那冰塊笑的樣子。
    橫玉度道:“他被盛家送至獬豸宗,進入申天赦曆練……”
    奚絕打斷他的話,問:“申天赦是什麽?”
    “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小少爺?!”酆聿沒好氣地瞪他,“我都知道,獬豸宗的人被稱之為冷麵冷心龔行天罰的活閻王,其原因就是要入獬豸宗,必須要入申天赦幻境曆練三個時辰。”
    申天赦是一處幻境,裏麵是無數獬豸宗斷過的刑罰案宗。
    悲慘之人鑄下大錯、萬惡不赦之人卻逃脫懲赦,這種事林林總總,什麽都有。
    隻有在幻境中完全不顧個人情感正確斷定是非,將有罪之人誅殺,才可入獬豸宗,聽說有人甚至會將真正的死囚放入其中,讓曆練之人親手誅殺。
    奚絕滿臉懵:“但是才三個時辰,半日功夫就算殺一個人也不至於成現在這樣吧?”
    “你傻。”酆聿蹬他一腳,“申天赦中時間流逝不同,外界三個時辰相當於幻境中七日!”
    在申天赦七日熬過七日的修士,往往出來後便是冷漠無情、隻知黑白對錯的殺神。
    “但盛焦隻待了一個時辰不到,便狼狽出了幻境。”橫玉度道,“他心太軟,根本無法斷定絕對的對錯,隻會感情用事。”
    奚絕追問:“然後呢?”
    橫玉度輕輕道:“盛家覺得他丟了臉,就強行將他丟進申天赦幻境中……”
    頓了頓,似乎覺得很殘忍,輕聲道:“……兩個月。”
    奚絕悄無聲息倒吸一口涼氣。
    酆聿最開始沒反應過來,掰著手指算了半天,才驚恐道:“五年?!”
    橫玉度:“噓!”
    酆聿捂住嘴,滿臉悚然。
    橫玉度低聲道:“他從申天赦出來才半個月就被送到天衍學宮來,人人都說他的意識還未從幻境中出來,就算他當街殺了人,也沒人敢拿他怎麽樣。”
    入申天赦三個時辰已是極限,更何況整整兩個月。
    怪不得他無情無感,冷得像是一塊冰。
    酆聿捧著小心肝,訥訥道:“我一直知道盛家那些人很唉,但沒想到竟如此唉,唉,唉他娘的!”
    奚絕還記著剛才酆聿踹他那一腳,突然伸腿回蹬了回去,沒好氣道:“這都人盡皆知了,你怎麽也什麽都不知道?”
    “我隻是愛聽樂子,這種一聽就讓人憋屈的糟心事我可不愛聽。”酆聿嗬了一聲,又蹬了回去,“我要是盛焦,早就用天衍珠把盛家那一大家子人全劈了!此等大快人心之事才是我愛的樂子!”
    兩人在橫玉度桌案底下互蹬。
    對麵的盛焦安靜坐在那,好似和整個世間格格不入。
    奚絕無意中看了他一眼,眸子輕輕一動。
    還未入夜,怕走夜路的奚絕早早回了齋舍。
    他睡覺很早,每日都是天黑就上床,隻是今日卻窩在被子中翻來覆去睡不著。
    一會是盛焦枯涸的眼睛,一會又是橫玉度說的“兩個月”,鬧得他腦袋疼。
    不知多久,奚絕突然耳尖地聽到窗外有人的腳步聲。
    窗戶半掩著,院落的燭火幽幽閃著暖光,並無什麽人。
    奚絕正疑惑著,鼻尖隱約縈繞一股淡淡的桂花香,似乎是被風從外麵拂來的。
    八成是從對麵吹來的。
    奚絕哼了一聲,不想嗅他的桂香,赤著腳下榻去闔窗。
    隻是剛走至窗戶邊,他突然一愣。
    ——狹窄窗欞上有一枝剛摘的桂花枝。
    奚絕疑惑地伸手將桂枝捏起,兩指微動旋了旋。
    桂花沁甜的味道輕拂麵門,好似晚秋前最後一縷和煦春風。
    奚將闌迷迷糊糊一伸手,差點將小案瓷瓶拂落。
    瓷器和木板來回相撞搖搖欲墜的細微震動直接驚醒他。
    “唔……”
    奚將闌睡眼惺忪,下意識將瓷瓶扶穩,手背一癢,像是有個小蟲子落了下來。
    輕微的觸感讓奚將闌徹底清醒,他現在雖落魄,但常年養尊處優的習慣讓他無論何時都想將自己捯飭得幹幹淨淨,足夠體麵,不至於見到故人自慚形穢。
    奚將闌還以為自己髒到住處都開始長蟲子了,心中還未生羞赧和難堪,頭皮發麻地低頭一看。
    ——手背上落著兩朵漂亮的桂花。
    五指扶著的瓷瓶中放著新鮮的水,一枝剛折的桂花枝斜插其中,素樸雅致。
    天已亮了,朝陽從石漏窗照進來,蜜糖似的陽光將桂枝影子斜打在奚將闌骨節分明的手指上。
    奚將闌呆呆看了好一會。
    突然,醫館的門被重重拍開,酆聿火急火燎衝進來,對著他一頓喋喋不休。
    奚將闌摸了摸耳朵,發現耳飾還在,但酆聿卻依然隻張嘴不出聲,心中一咯噔。
    糟了,助聽萬物的法器不會真壞了吧。
    奚將闌反應極快,下意識去分辨酆聿的唇形,看到他說。
    “……你怎麽還在睡,天衍在上,那小姑娘要靠一人之力將咱們諸行齋團誅了,你快去瞧瞧吧!”
    奚將闌一愣:“啊?”
    酆聿說的是秦般般。
    清晨橫玉度被酆聿推著前去尋秦般般,打算告知她相紋「三更雪」之事,再將她帶去天衍學宮安置,省得日後再出什麽幺蛾子。
    沒有家世的孩子覺醒相紋,若是無人保護,下場往往極其悲慘。
    天剛沒亮,生龍活虎的小姑娘就爬起來做糕點開鋪子。
    乍一聽到橫玉度的那番話,像是聽天書似的呆了好久,嘻嘻笑著包了幾個糕點遞給他:“給哥哥吃,不要錢。”
    “謝謝。”橫玉度溫柔道謝,“你相信我嗎?”
    秦般般說:“不相信,吃完就走吧。”
    橫玉度:“……”
    橫玉度蹙眉:“你的確覺醒相紋,前幾日此地無銀城那場雪禍便是由你的「三更雪」造成的,你隨我入天衍學宮,往後便是仙門中人。”
    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往往都是愛美的,秦般般卻穿著一身洗著發白的破舊裙子,困苦好像並未影響她的心性。
    她托著下巴笑嘻嘻地道:“你編故事哄我,不就是想像蘭哥哥那樣蹭糕點吃嘛,糕點給你啦,趕緊走吧。”
    橫玉度:“……”
    奚將闌這些年到底編了多少胡話,把人家小姑娘騙的都有警惕心了?!
    橫玉度來回和她解釋。
    秦般般終於生氣了:“蘭哥哥說讓我不要相信任何人,特別是說什麽相紋的人!你莫不是想要拐帶我賣到哪個山溝溝裏去給人當小老婆?!”
    橫玉度:“……不不不。”
    “那你就趕緊走。”秦般般瞪他,“我聽蘭哥哥的話,哪兒都不去。”
    橫玉度輕輕問:“你蘭哥哥什麽時候對你說的這番話?”
    “好幾天前。”秦般般警惕看著他,覺得他越來越奇怪了。
    因她情緒影響,本來已經在經脈中平穩的「三更雪」緩緩溢出一股森寒靈力,悄無聲息將橫玉度圍繞住。
    “哢噠”一聲脆響。
    橫玉度一抬頭,就見自己頭頂正一點點凝結出巨大尖錐冰淩,搖搖欲墜似乎下一瞬就能砸下來將他從頭穿到尾。
    橫玉度:“……”
    這姑娘,無意識都有如此靈力,往後必成大器。
    隻是大器現在正想弄死他。
    奚將闌急匆匆趕到時,秦般般的糕點鋪子已經全是寒霜,屋簷上懸著的冰淩像是一柄柄森寒的劍刃,直直朝著橫玉度。
    奚將闌嚇了一跳:“般般!”
    本來凶巴巴瞪著橫玉度的秦般般瞬間回神,瞧見奚將闌忙飛快跑過來,滿臉委屈:“蘭哥哥!有人要拐帶我給人當小老婆!”
    橫玉度:“……”
    奚將闌接了秦般般一下,對橫玉度說:“噫,沒想到你如此人麵獸心,嘖嘖。”
    橫玉度無可奈何:“別鬧。”
    秦般般回過神來,茫然道:“哥哥和他認識?”
    “嗯。”奚將闌揉了揉秦般般的腦袋,笑著道,“大夏天能有霜雪冰淩嗎,傻姑娘,你就沒察覺到不對?”
    秦般般懵然好半天:“但我、但我為什麽會有相紋?我我就是個普通人啊,那不是大世家的少爺小姐才會有的東西嗎?”
    奚將闌道:“怎,你不高興?”
    “高興是高興。”秦般般迷糊道,“就是覺得像是在做夢。”
    奚將闌笑著道:“不是做夢,你收拾收拾東西跟著他去天衍學宮,入了仙門,無人再敢欺負你。”
    秦般般似懂非懂地點頭:“那我得和我爹說一說。”
    奚將闌笑容一頓。
    橫玉度看了奚將闌一眼,決定自己來當這個惡人:“入我天衍學宮,就要同此前往事斷絕幹係,包括血肉至親。”
    秦般般一愣:“啊?”
    橫玉度道:“你願意嗎?”
    秦般般呆呆愣愣看了奚將闌好一會,輕輕地說:“好哦。”
    橫玉度終於鬆了一口氣,道:“那你去收拾東西,今日就隨我走。”
    秦般般點點頭,乖乖進後院。
    奚將闌像是發現了什麽,和橫玉度一點頭,抬步跟了上去。
    破破爛爛的糕點鋪後院,秦般般手腳麻利地收拾東西。
    其實她根本沒多少東西可收拾,從小到大幾乎沒買過一件新衣裳,身上常穿的衣物都是撿隔壁姐姐的。
    在偌大院子繞了半天,秦般般發現自己要帶走的竟然隻有一個木頭娃娃。
    小姑娘坐在滿是冰霜的院中捏著娃娃,眸子空蕩蕩地在發呆。
    突然,兩行眼淚猝不及防從她眼中滑落,滴答砸在木頭娃娃的臉上。
    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奚將闌輕輕走過去,單膝點地蹲在她麵前為她擦幹眼淚,柔聲道:“哭什麽,這是好事啊,是舍不得你爹嗎?”
    不過也是,才十二歲的孩子,不舍親人也理所當然。
    ——即使她爹是個渣滓,但兩人也相依為命這麽多年。
    誰想,秦般般卻搖頭:“凡世和仙門雖像兩個世界,但那些得道飛升的仙君必定不是泯滅人性之人,也不該有同凡塵往事斷絕關係的規矩。”
    奚將闌沉默。
    “他……死了嗎?”秦般般喃喃道。
    奚將闌聲音又輕又柔:“是啊,死了。”
    秦般般愣了好一會,呆呆開口:“……我一直都知道,他若不知悔改繼續賭下去,遲早會連性命都輸在那小小賭桌上。”
    “血親”二字像是枷鎖般,壓得她單薄身軀喘不過氣來。
    小小的姑娘腳踩著無論怎麽填補都像是無底洞般瘋狂吞噬她的泥沼,肩上是本不該她背負的重重鐐銬,每活著一日都痛苦又艱難。
    秦般般想向著陽光一步步往前走。
    但她太慢了。
    完全比不得身後深淵黑暗吞噬的速度。
    可突然有一日,有人告訴她不必再拖著累贅枷鎖而行,她孑然一身前途無量,通往仙門的路平緩直通雲巔。
    ……她卻苦慣了,甚至害怕髒汙的腳印會弄髒那條錦繡大道。
    秦般般根本不知是慶幸還是該悲傷。
    “好姑娘。”奚將闌輕柔著道,“慶幸是對的,悲傷也是對的。你現在如何做抉擇,都是對的。”
    秦般般再也忍不住,撲到他懷中啕嚎大哭。
    “他怎麽死了?他為什麽死了啊?他……他終於死了!蘭哥哥,我害怕。”
    奚將闌抱著她,並沒有看到秦般般在說什麽。
    他眸子微垂看著單薄纖瘦的少女哭的渾身發抖,像是在透過她看向時間長河中的某個小小影子。
    秦般般大哭一場後情緒終於發泄出來,隻抱著那個木頭娃娃眼眶通紅乖乖跟著橫玉度,不再像之前那般張牙舞爪了。
    奚將闌:“你之後還去哪裏?”
    “還得去接幾個世家的孩子,大概五日後就回中州。”橫玉度道,“你和盛焦……”
    酆聿幽幽道:“我看盛焦是打算將你帶回獬豸宗嚴加看管,但你這副破爛身子……你還是去一趟藥宗找小毒物給你瞧瞧吧。”
    兩人一同說話,奚絕根本不知道要看誰,眼神亂飛好半天,索性直接道:“你們少管我的事,忙你們的去吧,等我去了中州再聚。”
    說罷,他怕兩人看出端倪,邁著長腿快步回十二居。
    橫玉度忙叫住他。
    “將闌,「換明月」隻對盛焦有效十日,可能會更短,這事你知道了吧?”
    奚將闌正在開門,側著身子無意中掃到橫玉度在說話,但隻看清了“這事你知道了吧”幾個字。
    “親娘啊,什麽事兒?”但他又不好追問,總歸橫玉度總是操心操稀碎,肯定是他之前叮囑過的小事,便抬手一揮。
    “知道了,橫老媽子越來越囉嗦了——般般,好好聽這老媽子的話,過幾天我去天衍學宮找你。”
    秦般般乖巧點頭。
    奚將闌這才關上門,盯著小案上那枝桂花若有所思。
    應琢知曉六年前屠殺奚家的罪魁禍首,自己就算再畏懼獬豸宗,終歸也要去中州一趟順著這好不容易得來的線索查清當年真相。
    就是不知道這一路能不能平安無事了。
    他正想著,旁邊突然飄來一股桂香。
    奚將闌偏頭看去。
    盛焦不知什麽時候站在那的,背對著光,冰冷眼神像是森寒牢籠,隻是冷冷看過來就讓奚將闌覺得自己無處可逃。
    “咳。”此人今非昔比,可不好糊弄,奚將闌熟練揚起笑,打招呼,“盛宗主昨晚睡得可好?”
    盛焦冷冷注視他,好一會突然啟唇。
    奚將闌眼神落在他唇上。
    自從和盛焦重逢後,這張嘴似乎隻會叫他的名字。
    生氣了叫名字,冷漠了也叫名字。
    奚將闌正猜想他會說什麽,是說「三更雪」,還是屠殺奚家的罪魁禍首,還是昨晚的事……
    不對,昨晚發生什麽事了,怎麽腦子一片空白?
    奚將闌正想著,終於見到盛焦說話。
    “你的耳朵……怎麽了?”
    奚將闌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