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今我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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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衍學宮開學當日, 奚家小少爺就被人抽到河裏,深受重傷。
    這消息一傳出去,整個中州三境世家為之一震, 紛紛猜測到底是哪位能人敢惹那位嬌生慣養的小少爺。
    “深受重傷”的奚絕偏頭打了個噴嚏, 赤著的腳在踏床上蹬來蹬去,氣得眼圈通紅, 嗓子都啞了。
    “去把那個盛誰拎來!吊、吊起來咳咳……抽、抽死!”
    道童深知奚絕的脾性, 知曉此事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無奈哄他:“少爺別生氣, 先吃點靈丹吧, 身子好了才能抽人啊。”
    奚絕自幼體弱多病,哪怕覺醒相紋也是個病秧子, 他從水裏撈出來就發了燒,此時臉龐燒得水潤通紅。
    他咳得腦仁都在晃蕩, 舔著掌心幾粒靈丹輕輕地吃, 眉梢微垂,委屈得不得了。
    “這地方好小。”奚絕一生氣, 看什麽都覺得不順眼, 胡亂踢了踏床一腳, “連腿都伸不開!”
    天衍學宮諸行齋是單獨的學院,更是由學宮掌院親自教導。
    偌大學齋隻有八人居住,更何況奚絕又是靈級相紋, 住處自然寬敞精致。
    靈器擺件琳琅滿目,美人榻鑲嵌靈石, 殘陽從卷簾映來, 幔帳左右分開係在雕花柱上, 滿室餘輝。
    外麵還有一個大池塘, 錦鯉到處遊,岸邊栽種一棵參天大樹,風一吹葉片窸窸窣窣,就算大世家的住處也比不得這裏雅致奢靡。
    但奚絕卻嫌棄蹬不開腿。
    另一個道童跪坐在一旁給他擦拭濕發。
    “天衍學宮本就不讓帶道童行芥入內,人家也是依規則辦事,少爺咱這次理虧在先,還是先收斂些吧。”
    “收斂?”奚絕不願意,“那我落水這事兒就這麽算了?那奚家的麵子往哪兒擱,剛才學宮門口可是一堆人都瞧見了。”
    道童唉聲歎氣,也不知如何勸。
    這時,外麵傳來一聲:“對,肯定不能就這麽算了!”
    奚絕舔完靈丹,讓道童給他擦手,蹙眉道:“誰啊?”
    鬼字紋墨白袍的小少年酆聿背著雙手溜達進來,瞧見奚絕這副濕噠噠的慘狀,沒忍住偏頭“噗嗤”一聲悶笑出來。
    奚絕瞪他:“你是誰?”
    道童提醒:“酆家少爺,酆聿。”
    酆聿完全不拿自己當外人,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挑眉道:“你怎麽誰都不認識,那盛焦靈級相紋「堪天道」之事傳得中州沸沸揚揚,你都沒聽過?”
    奚絕冷笑:“區區一個落魄戶,我為什麽非得聽說——你來幹嘛的,看好戲嗎?”
    酆聿支著下頜笑嘻嘻:“當然啊。”
    奚絕正要摔東西。
    卻聽酆聿補充:“盛焦雖然是塊不知變通的木頭,但是盛家家主卻一心想要躋身中州大世家,想來不多時就會有人押著那鋸嘴葫蘆來給奚少爺賠罪,我自然是等著看他的好戲。”
    酆聿此前就聽說過奚家這個小少爺的英勇事跡,算定他肯定同那盛焦不死不休。
    白日他被盛焦抽了一番,氣正不順,所以來看看奚絕如何整死那個眼高於頂的盛焦,順便自己也出出氣。
    奚絕卻一愣。
    押著,賠罪?
    果然如同酆聿所說。
    天才剛暗下來,院落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
    道童匆匆從外而來:“少爺,盛家的人到了,說是要給少爺賠罪。”
    喝茶的奚絕嗆了一下。
    酆聿拍著桌子哈哈大笑:“我就知道盛家那些上不得台麵的會做出這些事,這下可真的有樂子瞧了——哎,那個小孩,給我那點鬆子、葵花籽來。”
    奚絕將茶杯放在小案上,盤膝坐在美人榻上,眉頭一挑:“讓他們進來。”
    道童聽命出去,沒一會就帶著兩人進來。
    正是那鋸嘴葫蘆和……
    和一個奚絕不認識的男人,但見那身梅花落花流水紋,就知道是盛家的。
    “見過小仙君。”男人恭恭敬敬頷首行禮。
    奚絕手掌托著臉頰,懶洋洋地掃了盛焦一眼,才看向他:“你是誰?”
    這小紈絝太過驕縱,又眼高於頂,明明身在大世家,卻好像中州有頭有臉的人一個都不識得。
    “在下盛必偃,天衍學宮山長。”盛必偃道,“聽聞盛焦今日對小仙君不敬,特帶他來給您請罪,還望小仙君諒解。”
    說著,奉上精致匣盒,裏麵放置一顆極品靈髓。
    奚絕得理不饒人,哼笑道:“我稀罕這個東西嗎?今日我可是受了大罪、奚家更是出了大醜,一個破爛靈髓就輕飄飄揭過了?”
    盛必偃額角冒著冷汗,故作笑顏。
    “小仙君想要如何處置發落,我盛家絕無二話,隻要能讓您消氣。”
    酆聿捏著奚絕丟給他的靈丹哢吧哢吧地吃,邊看戲邊盤算。
    這奚家還真如傳聞中那般權勢滔天,這小少爺隻是被丟到水中一遭,既沒傷著也沒凍著,盛家卻硬按著他們家唯一一個靈級相紋來賠罪。
    難道同奚家交好,比靈級相紋還要重要?
    “發落倒不至於。”奚絕瞪了盛焦一眼,“但至少讓你們大少爺開一開尊口,給我道個歉吧。”
    盛必偃和酆聿全都一愣,就連旁邊的道童也很詫異。
    隻是道歉就能揭過此事?
    這可不符合這位少爺囂張跋扈的做派。
    無論兩人說什麽,被強行壓來賠罪的盛焦始終麵無表情。
    他就像一具缺了七情六欲的空蕩蕩的皮囊,沒有喜怒哀樂,傀儡或許都比他的表情、七情豐富。
    奚絕一見盛焦這個樣子就來氣,鐵了心讓他開口說話。
    “說‘小仙君,我知錯了’。”他連道歉的話都替盛焦想好了,雙腿從美人榻上垂下來,足尖繃著踮著踏床,微微前傾身體,瞪著眼睛等這鋸嘴葫蘆道歉,“隻要他說,我就饒了他這一回。”
    盛焦全當他在放屁,眼神眸光都沒動一下。
    奚絕在整個中州可是出了名的驕橫,此番如此好說話,八成有貓膩。
    盛必偃冷汗直流,一把抓住盛焦的手腕,低聲道:“開口道歉。”
    盛焦不吭聲。
    盛必偃賠笑,手中猛地一用力,壓低聲音厲聲道:“你想連累盛家滿門不成?”
    盛焦終歸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盛必偃手下沒個輕重,竟直接將他右手腕骨給弄脫了臼。
    “哢”一聲微不可聞的悶響。
    劇痛遍布全身,盛焦卻像是個真正的傀儡,動都不動。
    奚絕倒是一驚,愕然看過去。
    盛必偃的手還在掐著盛焦的手,像是故意讓他疼似的狠狠用力,甚至用一道靈力灌入他經脈中,橫衝直撞讓其靈力逆流。
    盛焦單薄的身軀猛地一晃,唇角溢出一絲血痕。
    ……卻依然無動於衷。
    奚絕哪裏見過這種硬逼著人賠禮道歉的架勢,眸子圓睜,像是被嚇壞了。
    “夠、夠了!”
    奚絕嚇得足尖都蜷縮起來,重重一咳,倨傲道:“既然不願開口就算了,少爺我不愛強人所難。那、那個靈髓就算賠禮吧,下不為例。”
    盛必偃還以為他不耐煩了:“小仙君勿動怒,這孩子脾氣有些木,激一下就好。”
    奚絕還沒想明白那個“激”是什麽,就見盛必偃一腳踹在盛焦膝彎,想強行讓他跪下賠罪。
    奚絕:“……”
    奚絕被嚇住了。
    靈級相紋……就是被你們這麽糟踐的?
    盛焦單薄的身軀踉蹌一下,卻像是柱子似的站穩,唇角鮮血滴在漆黑衣衫上,手腕上天衍珠劈裏啪啦卻沒有降天雷。
    酆聿皺起眉,視線冷冷注視著盛必偃。
    “山長真是好威風呀。”奚絕突然說。
    盛必偃一愣。
    奚絕盤膝坐回榻上,支著下頜笑吟吟的,像是在看一出好戲,眸底卻全無笑意:“我奚家的戲班子都沒有您唱得這一出好看呢。”
    盛必偃訥訥道:“小仙君……此話何意?”
    “我都說此事就這麽算了。”奚絕曲起一條腿,懶洋洋地道,“您不會以為我是在同你客套吧?”
    盛必偃不太明白。
    整個中州都知道奚家小公子睚眥必報,小小年紀記小仇又心狠手辣。
    盛焦讓這位驕縱的少爺遭了大罪,此番見仇人吃了苦頭,他不是該高興?
    盛必偃窺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盛焦此番犯了大錯,如果能讓小仙君消氣,就算他是靈級相紋……”
    奚絕突然打斷他的話:“酆聿。”
    酆聿脾氣暴躁,看起來想打人:“什麽?”
    “豐州酆家是誰主事?旁支嗎?”奚絕問。
    酆聿不懂他驢唇不對馬嘴在胡說八道什麽,蹙眉回答道:“自然是家主主事,旁支哪來的資格管事?”
    “哦。”奚絕若有所思地點頭,似笑非笑看向盛必偃,“怪不得盛家出了靈級相紋,依然在中州三境籍籍無名,原來主事之人都是這等目光短淺之輩。”
    盛必偃滿臉皆是汗:“這……”
    奚絕從來都是傲慢專橫的,完全不給盛必偃說話的機會,嘚啵嘚啵。
    “我說此事揭過那就是揭過,你卻依然當著我的麵肆意責罰,你那是給我看的嗎?不是,你是想要整個十三州的人都以為我奚絕心狠手辣、陰險惡毒,為了一點小事就不依不饒,故意折辱同窗,還讓人下跪賠罪。”
    盛必偃臉色一變。
    奚絕眸子猛地沉下來,抬手猛地將手邊小案上茶杯重重一拂。
    “哐”的一聲,茶盞在地上四分五裂。
    奚絕稚嫩的臉上全是冷意:“你如此毀我名聲,到底是何居心?”
    盛必偃差點給他跪下了:“我……我並無此意!”
    “你是想說我誤解了你?!”奚絕手指一點桌案,不高興地道,“你不是想讓我消氣嗎?好啊,那就你給我道歉!賠罪!”
    盛必偃:“……”
    酆聿:“……”
    他還當這紈絝是真的麵冷心軟,沒想到卻瘋狗似的,逮人就咬。
    盛必偃哪裏敢反駁,趕忙低聲下氣地賠罪。
    酆聿看得嘖嘖稱奇,更想知道這位小少爺到底覺醒的是什麽相紋,竟然能讓整個中州的人對他這般敬畏。
    盛必偃戰戰兢兢,幾乎將全部賠罪話都說了一遍。
    奚絕不依不饒地冷笑。
    “天衍學宮開學第一日,你就故意折辱靈級相紋,是想做什麽?
    “十二個靈級相紋日後皆是飛升命,人人都道諸行齋必出仙君,若今日他真的跪下去受辱,日後我們諸行齋不就成為十三州的笑柄,任人恥笑了?!
    “好好同你說話,你不肯,非得要說上一堆低三下四奉承討好你才舒坦,對嗎?”
    盛必偃被他幾個大帽子砸下來,臉色慘白如紙,死死咬著牙:“不、不敢。”
    酆聿從未想過這位不學無術的小仙君口才這麽好,聽得目瞪口呆。
    “所以現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嗎?”奚絕小臉麵無表情,一字一頓道,“我說,算了。”
    盛必偃:“懂、懂了,多謝小仙君不計前嫌,高抬貴手。”
    奚絕懶得和他說話,手一指,示意他走走走!
    盛必偃如蒙大赦,將靈髓留下,帶著一直默不作聲的盛焦小心翼翼離開。
    一直無動於衷的盛焦突然微微側身,似乎看了奚絕一眼。
    “你……”
    盛必偃一把將盛焦扯出來,等到了無人處,幾乎咬碎了牙,厲聲道:“來時都叮囑你了,莫要去招惹奚家小少爺,你怎麽都不聽?!”
    盛焦像是被封了七情六欲,無論盛必偃如何罵他折辱他都無動於衷。
    盛必偃罵罵咧咧,連拖帶拽地將他薅走了。
    酆聿看著兩人背影,嘖嘖稱奇:“沒想到啊,盛家為了討好你家,就連靈級相紋也不在意,那可是「堪天道」啊。”
    “誰知道他們一個個到底是怎麽想的?盛家家主也是個拎不清的,有了靈級相紋還不好好奉著,任由一個旁支的人如此折辱他,難道討好奚家就能讓他們一步飛升啦?”
    奚絕不高興地坐在榻上,蹬了蹬腿:“那個誰是不是啞巴啊,都被打成這樣還不開口。”
    “我記得他之前並不是這樣,想來是那相紋的毛病吧。”酆聿翹著二郎腿,將一顆靈丹往上一拋,準確無誤地用嘴接住,含糊道,“嘖,怎麽靈級相紋一個個的都不正常?”
    “誰不正常?”
    “橫玉度是個不良於行的癱子,讓塵……哦對,你家和讓家交好應該也知道,是個修閉口禪的。”酆聿和他一一掰扯,“中午入學禮你沒去不知道,這諸行齋可沒一個正常人,往後可有大樂子瞧了。”
    奚絕不想看樂子,心不在焉地盯著地麵那點血痕看了許久。
    好半天,他才咬著牙,低聲罵道:“悶葫蘆,活你的該!”
    白日受了驚嚇,奚絕入夜後做了一晚上噩夢。
    夢中,鋸嘴葫蘆突然一分為二,倒騰著兩條木頭腿蹦蹦跳跳追著他跑,一邊跑一邊打雷,奚絕嚇瘋了,拚命往前逃。
    但是他腿短個兒矮,跑了大半夜還是被逮到。
    葫蘆將他密不透風地包裹其中,緩緩闔上。
    奚絕嚇得四處亂蹬,尖叫著摔下床。
    道童慌忙進來:“少爺?”
    奚絕披頭散發坐在踏床上,好一會才清醒過來。
    顯然小少爺不會承認自己是被噩夢嚇醒的,他心虛地咳了一聲,嫌棄地用發軟的手拍了拍床,道:“這床太窄了,根本不夠我滾的。”
    道童見那寬敞得幾乎能並排躺四五個人的床榻,沉默了。
    奚絕爬起來,看了看外麵:“什麽時辰了?”
    “辰時了。”
    “哦,今日要開始上課嗎?”
    “掌院說,今日先讓你們熟悉熟悉諸行齋,明日再去九思苑上課。”
    奚絕坐了好一會終於緩過來噩夢帶來的餘威,他嘟嘟囔囔地穿好衣裳,打算去找酆聿一起玩。
    “說起來,池塘對岸也住著一個人呢。”道童道,“昨日少爺沒去諸行齋入學禮,要不去對麵瞧瞧是哪位同窗?日後也好有個照應。”
    奚絕哼了一聲:“隻要不是那個討厭鬼,誰都成。”
    朝陽灼眼。
    奚絕驕縱怕曬,戴著惟帽,四周垂著半掌寬的薄透白紗擋住日光,邊走邊哼哼道:“諸行齋八個人,除了四個靈級相紋和酆聿,還有誰啊?”
    “柳長行,藥宗的小毒物……名字有點拗口,哦哦記起來了,名喚樂正鴆。”
    “還有一個呢?”
    “唔?還有一個?奇怪,明明剛才還記著的……”道童隻當自己記性差,幹笑道,“等會回去我找卷宗看看再回少爺。”
    奚絕走過池塘邊棧道,餘光一掃深水,大概是心有餘悸,往旁邊蹦了一下。
    反應過來後,他氣得罵罵咧咧:“別讓我再見到那個姓盛的,否則我定要他沒有好果子吃!”
    兩處院落離得很近。
    沒走幾步便遠遠瞧見一顆遮天蔽日的丹桂樹,幽靜小院隱在茂密林中,別有一番風雅韻味。
    深秋丹桂盛開,屋簷、青石板上都落了一層薄薄桂花。
    燦爛朝陽鋪過去,好似一地融化的蜜糖。
    奚絕嗅了嗅,溜達著踩著一地桂花走入正門,打算瞧瞧將來要朝夕相處的同窗是何方人也。
    隻是還未進去,道童像是瞧見了什麽,突然一把拉住奚絕,臉都綠了:“少爺,咱、咱們還是去找酆少爺吧,您不是和他挺談得來嗎?”
    “急什麽?”奚絕疑惑,“我又不知道他住在哪兒,這不是得一路走過去邊看邊找嗎?”
    道童不好多說,和他在門口拉拉扯扯。
    奚絕越發覺得有貓膩,甩開他的手快步走到門檻處。
    道童露出慘不忍睹的神情。
    等視線落在站在院內桂樹下的身影時,奚絕眼眸不可置信地瞪大,腳下一絆,差點直接摔趴。
    微微抬眸看著桂花的人麵無表情轉過身來,和他冷冷對視一眼。
    ——竟是盛焦。
    奚絕氣得仰倒:“盛……”
    盛什麽來著啊到底?
    又忘了。
    奚絕偏頭。
    道童低聲提醒:“盛焦盛焦。”
    “盛焦!”奚絕道,“怎麽是你住在這裏?我不要和你住一起,你搬走,現在就搬。”
    盛焦空洞的眼神掃他一眼,卻並未停留太久,又將視線落在一簇金燦桂花上。
    ——好像一朵桂花都比看奚絕有意思。
    奚絕自小到大哪裏經曆過此等無視,當即怒氣衝衝上前。
    隻是離此人越來越近,奚絕就意識到這人怎麽比自己高出大半個頭來,衝他發怒還得仰著頭。
    奚絕:“……”
    個兒矮的奚絕氣得半死,突然伸手將那支桂花摘下來,“嗷嗚”一口直接啃了。
    “看我。”他瞪著盛焦,“我和你說話呢。”
    盛焦又找了枝桂花看。
    道童見自家少爺上躥下跳得不到絲毫回應,又怕他再拿鞭子抽人,趕忙哄他:“聽說盛少爺性情孤僻冷淡,並不是故意針對少爺,我、我們去找酆少爺玩吧。”
    奚絕“呸呸”幾聲,將嚼碎的桂花渣吐出來:“難吃死了。”
    盛焦不搭理他,大概嫌他太聒噪,轉身往樹的另一側走。
    奚絕下意識伸手拽住他:“休想逃,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但手一觸碰到盛焦的手腕,敏銳地察覺到他整隻手臂猛地一顫,像是疼痛下本能地顫抖。
    奚絕這才意識到盛焦的手昨天被盛必偃捏斷了,趕忙縮回手。
    盛焦垂在身側的手果不其然紅腫扭曲著,繼續看桂花。
    奚絕掉根頭發都能跳半天,見盛焦手腕都斷了還像是沒事人一樣,訥訥道:“你、你……”
    你都不疼的嗎?
    饒是奚絕有天大的氣,此時也憋得發不出來。
    見盛焦把他當透明人,隻好怒氣衝衝沉著臉小跑離開。
    和這種人置氣動怒根本不劃算,有那閑工夫還不如去和石頭聊天呢。
    道童追上去:“少爺,去找酆少爺嗎?”
    “找他個鬼。”奚絕悶悶地說。
    他大概還有氣,路過池塘邊,突然伸手一劃拉。
    “給我從這兒,到這兒修一道高柵欄,再結幾個結界。不對,到那兒,這棵樹我喜歡,我要分一大半。不,我要全都分走,一個樹枝子都不給他留。”
    道童忙不迭點頭:“好好好,不給他留,結了果子也不給他吃。”
    奚絕這才消了氣,但走了兩步,又道:“別跟著我了,你回奚家吧。”
    道童吃了一驚。
    少爺從小到大從來不離人伺候,此番更是為了帶道童進天衍學宮才遭了大罪,現在竟主動讓他離開?
    “但是少爺……”
    “快走。”奚絕說,“我有手有腳,沒人伺候死不了。”
    道童知他說一不二,猶豫好一會,隻好在他瞪視下離開。
    片刻後,整個幽靜小院空無一人。
    奚絕扒著門框偷偷摸摸看到道童離開,這才噔噔噔跑回去,翻箱倒櫃找出來一個玉髓。
    指腹輕輕摩挲過價值連城的玉髓,雪白碎屑簌簌從指縫落下。
    不多時,奚絕湊上前輕輕一吹。
    玉屑胡亂飛舞,像是下了場大雪。
    雪停後,巴掌大的玉髓像是被精雕細琢過一般,已是個雕刻著「溫」的玉令。
    奚絕又找了個穗子掛在上麵,勾唇得意一笑,捏著這新鮮出爐的掌院玉令溜達出去。
    穿過池塘棧道,奚絕踩著一地桂花跑到那幽靜小院。
    盛焦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動作,微微抬著眸盯著那枝桂花看,日光從樹枝傾瀉而下打在他半張臉上,宛如刀削斧鑿的冰雕。
    哪怕烈日炎炎也無法將其融化半分。
    奚絕背著手走過去,突然抬手將那枝桂花薅下來塞到嘴裏。
    盛焦低頭看他,眼神冰冷又無神。
    奚絕見他終於看自己了,趕緊抓緊機會衝他齜牙一笑,張揚又得意:“喂,你是悶葫蘆嗎?不會也像讓……讓那個誰一樣修了閉口禪吧?”
    盛焦不說話。
    “你喜歡桂花呀?”奚絕又跑到他另一邊,哼哼著晃了晃手上的玉令,“可惜啦,就算再喜歡也無濟於事了,溫掌院有令,讓你從此處搬出去,隨便住哪裏去。”
    盛焦視線落在那枚「溫」的玉令上,終於有了反應,伸手去拿。
    ——他右手近乎折斷,不知疼地微微一蜷。
    奚絕兩指拎著穗子,讓玉令不住搖擺。
    盛焦手捏了個空,眸子輕輕一動。
    像是冰雕成的人像終於有了一絲人氣。
    但也隻是刹那,他麵無表情再次去夠玉令。
    奚絕手一晃,將玉令直接扔到盛焦掌心上。
    饒是如此,盛焦也不知去合攏,好在穗子掛在他虎口這才沒有掉下去。
    玉令散發著雪白螢光,在日光照耀下幾乎微乎其微,像是一道水流似的悄無聲息卷著盛焦的五指蔓延至手腕。
    隻是瞬間,盛焦袖子下猙獰的傷處完好如初。
    奚絕大概是嫌棄他慢吞吞的,劈手將玉令奪回來,趾高氣昂道:“這就是溫掌院的玉令,你還以為是假的不成?”
    盛焦垂著眸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奚絕耀武揚威後,撒腿就跑,邊跑邊叫囂道:“趕緊給我搬走,愛去哪兒去哪兒,否則少爺我天天來鬧。”
    這人敢不畏奚家權勢把他扔湖裏去,這種不講理的命令肯定是當耳旁風的。
    奚絕的心虛和愧疚瞬間煙消雲散,將玉令隨手一扔,高高興興去找酆聿玩了。
    諸行齋極大,奚絕和酆聿逛了一整日都沒能將一半逛完,約好明日下學後再一起溜達,奚絕趁著夜往住處走。
    白日裏陽光和煦花團錦簇,奚絕隻覺得好玩。
    但夜深後拎著一盞小燈孤身在密林中趕,才十三歲的半大孩子膽子還沒芝麻大,畏懼地左看右看,唯恐出來個厲鬼惡獸把他給吞了。
    奚絕害怕地嘟嘟囔囔:“這是天衍學宮,連酆聿的厲鬼都不能進來,自然不會有其他妖魔鬼怪,不害怕不害怕。”
    嘀咕半路,眼看著住處就到了,奚絕立刻拔腿就跑。
    但是剛從參天大樹轉了個彎,餘光一掃旁邊的池塘,奚絕嚇得瞳孔一縮,差點尖叫出聲。
    夜深人靜,水麵泛著絲絲縷縷的白霧,鬼氣森森。
    一身黑衣的人站在岸邊,幾乎同黑暗相融,詭異得讓人頭皮發麻。
    奚絕呆了好一會,嚇飛出去的神魂才重新化為白霧飄回腦門上。
    他壯著膽子定睛看了看,才發現那人是盛焦。
    奚絕都沒力氣生氣了,無力地想:“這人大半夜不睡覺,在這兒做什麽呢?”
    他往後看了看,發現不遠處的桂花院門緊鎖。
    奚絕心中一咯噔。
    這個鋸嘴葫蘆……不會是信了自己白日裏那些胡言亂語,真的搬出來了吧?
    這也太好騙了!
    奚絕見盛焦單薄的身體似乎都盈了薄薄一層霜,莫名有些心虛,他悄摸摸地順著池塘棧道走上前,打算和他說幾句話。
    皎月懸掛天邊,周遭彌漫寒霜和丹桂的香甜氣息。
    奚絕走到盛焦身後,別扭地盤算該怎麽說,足尖剛剛點到盛焦三步之內。
    突然。
    一道天雷突然從盛焦垂在手腕的天衍珠上迸出,直直朝著奚絕而去。
    盛焦偏頭冷若冰霜看他。
    不對,或許冰霜都比他有溫度。
    奚絕嬌生慣養,從未同人交過手,乍一被攻擊,腦子根本沒有反擊和躲閃的經驗,當即毫無準備,被擊得往旁邊一歪。
    一旁正是冰冷池塘。
    奚絕:“……”
    此處空無一人,盛焦又是塊木頭,就算自己掉到水中淹死,他恐怕看也不看一眼。
    奚絕十指胡亂一抓,想要穩住身體,卻四周空無一物直接抓了個空。
    完了。
    他心想。
    恰在這時,盛焦眉頭緊皺,渾身顫抖,猛然不受控製溢出一道靈力。
    ——並非是天衍珠的森寒冷酷,而是宛如春風溫煦,輕輕在岸邊結了霜的草上一掃。
    凍得蔫噠噠的草倏地一晃。
    深秋寒霜下,竟顫顫巍巍開出一朵小黃花。
    花開的刹那,被冰封的七情六欲三魂七魄像是掙紮著回魂,盛焦虛無枯槁的眸瞳輕輕一縮,突然神使鬼差地往前伸手。
    做出這個動作後,他自己也愣了。
    千鈞一發之際,奚絕下意識薅住盛焦伸來的手,用盡全力死死拽住。
    但他往下摔下去的衝勢太大,將猝不及防的盛焦帶得往前一踉蹌。
    “噗通”!
    兩人一齊摔入冰冷水中,咕嘟嘟沉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