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我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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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焦收劍入鞘, 快步上前將晏將闌拽到身邊,沉著臉去看他被震傷的耳朵。
晏將闌的聽力已同相紋相融合,經脈相紋雖然未被震傷, 但耳朵卻受靈力波動收到重創,不住從雪白耳垂留下鮮血。
盛焦臉色陰沉,伸手就要用靈力為他治傷。
晏將闌躲開盛焦的手, 像是沒事人一樣將春雨劍收起來:“沒什麽大礙,你先去忙吧。”
盛焦:“你……”
晏將闌眼眸一彎, 反手抓住盛焦的手撥開五指在他掌心親了一下,眼尾紅痣宛如染了血緩緩煙煴開來。
“不必擔心。”
十餘年這麽多苦難他都捱過來了, 在兩方之間為難地搖擺抉擇對晏將闌來說, 並不會讓他心境有絲毫變化。
就如他之前所說, 哪怕他白日裏同盛焦刀劍相向,夜晚依然能夠毫無芥蒂水乳交融。
他同盛焦合籍, 也不會影響半分和玉頹山的交情。
晏將闌清醒得有點詭異。
盛焦眉頭緊皺,還是伸出手將磅礴靈力灌入晏將闌經脈中, 安撫他被震傷的耳朵。
血終於不流了,盛焦手指將晏將闌耳垂上一滴血擦幹淨, 終於低聲道:“回去吧。”
晏將闌點頭:“嗯。”
屠戮曲家的並非少數人, 許是惡岐道一群亡命之徒, 獬豸宗已連夜將中州城完全封住, 全部執正去搜尋,八成天亮之前就能抓捕得差不多。
晏將闌不想給盛焦添亂, 轉身抓住愣住的樂正鴆, 快步離開曲家。
樂正鴆這才回過神來, 蹙著眉看了看他的耳朵, 發現沒什麽大礙, 鬆了一口氣後又麵如菜色道:“你們……到底怎麽回事?”
就這樣拔劍相向了,竟然還想著合籍?
耳飾壞了,晏將闌沒聽到樂正鴆說什麽,回過頭來道:“哥哥,你先回藥宗吧。”
樂正鴆蹙眉:“你去哪裏?”
晏將闌默不作聲,微微一頷首,轉身禦風而去。
他心中早有盤算,冒著雨徑直朝著奚家而去。
奚家早已成為一片廢墟,頹垣敗壁中隻有一陣劈裏啪啦的雨落聲,好似萬鬼哭泣。
晏將闌悄無聲息落地,他被困在奚家這個天羅地網中整整八年,哪怕過去這麽久依然對每一條路記憶深刻。
隨著他腳步逐漸朝著天衍祠而去,周圍荒廢的屋舍好似平底而起,時光倒流從他身邊一掠而過,悄無聲息變回十年前那個鼎盛世家。
晏聆第一次借著「閑聽聲」的遮掩前來天衍祠,還未完全靠近就隱約聽到說話聲。
晏聆腳步一頓。
奚絕一縷神識還在晏聆識海,樂顛顛地道:“你慫什麽?溫孤白不是將障眼法全都教給你了,別怕,他們發現不了你。”
晏聆蹙眉:“我還是覺得有點冒險,若是被發現,我們倆都沒有好果子吃。”
奚絕那時還正常得很,就是個沒心沒肺的紈絝——若是他心思敏感,怕是早就崩潰瘋癲了。
“來啊來啊。”奚絕還在哄晏聆,“我就想吃塊糕點解解饞,你趁著他們離開天衍祠直接扔進來就行。”
晏聆皺著小臉,捂住衣襟中一塊還熱乎的糕點,還是乖乖點頭。
奚絕還給他打包票:“就算被發現,咱倆也不過被揍一頓罷了,他們又不敢殺我們,別擔心。”
晏聆臉都綠了:“被揍一頓?”
他到底挨過多少揍,怎麽能把挨打說得如此理所應當?
“反正不死就行。”奚絕笑嘻嘻道,“我不想死,就想好好活著。”
晏聆正要說什麽,突然聽到天衍祠傳來縱夫人的聲音。
“……徹底融入天衍地脈?”
晏聆下意識屏住呼吸。
縱夫人聲音古井無波,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為什麽?”
奚擇冷冷道:“自從橫玉度覺醒「換明月」後,這幾年整個中州便沒有人再覺醒靈級相紋,是「堪天衍」在控製天衍靈力不讓其他人再覺醒靈級相紋。”
奚絕沒有反應過來,心中還在想「堪天衍」是誰,這麽厲害竟然還能不讓人覺醒靈級相紋?
但很快他便幹巴巴地“啊”了一聲,小聲呢喃道:“……原來是我啊。”
他已不再是奚絕,而是靈級相紋「堪天衍」。
奚絕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在天衍地脈中被折磨了多少年,分辨時間對他來說已是奢侈,隻聽到縱夫人和奚擇如此生疏地稱呼他為「堪天衍」時,有種奇怪的感覺凝在心口。
好似堵住他的呼吸,讓他心肺生起密密麻麻的疼痛,無處宣泄。
“……在「堪天衍」入天衍地脈的那一天起,他已不再是我們的絕兒,一切都已回不去。”奚擇坐在椅子上微微閉眸,低聲道,“與其讓他每日遭受抽取天衍的痛苦,不如……”
不如徹底將「堪天衍」融入天衍地脈中,源源不斷產生天衍靈力。
不再需要“奚絕”那具皮囊,平添痛苦。
晏聆聽出來奚擇話中的意思,無聲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想要抹除“奚絕”的存在,一旦「堪天衍」不再需要身份支撐,那他也不必再扮演“奚絕”。
晏聆早已不像年幼時那樣天真,知曉奚擇此等性格,連親生子都敢冠以“省得他平添痛苦”這種冠冕堂皇的借口殺掉,更何況他這個知曉奚家一切齷齪事的人。
奚絕死那日,也是他魂飛魄散之時。
天衍祠中沉默許久,縱夫人才抖著聲音道:“奚掌尊,你的心呢?”
能將殘殺親生子之事說的如此道貌岸然,整個十三州怕是隻有奚擇。
奚擇卻道:“那你呢?”
縱夫人沉默。
“你將他縱得無法無天,這些年的折磨已讓他怨恨上你。”奚擇冷冷道,“你就算現在想要乖巧的兒子,也已晚了。”
若是縱夫人在當年奚絕第一次逃出來尋他時就能做出選擇,此時也不至於如此痛苦。
天衍祠長久的死寂過後,縱夫人拂袖而去。
她的沉默,自來都是選擇。
晏聆隱藏在障眼法中冷眼看著縱夫人頭也不回地離去。
早在兩人商量時,奚絕便罕見地沒有任何反應,若不是識海中還有那抹神識,晏聆都要以為奚絕不在自己身上。
晏聆耐著性子等到奚擇也離開天衍祠,用靈級障眼法不聲不響地進入天衍地脈中。
地脈中已經常年沒人過來,地麵已是厚厚的灰塵,晏聆不敢將腳印留下,用靈力催動悄無聲息飄到奚絕麵前。
奚絕麵對著金色的天衍靈河,身上無數細細密密的鎖鏈穿透他的身體,甚至深深紮根在經脈中,每時每刻都在迫切汲取他體內「堪天衍」的天衍靈力。
往常總是嘻嘻哈哈的少年眸瞳已沒了光芒,呆呆怔怔坐在那,眼神渙散地盯著麵前的靈河出神。
晏聆輕輕落在他身邊,蹲下來將懷中已經涼透了的糕點拿出來遞給他。
“吃。”
這是奚絕在被關在天衍地脈中的幾年中第一次看到心心念念的糕點。
但此時他卻神智昏沉,呆愣好一會突然幹巴巴道:“我爹……”
晏聆湊過去去聽。
“我爹是掌尊啦。”奚絕努力笑了笑,卻像是哭一樣難看,他小聲說,“他一直都想高高在上受人崇敬,但年少時隻覺醒天級相紋,所以想將一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奚擇對奚絕一直很嚴苛,但縱夫人太過縱容他,每次都舍不得他吃一點苦,導致小奚絕總是覺得奚擇那樣的苛刻是錯誤,縱夫人才是對的。
他就該被娘親好好寵著,而不是被逼著去練劍、修煉。
小時候因為這種事,奚擇和縱夫人常年吵個不休。
後來奚絕才知道,奚擇是想要培養他,來挽回日漸沒落的奚家。
他不想讓奚家在自己手中衰敗凋敝、被其他世家吞並,更因天衍地脈而遭受滅門之災。
“晏聆。”奚絕突然輕聲道。
晏聆和奚絕並肩坐在那,眼神冰冷看著那好似活物躍動的天衍靈河。
奚絕說:“我不想死。”
晏聆沉默許久,呢喃道:“我知道啊。”
但奚絕不懂自己到底哪裏做錯了要遭受這些,從那一刻起心中突然湧出一股扭曲的遺憾。
或許他從一出生便是個錯誤。
若是他從未存在過……
那就好了。
相隔十年,年少天真、哪怕忍受生不如死的殘忍折磨也想要活下去的少年,如今逐漸在被摯愛親人拋棄中徹底變成向往死亡的……
瘋子。
晏將闌走到已是一片廢墟的天衍祠,抬手將地脈入口的木頭揮去,熟練地打開入口拾級而下。
玉頹山果然在空蕩蕩的天衍地脈中。
地脈之下已倒塌一半,那抹閃著微光的人依然像是那八年一成不變的姿勢盤膝坐在地上,背影沒有半分分別。
明明沒了折磨他的鎖鏈和吸納他天衍相紋的靈力線,那背影卻更像戴上更沉更重的枷鎖,用盡全力強撐著才沒有被徹底壓垮。
晏將闌走過去,盤膝坐在他身邊,從懷裏拿出一塊糕點。
“吃?”
當年奚絕最後也沒吃到那塊糕點,這回玉頹山卻高高興興地接過來,一口將巴掌大的糕點吞了。
“這兒可真小啊。”玉頹山將手指上的點心碎渣子都舔幹淨,含糊道,“那時怎麽沒感覺這麽小?”
晏將闌笑了:“心境不同吧。”
那時這裏的小山洞、乃至整個奚家都大到無邊無際,像是無論如何都逃不出去的天羅地網。
玉頹山終於將糕點吃完,笑嘻嘻地偏頭:“盛焦沒和你打架吧?”
“沒有。”
“那就好。”玉頹山伸手搭在晏將闌肩上,像是在邀功似的,“我剛才氣瘋了都沒殺他呢,我厲不厲害?”
晏將闌失笑地推開他:“別鬧。”
玉頹山勾著晏將闌一綹頭發在手指上百無聊賴地繞:“他真的不會遷怒你嗎?你們還合籍不?”
“合啊。”晏將闌歪著頭看他,“你們在我合籍禮上打起來我都沒意見,反正也隻是走個形式。”
“真絕啊聆兒。”
玉頹山這種瘋子也忍不住對晏將闌嘖嘖稱奇,畢竟沒人會在兩人立場徹底對立的情況下還能如常摟摟抱抱雙修的。
但這事兒晏將闌就能做得出來。
“你還要在這兒鬼地方待多久?”晏將闌看著滿地灰塵就皺眉,“回藥宗吧。”
玉頹山搖頭:“不行,我還有急事要辦。”
晏將闌唇角抽動。
有了曲家的前車之鑒,玉頹山要做的急事肯定不是什麽好事兒。
“什麽急事?”晏將闌問。
玉頹山朝他一齜牙:“我不告訴你,你這個雙麵暗樁肯定扭頭就告訴盛焦了。”
晏將闌:“……”
晏將闌翻了個白眼,隻覺得自己被夾在中間太過艱難。
明明他從未對兩方泄露過對方的秘密,但還是被人當成真暗樁一樣提防。
“這次鬧得太大了。”晏將闌無聲歎息,知道自己不該勸但還是多了句嘴,“你到底帶了多少散修來中州?”
玉頹山嘻嘻一笑:“你猜。”
晏將闌見他不肯說也不多問,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道:“我先回去了。”
玉頹山眨了眨眼:“哎,你真不問啦?”
晏將闌頭也不回:“懶得猜。”
“我、我告訴你唄。”玉頹山爬起來追上去,圍著晏將闌轉了一圈,“你想知道什麽,我都能告訴你,真的。”
晏將闌瞥他一眼:“得了吧。”
玉頹山又張開手擋在晏將闌身邊,似乎想說什麽,但噎了一下,突然說:“抱一抱我吧。”
晏將闌愣了愣:“什麽?”
“等我出來。”玉頹山一彎眼眸,像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等我出來,晏聆抱抱我吧。”
元神幻化而成的軀體,就算被抱住也是冰冷如寒霜,無法被溫暖。
晏將闌眸瞳微顫,輕輕垂眸用濃密羽睫遮掩眸中一閃而逝的波光,語調卻依然懶散,隨手推開他:“還是個孩子嗎?抱個鬼?起開,擋路。”
玉頹山被推開也依然笑嘻嘻地目送著晏將闌離開。
直到石門自動關閉,玉頹山臉上的笑意變臉似的倏地消失,那股被強壓下去的邪氣無情又泛到眉目間。
玉頹山重新坐回原來的位置,盯著空蕩蕩的地脈,冰冷的眼眸閃現絲絲縷縷的金紋。
“下一個該輪到誰呢?”他認真地想了想,像是在挑選下一個糕點吃什麽一樣。
“啊。”玉頹山冥思苦想好一會,像是終於確定了,抬手用天衍靈力在空中畫出一個明月形狀,眉開眼笑,“就這個吧。”
“啾——”
天衍學宮,橫玉度周身一直縈繞的琉璃雀突然尖嘯一聲,圍繞著他不住飛來飛去,像是察覺到危險似的。
橫玉度眉頭一皺,伸出手將一隻驚慌不已的琉璃雀攏在手中,輕輕撫摸兩下。
若是之前他這樣的安撫,琉璃雀早就安穩下來。
但此次卻不知為何,琉璃雀依然止不住地發抖。
橫玉度正在疑惑,掌心琉璃雀毫無征兆地轟然碎開,碎片直接深入橫玉度手中,瞬間滿血都是猙獰的血。
橫玉度臉色微微一沉。
琉璃雀感知到了什麽危險,能讓它驚恐到原地炸開?
獬豸宗幾乎傾巢而出,在破曉之前終於將參與曲家屠戮的散修全部抓捕,黑壓壓一片被押解去獬豸宗。
盛焦的天衍珠幾乎轉得直冒火星子,忙活到天光大亮終於將主事的七人斷罪,剩下的則交給上沅、倦尋芳來量刑斷罪。
整個獬豸宗一片慘叫哀嚎。
盛焦麵無表情地回到清澂築,將外袍脫下才後知後覺內室有個熟悉的氣息。
撩開竹簾往內室一看,最裏麵那層薄薄白紗床幔籠罩而下,遮掩住微光,被窗戶縫隙灌進來的風吹得微微作響。
腳踏上放著一雙沾了泥土的鞋,晏將闌正側躺在床上安睡,眉目間好似又縈繞了一絲一縷的憂愁。
盛焦撥開床幔不聲不響地坐在床沿,伸手輕輕在晏將闌耳垂上摸了下,發現耳朵裏的淤血已被擦幹淨,裏麵還塞了團帶著藥香的雪棉。
天道大人麵無表情,心中卻不動聲色地懊惱後怕。
他早就該知道若是自己出手,晏將闌必定會幫著玉頹山,但識海卻像是被什麽影響,竟然全然不顧地用大乘期靈力去攔玉頹山。
盛焦用靈力在晏將闌體內轉了半圈,發現相紋中的暗傷果真痊愈,這才將手收回。
他的視線落在腳踏上滿是汙泥的鞋子。
那是隻有奚家特殊靈力陣才會有的泥土。
他去了奚家見玉頹山。
盛焦眼眸冷然,默不作聲地給晏將闌掖了掖被角,轉身離開。
晏將闌睡了兩個時辰,薄薄眼皮被一縷陽光照醒。
他含糊地將臉埋在枕頭中,睡眼惺忪地折騰一會才終於奮力睜開眼睛。
已經天亮了。
大雨停歇,風和日麗。
晏將闌揉了揉眼睛坐起來,撩開床幔正想去看盛焦有沒有回來,視線隨意一瞥就見軟塌邊的小案邊,盛焦眉目如畫坐在溫煦陽光中,握劍的手正在笨手笨腳捏著那精致的瓔珞扣耳飾,似乎在換珠子。
晏將闌詫異地眨了眨眼。
天道大人雖然天賦異稟修為滔天,但年少時在天衍學宮的靈器課上可從未及格過,有時候下課後溫孤白布置的靈器還是晏將闌幫他煉成的。
現在可倒好,盛焦竟然親手在修靈器。
晏將闌沒忍住笑了起來。
盛宗主這隻手拿劍、握天衍珠能讓十三州所有望而生畏,但卻對於這精致的靈器完全沒轍,兩顆珠子他換半個多時辰都沒能換好。
好在他耐得住性子,依然鍥而不舍。
乍一聽到笑聲,盛焦微微蹙眉,手中好不容易要卡上的珠子倏地一歪,直接從他指尖崩飛出去,骨碌碌滾到床邊。
晏將闌彎下腰撿起珠子,忍著笑朝他一挑眉:“真想不到啊,盛宗主還會修靈器呢,那你上學時成天來我齋舍讓我給你煉靈器,是故意尋個理由找我玩嗎?”
盛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