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番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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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分。
    惡岐道兩邊的桂花開了。
    因在長川下,無法常年接觸陽光,惡岐道從來不栽種什麽活物,隻有怪石嶙峋,廢墟亂石,宛如黃泉路。
    不知是誰在惡岐道的長街兩邊種了兩排桂樹,且特意用靈力溫養,短短數月從小樹苗直接竄成參天大樹,在秋分之際終於盛開金燦桂花,香味馥鬱。
    天剛亮,白霜的霧氣在桂枝上煙煴不散。
    玉頹山一夜沒睡,托著腮坐在惡岐道入口的台階上時不時地問:“聆兒回來了沒啊?”
    一旁的水鏡傳來晏月的聲音:“沒有。”
    “好慢啊。”玉頹山打了個哈欠,“說了很快就回來的。”
    晏月沒搭理他。
    晏聆說的很快,一直讓玉頹山枯等大半日。
    直到晌午,惡岐道入口處才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玉頹山困得直打哈欠,見狀騰地站起來,忙不迭迎了上去。
    晏聆身上一股血腥味,臉頰還帶有一抹微弱的血痕,被他不耐煩地隨手擦掉,他握著劍渾身不虞,漂亮的眼眸全是冷意,漠然看來時讓玉頹山打了個哆嗦。
    “什麽事?”晏聆現在隻想休息,說話也毫不客氣,“沒什麽大事就退朝。”
    玉頹山湊上前狗腿子似的接過晏聆沾滿血的劍,笑嘻嘻地說:“先別退朝,小的有事稟奏。”
    晏聆:“說。”
    玉頹山眨了眨眼:“今天是秋分哎。”
    晏聆蹙眉:“所以?”
    玉頹山噎了一下,幹巴巴道:“你忘啦?今天是你生辰,不、不得慶祝一番?”
    “就這個要事?”晏聆沒好氣道,“那種東西有什麽好慶祝?我已經半個月沒睡覺了,很困。”
    玉頹山無法與人感同身受,換個其他人他肯定覺得“你累關我什麽事兒,我就得慶祝”,但見晏聆眉目疲倦,猶豫了一下就幹脆道:“那咱、咱們回家吧。”
    晏聆也沒想到他半句廢話沒囉嗦這麽利索,但也沒多想,點點頭跟著玉頹山一起回去。
    惡岐道今日空無一人,入口被玉頹山全部封住,省得有不長眼的進來禍害桂樹。
    晏聆神情厭倦,腦子一片空白隻想睡覺,耳飾上的靈珠靈力也消耗得差不多,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要聽不清了。
    玉頹山和他並肩走著,瞧著他耳飾上黯淡的靈珠,蹙眉道:“你身上的毒……能解嗎?”
    晏聆隱約聽到,搖頭:“婉夫人說需要湊齊靈草,少說也要花個幾年。”
    玉頹山悶悶“哦”了一聲。
    晏聆的聽力已融入相紋「閑聽聲」中,就算玉頹山強行將相紋抽出或補全,怕也不能讓他的耳朵一如當初。
    兩人默默無言往前走著。
    玉頹山不敢說話打擾晏聆,隻好將眼神不住地往晏聆身上飄,大概想看他到底什麽時候能有反應。
    但晏聆太累了,始終沒有抬頭看向周圍。
    直到兩人即將走出長街,玉頹山都垂頭喪氣地要長蘑菇了,晏聆混沌的腦子難得有了一絲清明,後知後覺自己從入惡岐道後縈繞鼻間的那股熟悉的氣息。
    是桂香。
    晏聆終於抬起頭來,怔然回頭看去。
    偌大惡岐道長街空蕩蕩——大概是當年“奚絕”及冠禮時,玉頹山瞧見過一盞燈籠,就以為及冠禮必須掛燈,便將長街上的每一根柱子都掛上滿滿當當的燈籠。
    燭火倒映下,道路兩邊參天大樹滿是桂花綻放。
    香味撲鼻。
    晏聆一愣:“桂樹?”
    惡岐道什麽時候能種活樹了?
    玉頹山見他終於發現,頓時挨過來邀功道:“是啊,種活了。喜歡嗎?”
    晏聆的腦子都轉不動了,更沒像平時那樣插科打諢口是心非,輕輕一點頭。
    “嗯。”
    玉頹山見他高興了些,才勾肩搭背地和他一起回了惡岐道的住處。
    整個惡岐道都是桂香,晏聆躺在床上不到半刻鍾就在熟悉又安心的氣息中徹底陷入熟睡。
    一覺睡到入夜,晏聆渾身都幾乎睡酥了,掙紮著坐起來愣了好半天才找回意識。
    玉頹山坐在小院外的欄杆上用樹葉子吹小曲兒,雖然吹得一言難盡,但晏聆仔細聽了半晌,才意識到他是在吹當年及冠禮時奚家尋樂師撫的琴曲。
    玉頹山大概隻記得幾個調,翻來覆去地吹,晏月都被他煩得鑽鏡子裏去了。
    晏聆披上外袍,雙腿發飄地走出內室,幽幽道:“別吹啦,吵死了。”
    玉頹山叼著葉子回頭衝他一笑:“你終於醒了,我還當你要將二十歲的生辰睡過去呢。”
    晏聆走到他身邊,和他一起坐在欄杆上,看著靜謐夜色下遠處的惡岐道長街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的景象。
    晏聆喝了點水,嗓子終於舒服了些,懶洋洋地道:“你種這麽多桂樹做什麽?”
    玉頹山:“給你當及冠禮物。”
    晏聆愣了一下。
    及冠?
    這時他才後知後覺,自己已二十歲。
    玉頹山搭著晏聆的肩膀,在那吹:“還想要什麽,哥什麽都能給你弄來,隻要你開口。”
    晏聆搖頭。
    兩年前“奚絕”的及冠禮如此慘烈,他哪有心思要什麽及冠禮物?
    況且玉頹山已二十二歲,也連個表字都沒有,但他根本不在意,頂著個隨便取的名字也照樣自在自樂,自己就更不想什麽及冠禮了。
    “那你的表字得開始用了吧。”玉頹山道,“而且這大好夜色,小聆兒終於長大,哥帶你去惡岐道‘風花雪月’一番,如何啊?”
    晏聆:“……”
    晏聆都要翻白眼了,隨手將玉頹山的手甩掉:“起開,你自己去玩吧。”
    玉頹山鍥而不舍地又把爪子搭上去,笑眯眯道:“怎麽,還在惦記那個小啞巴啊?”
    晏聆瞪他,下意識反駁:“他才不是啞巴……”
    說罷就後悔地一拍嘴,綠著臉裹好衣袍就要走。
    玉頹山哈哈大笑地追上去:“去哪兒啊?”
    “醫館。”
    “就那破醫館啊。”玉頹山道,“那地段位置我去看了,破得很哎,一條巷子都沒幾家鋪子,你開在那肯定折本。”
    晏聆:“我不為賺錢。”
    “哦,好吧。”玉頹山想了想,又將一個儲物戒扔給晏聆,“喏,生辰禮物。”
    晏聆接過,疑惑道:“不是送了桂樹?”
    “那多廉價啊。”玉頹山財大氣粗道,“把你前幾年的禮物全都補回來。”
    晏聆沒忍住直接笑出來,他也知道玉頹山總有種莫名其妙的補償心態,也沒推辭,幹脆利落地收下。
    他視線無意中瞥到玉頹山腰間,疑惑道:“我上個月送你的劍呢?”
    玉頹山心虛地幹咳一聲。
    晏聆為了鑄那把劍,耗費許久去尋劍石才終得一把好劍,玉頹山當時很歡喜,把劍走哪帶哪兒。
    現在卻不見了。
    晏聆狐疑看他:“怎麽?”
    “壞了。”玉頹山隻好老實說了,“前幾天惡岐道有人鬧事,我就高高興興拿劍去製止他們,沒想到人才剛殺兩個,劍就被天衍靈力震成碎屑了,連個劍柄都沒留下。”
    晏聆:“……”
    玉頹山蔫得不行,要是有尾巴他肯定得耷拉下來。
    晏聆無奈道:“沒事,可能是那劍石不怎麽結實,等之後我再尋更好的給你鑄劍。”
    玉頹山還以為晏聆要罵他,沒想到竟然得到這麽個美好的保證,他受寵若驚:“聆兒你今天怎麽這麽好說話?你是不是被奪舍了?”
    晏聆麵無表情看他,突然把他揍了一頓。
    玉頹山說:“這就對了。”
    晏聆:“……”
    可直到最後,晏將闌也沒尋到能承受純天衍靈力的劍石。
    玉頹山沒有名字,沒有表字,甚至連本命劍都沒有。
    來時孑然一身,走時空空落落。
    又是一年秋分,八月二十八。
    晏將闌一大清早在惡岐道的桂樹林坐了會才慢吞吞地回沒奈何巷的晏溫醫館。
    仔細想來,這六年來玉頹山總是會在生辰那日送晏將闌一堆禮物,也許並不是為了彌補那過去的八年苦難,而是將他離去後的後麵數十年的生辰也給一道補了。
    晏將闌每年雖會送玉頹山禮物,但大部分都是看他太愛吃,去搜羅十三州沒吃過的美食,有時候小山似的吃食,玉頹山一夜就能吃完。
    可如今看,晏將闌卻隻覺得鬱鬱酸苦。
    玉頹山根本嚐不到味道,他送的那些東西再精致難得,也隻是一堆難吃的蠟。
    晏將闌蔫了一路。
    回到沒奈何巷的醫館,還沒打開門就聽到秦般般的嘰嘰喳喳聲,吵鬧個不停,晏玉壺似乎也在說什麽。
    晏將闌將門推開,視線往裏一掃,就見盛焦冷著臉坐在那,麵前是一碟子黑乎乎的東西。
    瞧見他回來,秦般般立刻衝上來告狀:“蘭哥哥,你快來看看,他什麽手藝啊?”
    盛焦默不作聲。
    晏將闌空落落的心被逐漸填滿,疑惑走上前看著桌案上的東西:“這是什麽?碳烤豆腐塊?”
    盛焦:“……”
    晏玉壺在另外桌案上準備了一桌子的吃食,見狀拚命忍笑:“師兄,那是桂花糕。”
    晏將闌:“……”
    晏將闌悚然一驚,驚愕道:“是什麽神人能把蒸著的桂花糕弄成黑色?”
    眾人沉默。
    晏將闌問完就後悔了,秦般般做糕點的手藝了得,晏玉壺自小被他摧殘,也會些廚藝。
    ——隻有盛焦了。
    “哦,不錯。”晏將闌生硬地轉了話頭,幹巴巴地誇讚道,“黑、黑色其實也不錯,很新穎,我還沒見過誰家的糕點是黑色的呢。”
    盛焦:“……”
    還不如不誇呢。
    盛宗主難得下廚一次,晏將闌覺得不能潑冷水,一邊說著一邊捏起“桂花糕”咬了一口,含糊道:“嗯,味道很好。”
    話雖如此,他卻嚼都沒嚼,直接吞下肚。
    盛焦蹙眉,一把奪過晏將闌手中還沒吃完的半塊糕點,低聲道:“別吃了。”
    晏將闌卻一抬手臂躲開他的手,笑嘻嘻道:“盛宗主親手做了,我怎麽能不吃呢。”
    說罷,還把剩下半塊一口吞了。
    秦般般目瞪口呆看著晏將闌:“蘭哥哥,你竟真的吃得下?”
    晏將闌瞥她一眼,和她傳音:“你和你師尊有什麽仇恨?沒看出來我在哄他開心嗎,別插話,再說這糕點除了賣相不怎麽好,味道還是很不錯的。”
    這幾年盛焦收了不少徒弟,秦般般一直都是不可撼動的大師姐,地位最高、卻也最容易受盛焦磨煉。
    秦般般很能吃苦,無論盛焦讓她束縛靈力在萬層台階跑十幾個來回也是沒有半句怨言,刮風下雨哪怕累癱了也會跑完。
    聽話歸聽話,秦般般對盛焦並不畏懼,說話也沒心沒肺口無遮攔,有時候專往盛焦心尖上戳。
    比如現在。
    秦般般道:“如果他隻做一次能做成這樣,我也會誇啊,但他已經做了七八鍋了,這次簡直是飛躍性的進步。”
    晏將闌:“……”
    晏將闌沉默了。
    盛焦大概已經聽到他們的傳音,默默地將剩下的半碟子糕點收起來,等會就扔了算了。
    前幾年晏將闌生辰都是在晏溫山宴請諸行齋好友吃酒聊天,今年就他們四人在此地無銀城過,有秦般般這個嘰嘰喳喳的話癆,倒也算熱鬧。
    四人吃完飯後,晏玉壺和秦般般送了禮物便趁夜離開。
    晏將闌喝了些酒,眼尾通紅,笑吟吟地趴在桌子上看著盛焦:“盛宗主,你的禮物呢?”
    盛焦隻喝了茶,清醒得很,聞言從袖中掏出一顆珠子。
    晏將闌醉醺醺地拍桌大笑:“你怎麽又送珠子呀?我手腕腳踝都戴不過來啦。”
    雖然這樣說,但晏將闌還是熟練地將爪子伸過去晃,讓盛焦給他戴上。
    盛焦按住他的爪子,微微傾身朝他靠近,單手解掉他的瓔珞扣耳飾。
    晏將闌乍一聽不清聲音,皺著眉頭含糊道:“怎麽了?”
    盛焦將那顆古怪的珠子輕輕靠近晏將闌耳廓上,就見那珠子像是盤成一團的蛇,悄無聲息地伸展開鱗片四肢,像是活過來一般從盛焦手指間跳下去,遊龍似的爬到晏將闌耳廓上。
    晏將闌被奇怪的觸感弄得渾身一哆嗦,拚命甩頭:“什麽啊?”
    盛焦半扶著他的側臉:“別動。”
    晏將闌無條件信任盛焦,隻好乖乖定住,任由那冰涼的東西在自己耳朵上爬來爬去。
    “水龍”伸長身體,身上雕刻無數道符紋,倏地一閃像是繁瑣的法紋在耳朵上留下一道靈力影子。
    晏將闌詫異地一眨眼,沒有耳飾耳朵竟然也逐漸聽到聲音。
    盛焦:“能聽到了?”
    晏將闌點頭:“嗯。”
    盛焦一點水龍眉心,透明的龍悄無聲息在晏將闌耳廓上盤了幾圈,隨後漸漸隱蔽身形,隻留下一枚沒有絲毫繩子的桂紋靈珠憑空垂在晏將闌雪白耳垂下,像是柳絮般輕飄飄,打在耳朵上也不疼。
    晏將闌詫異地摸了摸耳朵上那顆毫無存在感的珠子:“這是「助聽萬物」?怎麽做到的?”
    盛焦道:“去找伏瞞做的,這個法器不像之前那個,每隔幾天就要換靈珠。”
    “是嗎?”晏將闌不知發現了什麽,挑眉道,“那我怎麽感覺這法器上的氣息這麽像你的啊?”
    盛焦沉默好一會,才道:“伏瞞給的陣法,我自己刻的。”
    晏將闌知曉「助聽萬物」的陣法很難刻,詫異道:“刻了多久?”
    “半年。”
    晏將闌愣了愣,伸手撫了撫耳朵,明明沒有耳飾磨他的耳廓,耳垂卻微微紅了。
    半年時間,盛焦都在背著自己天天在角落裏刻陣法嗎?
    可惡,有點可愛。
    盛焦從來不會口頭上的風花雪月,卻在瑣碎細節上笨拙而又努力,直戳人心。
    晏將闌一直覺得自己這一生逢賭必輸,運氣極差,可如今卻覺得,他已算是極其幸運。
    年少時遇到相知相愛之人、相伴相行的摯友,以及沒有血脈牽扯的親人。
    在跌入深淵時,有人將他拽回;
    無論在何處都被人重視,在意。
    秋分月西斜,燈火將闌珊。
    人間皆是好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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