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Case第10章 目標 zero(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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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降穀零34歲,風見裕也去世。
    這位得力下屬比降穀零還要大一歲。35,正是風見裕也在一次閑談提到,自己要成家立業的年紀。
    可他沒退居二線,也沒有娶妻生子,於是在彌留之際陪伴他的,隻有一室蒼白慘淡的病房。
    降穀零趕來時,隻覺得醫院安靜異常,儀器單調的“嘀——嘀”聲,永無止息地在曲折的長廊回響。
    風見裕也說:“降穀先生。”
    兩人的關係剛破冰時,降穀零曾要求他這麽叫自己,這麽多年,這一稱謂便一直被風見裕也掛在嘴邊,沒有忘。
    盡管它曾經在臥底時期險些暴露降穀零的身份,可那也隻是無傷大雅的小插曲,是敵人總會落敗,有人記得他的真名,這一事實對降穀零而言更加意義重大。
    現在有無數人稱呼他降穀先生,這一姓氏後麵的敬稱多得數不完,還有降穀理事官、降穀警視正……可他永遠不會忘記,在人生最黑暗的那段臥底生涯,隻有一個人這樣稱呼他。
    像一個牢靠而穩固的、維係身份的錨點。
    現在那錨點要脫落了。
    降穀零站在病床邊,透明的淚水突然從風見裕也的眼眶裏滾落下來。
    “我——我快要死了,”他話語斷斷續續,“不能繼續為您工作,非、非常抱歉——”
    降穀零似乎也被他感染了,莫名的情緒瞬間湧上鼻腔。隨之而來的熱流左突右衝,幾乎要攻破眼瞼的防守,他迅速眨了眨眼,才將那一陣潸然感按回心底,跳動的心髒卻一瞬間皺縮起來。
    降穀零牙關早已在暗地裏咬得死緊,麵上卻依然一副冷靜沉穩的樣子,他冷靜沉穩地說:“你閉嘴。”
    “不是你的錯,”他說,“我會——”
    “聽我的,你一定要找一個新的下屬,不然工作會把你累垮的,”不等降穀零說完,風見裕也已經急匆匆地接上了後半句。
    自知時日無多,他的語氣簡直像一個憂心忡忡的老父親托付女兒,“助手的身份太重要了,一定要找一個信得過的人。現在多少人覬覦你,多少人等著抓你的錯、把你從那個位置上扳下來,一定別掉以輕心……”
    “我知道。”
    降穀零很想再多說一句,你好好養病,不要操心這些。這句話被他忍住了。
    “英年早逝?”記憶裏更年輕的風見裕也笑了起來,“降穀先生,您怎麽會這麽想。我們都能一直工作到很久以後,如果真的不到四十歲就火化,那一定是殉職的緣故吧?聽起來挺光榮的。”
    那是以前的降穀零,無意間與風見裕也聊到未來。降穀零說自己身為臥底朝不保夕,有可能活不到四十歲,風見裕也卻說您是好人,一定能光榮退休的,有什麽不妨衝著他來好了。
    他一語成讖。
    隻不過,戰勝風見裕也的是病魔。
    胃癌如一把大刀,猝不及防地攔腰嵌入了他年輕的身體。診斷來得猝不及防,拔刀的過程卻像抽絲;化療一點點帶走他的生命,將他改造成與年輕健康的自己麵目全非的樣子。
    確診的時候風見裕也還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樂觀態度,現在卻已經完全被拖垮在了病床上,好像那架雪白的核磁共振儀器是一隻趴在身上的吸血蟲,一絲絲一縷縷,抽走了這副身軀的最後一點養分。
    醫學尚不能阻擋死亡的進程,他們隻能用各種手段,延緩最後的那一刻抵達的時間。可等降穀零看到他時卻覺得,幹淨利落的安樂死,或許會讓他更輕鬆一些。
    “我知道,”降穀零說,“我會的。”
    我會另尋一個可靠、忠誠的下屬,盡量將你離世的影響縮減到最小——這句話聽上去似乎有些讓人心寒,風見裕也卻欣慰地笑了。
    “請一定務必這樣。”他說。
    這句話的音量越來越弱,直到末尾虛化成微不可聞的呢喃。病床上,睜開的眼睫慢慢地闔上了。
    降穀零為他掖好被角,靜靜從病房裏退了出來。
    風見裕也從此陷入昏迷。似乎清醒的最後一點力氣,都被他用來和降穀零交代這些,明明是個下屬,操心的事情卻一點也不比上司少——當晚風見裕也休克,生命體征徹底暫停。急匆匆的滾輪將他推進手術室,而在降穀零的記憶中,那一盞紅燈卻再也沒熄滅過。
    零點過去,正是風見裕也的35歲生日。
    人到中年,或許就要學著與一次又一次離別和解。降穀零也在努力適應著這一過程,可他卻沒想到下一次離別來得那麽緊、那麽倉促,以至於在夜半收到通知,他的心率一瞬間飆到頂峰。
    心跳聲震耳欲聾,幾乎要蓋過窗外的驚雷。一道道照徹臥室的雪白電光,讓降穀零險些懷疑這是不是一場噩夢。
    “你說什麽?”他呼吸急促地向對麵追問,“那個fbi——”
    “fbi探員,赤井秀一先生,”航空公司的客服女聲溫柔又客氣,卻一遍又一遍,重複著一個冷冰冰的無情結果,“乘坐的飛機已於今夜2327失事。乘客與機組共231人,無人生還。”
    原來壽終正寢是一件這麽難的事。
    意外與疾病,總會先於它攔截在大限降臨之前的路上,走到這一步,降穀零的朋友早已為數不多,疾病奪走了風見裕也,此刻意外又奪走了另一位。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登上飛往美國的航班的,一切顛倒、失序而混亂。他耳邊始終混雜著轟隆隆的雷聲,幻聽與死亡的通知一同降臨,從此徹夜回響。眼前忽明忽暗,隻有他一人能看到的幻覺裏,雷蛇般狂舞的電光閃爍扭動,轟隆隆的風暴無休止淒厲呼嘯。
    等降穀零回過神來,已經踏上了加州境內。
    這是赤井秀一的遺言。
    每一次行動前他都會對著錄音筆這麽交代,一旦意外身亡,就讓他長眠在這片灑滿陽光的土地。fbi一絲不苟地執行了這個願望,盡管沒有人知道為什麽。
    ——盡管沒有人料想到,赤井秀一居然會離世的這麽突然而輕易,他本該英勇殉職,或是長命百歲才對。
    這一片墓園風景秀美,豐沛的陽光無休止地潑灑在富饒的黑土地上,無邊的玉米地卷著波濤。行走其中,人就像一隻渺小的螞蟻,長風掀起的浪潮間,降穀零一路跋涉,來到那一座孤零零的墳前。
    他在這裏與工藤新一見了一麵。
    平成的名偵探,日本警察的救世主。安室透對這一雙剔透的藍眼睛印象深刻,在那段並肩作戰的臥底生涯,偵探的中立立場,讓工藤新一絕佳地勝任了一個調和與溝通的橋梁位置。
    可在秩序形成之前,總有先來後到之說。於是在自己與fbi之間,男孩永遠偏愛赤井秀一居多。
    對了,那時候的他還是個男孩。
    眼前的工藤新一,卻儼然已是個成熟的大人了。
    剿滅組織的那一年,降穀零29,而工藤新一17。在那之後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恢複身份的男孩考入大學,揮灑偵探的天賦與才智,按部就班地聲名鵲起。
    這個在日本警察間如雷貫耳的名字,也理所當然地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自身的機敏與智謀令他屹然無懼,可工藤新一卻並非毫無弱點。他有不可觸碰的軟肋,而這塊軟肋的名字叫毛利蘭。這對青梅竹馬在大學畢業後步入婚姻的殿堂,生活和睦平順,直到工藤新一身邊的人一一成為凶徒的目標。
    工藤新一,毛利蘭、毛利小五郎……妃英理。
    為了保護前妻,毛利小五郎死於槍下。
    這個終日醉醺醺、泡在煙酒與賽馬裏的男人,終於在死前的那一秒爆發出平生最大的果決與勇氣。毛利小五郎飛撲而上,將妃英理擁在懷中,隨後而至的子彈穿透了大動脈,卻死死卡在了肋骨的位置,再不能前進絲毫。
    妃英理毫發無傷,胸前卻被大片的血染紅了。
    所有人都記得血花噴濺而出的形狀,深紅的液體幹淨而炙熱,是一個糊塗偵探一生再沒有開口過的告白。
    那個時候,他懷中的妃英理卻突然停住顫抖。惶惑和無助退去了,盤著頭發的女律師用最後的平靜,攏了攏耳邊散落的碎發。
    她扶起毛利小五郎的臉,在他尚未灰敗的瞳孔中俯下身,給了他一個離別的吻。
    工藤一家從此離開日本。
    多年後降穀零與工藤新一在加州的墓前再會,褪去了青年的張揚與稚氣,他變得越來越像自己的家父親工藤優作。犯罪現場出生入死的經曆錘煉了他處變不驚的神態,身形與年少相比,卻更多了一番矯健與沉穩。
    降穀零注意到,工藤新一的右手中指上多了一枚老繭,而那是長期伏案所帶來的。
    工藤新一說:“墜毀前的五分鍾,他給了我一個電話。”
    其實本該接到這通電話的人是降穀零,可他卻困在一場冗長而枯燥的會議裏無法脫身。等他匆匆離開信號的屏蔽範圍,看到來電記錄時已經晚了,回撥的另一頭隻剩永恒的忙音。
    想必是發現自己的電話打不通,這個倒黴的fbi才會轉而去找工藤——離開日本前降穀零曾經說過,希望從此不要再見。
    沒想到他們真的就沒有再見過,他甚至錯過了對方最後的隻言片語。
    說到這裏,工藤新一忽然噤聲,眼前的金發男人明明神色如常,卻給了他一種搖搖欲墜的錯覺。
    足足用了二十秒,降穀零才克製住那種目眩神迷的顛倒感。他竭力調整表情,讓自己看起來不要那麽猙獰,再挪移麵部肌肉,以期能露出一個完美的笑。
    這是他臥底時保命的本事,卻在時光流逝中慢慢鏽蝕了。
    降穀零用一種閑談的輕鬆語氣說:“哦,那他在電話裏說了什麽?”
    “一些……遺言,”工藤新一睨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繼續道,“我看過他的遺書,上麵都已經寫過了。”
    降穀零又想嘲笑這個fbi了。
    最後的五分鍾,赤井秀一浪費時間,還是隻說了重複的話。難道他已經枯燥至此,都沒有其他的想要轉達嗎?
    “有的,”工藤新一說,“他托我轉告你一聲,對不起。”
    “——還有,不要再熬夜了。”
    這句話跨越時空,仿佛有熟悉的低沉嗓音響在耳畔。降穀零的表情瞬間僵住。
    其實熬夜以後,本該跟隨著更多囑托。可急劇的俯衝下降,機身與氣流的摩擦,讓他們像燃燒的導彈般直撲地表而去。駭人的火光淹沒一切,爆炸與高溫產生的電離讓信號徹底斷聯,來不及再出口一個單詞,剩下的話語便隱沒在一片沙沙的寂靜裏。
    普通的人體大概能接受5g的重力加速度,美軍最訓練優良的飛行員也隻能承受9g。可在飛機墜毀前,瞬時的加速度甚至能高達上百g,沒人知道赤井秀一為什麽還能夠保持清醒。
    “我知道。”降穀零慢慢說。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維持住僵硬的表情的,隻聽見自己的聲音斬釘截鐵,“……我還是很討厭他。”
    就像十幾年前,組織還未覆滅的時候那樣。
    他與赤井秀一之間的夙怨有一籮筐,三天兩夜也數不完。即使後來站在同一立場,兩人間也很難氣氛和平地說完一整段話,夾在中間的男孩頓時成了個跑腿的傳聲筒。小小的波洛咖啡廳裏,安室透在吧台,赤井秀一在角落,柯南跑來跑去,正事的商量間夾雜著幾句幼稚的鬥嘴。
    眼下的情景幾乎一模一樣,赤井秀一托男孩帶話,理所當然地,自己也應該回懟過去。
    於是降穀零對工藤新一這麽說,托他把話帶回去。
    可是再也沒聽見的人了。
    工藤新一瞬間理解了他的意圖,了然地笑了笑,轉眼看向墓碑。碧綠瞳孔的男人,遺照的神情依然鋒銳,裹挾著一身刀鋒出鞘的氣場,屹立不動地凝望著墓園外的玉米地。
    工藤新一說:“我想他知道。”
    忙完赤井秀一的葬禮,降穀零飛回日本。生活陡然變成了一條單調的直線,家與單位的往返中,唯有工作貫穿始終。
    案件、案件。案件層出不窮,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找到了生活的目標,不是在殺人,就是在準備殺人的路上。
    伏案中他抬起頭,窗外是一片深黑的夜色,等到新一天的朝陽噴薄而起,恍惚間降穀零甚至會想:他真的活過嗎?
    他真的、鮮活過嗎?
    橫平豎直的狹窄公寓,毫無人情味的空白裝修讓它像一個冷氣四溢的冰箱。生活其中的降穀零是排在裏麵的生鮮,在四散的冷凍白霧裏,一點點失去生命與活力。
    那些翹課、打鬧、恣意飛揚的歲月,就像是上世紀發生的事,記憶在時間的流逝裏逐漸麵目模糊,午夜夢回時,他發現自己居然記不清hiro的臉。
    降穀零一瞬間驚醒了。
    赤井秀一的囑托有了效果,現在,至少他開始養生。
    降穀零不再熬夜,他降低加班的頻率,保溫杯常年泡著枸杞。歲月和職場,將他打磨成和自己以前的上司千篇一律的模樣,皺紋密布的、冰封的臉,和天塌下來也始終平淡的表情。萬幸他還沒一個發福的肚子,如果不是降穀零注重健身,可能離那一天的到來也不遠了。
    又過了幾年,射殺毛利小五郎的凶手落網。
    一顆走火的子彈,終結了“沉睡的小五郎”的傳奇。凶手之所以流竄在外,是因為他們除了妃英理外還有許多人質,警方投鼠忌器,隻能目睹他們逃之夭夭。
    天羅地網的通緝綿延三年,幾人終於在聖瑪利亞大教堂附近的失業救濟站被舉報落網。這時警察已快要不記得這號人了,層出不窮的惡性案件對比下,死了個名偵探的綁架案顯得是那樣微不足道。
    凶手最終被判無期,這還是一個身居高位的日本公安極力運作推動的結果。
    “我知道了,”跨洋電話的那一頭,工藤新一的聲線沉穩,“蘭知道了,應該會很開心的。”
    ——那你們要回來嗎?
    降穀零的喉結不動聲色地滾了滾,最後他咽下了這句話。
    距離毛利小五郎身亡、工藤舉家遷至美國已逾三年。三年時間,不說國內還有沒有他們的位置,他們在美國也應該站穩腳跟了。
    自己不應該因為貪圖舊交……就做出這麽不負責任地勸說的決定。
    太自私了,他想。
    時光如白駒過隙,當降穀零再回想年輕的事,驚訝地發現能聽懂一切的人隻剩下工藤新一。
    基爾在組織覆滅的當晚被殺;朱蒂、卡邁爾早已在赤井秀一去世後也漸漸斷了聯係,阿笠博士在去年死於糖尿病導致的腎衰竭。
    人如星散,最後一個可以說上話的遠在大洋之外,隔著半個地球的距離與十二個小時的時差。降穀零選擇在自己的深夜告知他這個消息,於是美國的那一端還是白天,他能聽到電話中腳步走動的聲音。一個人輕輕來到身側,俯下身,用氣音對工藤新一說:
    “工藤先生,這一批簽名,出版社急著要——”
    緊接著,那頭便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像水杯砸在桌麵,工藤新一的聲音慌慌張張地遠離話筒:“我一會處理!先放一下。”
    對話寥寥幾語,卻已經讓降穀零拚湊出了他生活的全貌。那一刹電光照徹腦海,灰藍的瞳孔因驚訝徹底瞪大。
    ——工藤新一不再是偵探了。
    就像父親曾經所做的那樣,他也開始寫推理,而降穀零原以為他會在fbi當一個掛名顧問。
    職業的徹底變更,不知是一種明哲保身的勝利,還是在命運麵前的徹底投降。
    “是——是的,偶爾也會給fbi提供意見參考。”聲音再一次回到話筒前,不知為什麽,承認自己現在的職業讓工藤新一有些窘迫。“降穀先生好奇我現在的書嗎?改天我寄給你。”
    降穀零說:“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掛斷電話的,除了這個字,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最後的一個故人,也不會再回日本了。
    萬籟俱寂的深夜裏,莫名其妙,降穀零覺得孤獨。
    七天後,來自工藤新一的郵包漂洋過海抵達。降穀零破例為他熬了一次夜,花了一個晚上,靠坐在床前,仔細地讀完了所有的書。
    推理精彩詳實,劇情環環相扣,引人入勝。工藤新一已成為一位知名暢銷推理作者,文字裏仍帶著飛揚的少年氣,油墨味的紙張一頁頁翻過眼前,似乎有什麽隨之在腦海蘇醒。
    波譎雲詭的案件,卻讓降穀零一下子想起了那些回不去的崢嶸往昔,那時組織的威脅還懸垂在頭頂,卻有無數人熱熱鬧鬧地聚攏在周圍,每一天都年輕而鮮活,令人期待。
    不過很快,忙碌的工作讓降穀零不再有傷春悲秋的機會,這一次的當事人無比眼熟。
    “鈴木集團破產?”
    “是的。”下屬說,“鈴木集團被人做空了,鈴木夫婦去世前委托的遺產管理委員會作鳥獸散。大部分資產已經被挪作他用,追回的可能性很小。”
    恍如一柄大錘正中眉心,降穀零在那一刻被砸得頭暈目眩。
    鈴木夫婦早已預料到,敗家的女兒一定守不住如此龐大的家業。女婿本該是繼承鈴木財團的最好人選,可鈴木園子偏偏義無反顧地挑中了一個有勇無謀的空手道冠軍。
    在女兒的愛情前,鈴木夫婦終於軟化同意——至少一個武力值爆表的忠心男友,能護佑天真的大小姐一生平安;他們轉而將鈴木集團改製成董事會模式,鈴木園子作為最大的股東,隻需要躺著收錢。
    即使是這樣的讓步,這種模式最終也出了幺蛾子。
    一場籌謀十年的騙局,精心打造的陰謀,讓鈴木集團的市值就此蒸發。一夜間股票大跌,能讓鈴木園子十輩子衣食無憂的股份就此成為了一張廢紙。
    經濟犯罪最難追溯,周期長、操作隱蔽,追回的難度極大,即使如此,降穀零也盡全力推動追查。他還記得以前自己出入很多場合,都要靠這位豪闊的大小姐揮手買單。
    次年主要的嫌疑人落網,但鈴木集團卻再不複以前的榮光,商場如戰場,在他們一蹶不振的一年間,無數企業已經蠶食鯨吞了空白的市場份額。
    日本難以宣判死刑,法院的旁聽席上,鈴木園子就死死盯著他們。這位大小姐仍戴著她那標誌性的發箍,憨甜嬌癡的神情卻從她的臉上徹底褪去,那一刻降穀零就知道,鈴木夫婦的遺願,最終也沒能實現。
    ——鈴木集團的大小姐,本該一生無憂無慮才對。
    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她沒有普通人的煩惱,不需要憂愁明天該吃什麽、花多少錢,她也不必去理解這些。大把大把的資源供她玩樂揮霍、供她沒有後顧之憂地去追逐自己的價值,這是上一輩窮盡一生所創造的溫柔。
    不知疾苦的大小姐,內心深處,終究還是種上了仇恨的種子。她被人間的汙濁浸染,再也回不到純潔的爛漫無邪。
    盡管早已與成年的那一日相隔多年,可她最後還是長大了。
    相隔遙遠的觀眾席,降穀零想,這是我的錯。
    可這是他的錯嗎?保護一個點頭之交的女孩子,這不是他的義務。
    這難道不是他的錯?身為日本公安,他理應保護這片國土上的所有人民,包括這用金錢堆砌的天真與驕縱。
    降穀零不知道自己的錯在哪,隻知道這個世界在以一種天崩地陷的速度滾滾下滑腐敗。他親眼目睹,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唯一微薄的努力,隻有自上而下地推動法條的更新與修訂。
    最高的一次,他甚至推動過修丨憲,而這於事無補。
    紛雜的議論環旋著他,當他走過茶水間時,裏麵的聊天會戛然而止。可他們不知道降穀零聽力靈敏,人至中年也沒有退化,於是安靜的走廊,便傳來音量極小的風言風語:
    “就是他……”
    “固執麻煩。”
    “老古板。”
    “他怎麽還不死啊?”
    下屬走進辦公室,收起了降穀零桌上已經簽好名的公文,輕輕地搖了搖頭。
    他當然知道問題的症結所在:在這個黨同伐異的世界裏,即使日本公安,也無法保證自身立場的超然物外。
    入職之前,他們所有人都曾經宣誓過,要去政治化,讓日本公安成為國家割去腐肉的利刃。公安的職責,本該是監督黨派傾軋的天眼,可他們卻在實際的運行中,逐漸墮化成財閥排除異己、相互迫害的工具。
    現在的公安成員,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支持的議員、投靠的政黨。
    黨派的腐敗由公安監督,可公安的腐敗又有誰來治理呢?
    一團亂象中,隻有降穀零孑然一身。早年他在臥底時擁有靈活的底線,卻對正義有著非同一般執著的追求。他以功勳和能幹,披掛著一身榮耀走到了今天的這一步,可這卻再也無法支持他繼續了。
    一把不趁手的刀,還是早點折斷為妙。
    汙水橫流的世界裏,怎麽可能隻有一個人是幹淨的、清醒的?
    所有人都是神經病,唯一理智的那一個才是瘋子。
    舉世皆濁,隻有一團火妄想肅清黑暗,最後的結果不是光明降臨,而是長夜徹底將他吞噬。
    下屬收起文件,離開了這間沉默的辦公室。
    而這個時候,離火光熄滅的時間也不遠了。
    64歲,降穀零來給同期掃墓。
    這是他退休前的最後一年。幾個人的墓地並非排在一處——死亡相隔的時間太大,並且犧牲前,從沒有人想到自己的生命會停止的那樣突兀。
    距離門口最近的是諸伏景光,因為臥底的身份,直到組織覆滅後他才有一個衣冠塚。之後是伊達航、鬆田陣平,最後是萩原研二。
    按照犧牲的時間順序,墓碑的位置從墓園深處一直排到門口,上一次來,諸伏景光的前麵還是一片空地,現在,密密麻麻的石碑卻將那笑容溫和的貓眼青年淹沒在了後麵。
    沉默的碑林,無聲地注視著穿梭其中的金發身影。
    早年降穀零會在碑前停留很久,他有數不清的話想說,自己破獲了什麽案件、哪一位好友成功升職。漸漸地,過去的話題已經被時光模糊得遙遠,他站在漆黑的石碑前,所剩的隻有沉默。
    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說什麽、怎麽說。
    說自己聽到了背後的議論嗎?
    說東京的犯罪率又上升了三個點嗎?
    遠在天堂的人,不該被凡間的瑣事打擾,這些留到降穀零在深夜思考就可以了。於是他打掃灰塵、換上祭品,抬步就要離開。這個時候,降穀零卻突然猛地一轉身。
    漆黑的石碑光滑無比,表麵的反光像是一麵鏡子。一閃即逝的倒影裏,他突然看見,一個黑發的身影,不遠不近,就這樣安靜地站在身後。
    而墓園除了他,沒有人。
    降穀零疑心自己遇上了靈異事件,可早年間曾經身為偵探的、根深蒂固的唯物主義,又在告訴他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鬼。為此降穀零破天荒多來了幾趟墓園,最後的結果卻是無功而返。
    他懷疑是不是自己老了,一時的眼花也能造成這樣的錯覺。可當時的角度,根本沒有樹、沒有石碑能被幻視成這樣的人影。
    深黑的石碑像一個難解的謎,從此時不時在他眼前晃過,沒等他窺破真相,起身時,眼簾蔓起的深黑色便迅速吞沒了他。
    神經退行性疾病。
    由神經元或其髓鞘的喪失所致,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惡化,出現功能障礙。
    這個遙遠的、似乎隻在醫學雜誌上驚鴻一瞥的名詞,此刻卻真真切切地降臨在降穀零身上,而且那麽巧,就在自己即將退休的前一天。
    曾經他與風見裕也並肩同行,可靠的下屬卻最終被病魔留在原地。現在,被疾病追上的人成了他。
    探視的人被降穀零攔在病房外,一切就像三十一年前那樣,蒼白慘淡的病房,機械的嘀嘀聲無盡回響。如果他想的話,完全可以調來全世界最頂級的專家會診,讓病房人流出入絡繹不絕。
    可他卻沒有這樣做,因為真正希望能守在床邊、乃至留在世間的人已經不在了。
    伊達航、鬆田陣平、萩原研二、諸伏景光,風見裕也。
    或許可能,還要加上那個討厭的fbi。
    你們都在哪兒。
    我就要去找你們了嗎?
    神經退行性疾病有慢性的種類,可在降穀零身上發作的速度飛快,兩天後他已經失去了對半個身體的控製能力。不過這樣也好,回想起風見裕也,他覺得自己應該走得更利索一些。
    世界漸漸地昏暗下去,降穀零疲憊地閉上眼。
    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真的死了。
    思維停止流動,一片平滑的黑暗裏,卻漸漸浮現出一圈白光,他的麵前出現了一個亮著光的洞穴,身後的風呼嘯著越過他,往白洞深處而去。
    ……而他變得也輕飄飄的,似乎就要飛離這具身體而去。
    就在這時,自下而來的一種莫名的沉重感,像一個沉甸甸的鐵鉤掛上心房。鉛塊一般的重量瞬間扯著他飄飛的靈魂飛快下沉,再一次在自己的身體中醒來時,降穀零睜開眼。
    或許這就是死前回光返照的那一刻。
    他覺得自己清醒無比,萬事萬物浮現在腦海,所有的細節如複刻的油畫一般清晰。他想起窗沿飄搖的蜘蛛網、陽光驚起的塵埃,每一顆灰塵的陰影都纖毫畢現。
    而當他用最後的力氣掀開眼簾,降穀零卻愣住了。
    在他的感知裏,從來沒有這樣的一個人,一個靜靜坐在病床旁邊的身影。
    當你看他時,你的視覺能確認他是存在的,可除了視覺以外的其他感官都在說,那裏沒有人。
    半長的黑發,鬆散地在腦後束成馬尾,灰格子圍巾垂落下來。
    降穀零愣愣地想:他好像認識這個人。
    當他為諸伏景光置辦墓地時,曾經鬼迷心竅地說,幫我在旁邊預留兩個空位。負責登記的人一臉平靜地刷刷記錄:一個是您的,另一個是為誰準備的呢?降穀零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的腦海空空。
    而在回光返照的病房中,相同的情景再度上演。
    他好像忘記過這個人——這個念頭一出現,就像被橡皮擦擦除一般,從降穀零腦海裏徹底消失。原有的地方隻剩下一片空白,以至於他遲鈍地花了很久,去回憶自己究竟想到了什麽。
    降穀零一無所獲,隻好問:“你是誰?”
    是死神嗎?
    如果是的話,在我死前的最後一眼,能否讓我見一麵我的朋友?
    病房陽光很好。唐沢裕原本隻是想坐在病床的窗口邊曬太陽,聽到身後響起的話語聲,他有些訝異地回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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