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Case第10章 目標 zero(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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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穀零輕聲問:“你是誰?”
病床邊沿的人影,像一個憑空浮現的海市蜃樓。沒有體積、沒有重量,像張紙片般立在空中,似乎一陣風就能吹走。
降穀零不由得放輕呼吸。沒想到對方卻抬眼反問:“你能看得見我?”
他從床邊的位置站起來,轉而後靠在窗台上。而在起身的那一刻,被子皺褶的紋路卻並沒有因此產生變化,連最細微的衣料摩擦聲都沒有。
為什麽不能看見?降穀零原本被他反問得莫名其妙,現在卻有一些理解了。
這個角度,降穀零終於能看清他的臉。
容貌年輕俊秀,至多不超過二十五歲,膚色極白而眼眸深黑,一種近乎濃墨重彩般的素淨。他下頷埋在深灰的格子圍巾裏,眼尾微微下撇,目光流轉間,便顯出幾分漫不經心的鬆散神情。
日光自窗外而來,在他身後如水流遇上礁石,溫順地向兩邊流去。發梢的邊緣潤出融融的光亮,逆光的角度,卻讓五官的輪廓不甚分明,隻有唇角不變的微笑,沉靜而弧度奇異,令人過目難忘。
男人靠在窗邊,垂眼看了降穀零片刻,自言自語般道:“你怎麽還沒死?”
降穀零:“?”
即使是神經退行性疾病,速度最快地從發病到徹底死亡,期間至少還有一周左右的間隔。他隻是半邊身體失去控製,手臂還能靈活地掀被子,不然也不可能開口說話。
這個人的語氣,卻像他下一秒就該一命嗚呼一樣。
降穀零已經很多年沒有大幅度的情緒波動,這一習慣終於在這裏破了例。當他從死亡的邊緣走了一遭,回光返照地睜開眼,卻覺得自己好像變年輕了。
這種年輕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從心態到思維都在回到青年的時候,不再是深不可測的公安長官,而更像朝氣蓬勃的警校生,甚至有了點小孩子脾氣。
既然提問毫不客氣,那他也沒好氣地回答道:“我現在應該死嗎?”
“差不多吧。”那人不以為意地說,“既然能看到我,說明你離死也不遠了。”
降穀零一愣。
男人的語氣十分平常,就像在說明天太陽也會從東方升起一樣,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這樣的平淡才更加反襯出落寞,如果一個人活在世上,卻隻有將死之人才能看得見他,那他又該有多寂寞呢?
很小的時候降穀零也有這種體會,因為膚色被同齡人嘲笑排擠,他可以用拳頭讓自己不被欺負,卻無法用拳頭換回真心的友誼。
當其他的小孩子遊戲時,他隻能在旁邊,遠遠地看上一眼,兩者之間有一道無形的牆,再怎麽努力靠近,也始終無法融入,就是這種感覺。
可那時候,降穀零至少有宮野愛蓮娜能夠幫自己包紮療傷。而他呢,就這麽孤獨地行走在人世間幾十年嗎?
他共情到一種孤島般深遠的寂寞,被冒犯的不悅感悄然退去。可男人對情緒的捕捉之敏銳,他在一瞬間洞察了這個念頭。
“收起你無謂的同情。”他嗓音涼了下來,“我並不需要這個。”
活了半個世紀,降穀零第一次見到這麽難搞的人。
難搞是字麵意思,男人的性格簡直油鹽不進,像一隻拒人以千裏之外的貓,愚蠢的人類永遠也無法涉足他的地盤。降穀零接連收到了幾次禁止入內的警告,等他再想開口時,男人的身影卻突然慢慢轉淡,像空中的影像被擦除了一樣。
如果是一個大活人憑空消失,那大概率會是一個靈異故事,更加奇怪的是,降穀零對此並沒有感到驚訝。
既然一個人都不會被別人看到,那他突然不見,似乎也是件合理的事。想到他說的,“隻有將死之人才能看到自己”,降穀零猜測自己或許還能再苟喘殘延一段時間。
不過事與願違,僅僅十分鍾後,降穀零在閉眼中,突然聽見了一個聲音。
“好吧……可能是最後一個,”那人自言自語,“總是有一些不一樣的。”
降穀零睜開眼,男人重新出現在窗邊的位置,眼裏帶上了另一種沉思的打量。
除了視覺以外,沒有任何一種其他的感官能察覺到男人的存在,降穀零也是在聽到聲音後才知道他回來的。
他追問:“最後一個?”
“我給你帶來困擾了嗎?”男人冷淡地向他投來一眼,“忍一下好了。任何一個人獨自待了幾十年,都會染上一點自言自語的習慣的。”
“‘最後一個’,是什麽意思?”降穀零堅持問。
在他心態變得年輕的同時,以前當偵探的那點刨根問底的執拗也隨之回歸。
其實,問題出口的那一刻,一種野獸般蠻不講理的直覺,已經在他心底浮現了答案,可降穀零不願意信。
他喃喃道:“不是還有柯南……和毛利蘭嗎。”
這麽多年過去,他依然習慣管工藤新一叫柯南。可這對夫婦明明比自己年輕了十二歲,怎麽可能現在就溘然長逝?
男人的嘴角又浮現出那種微笑,奇異的,譏誚的,冰冷的。
他說:“你住院了,所以應該還不知道。”
男人轉頭向門外瞥了一眼,在這一眼中,降穀零的聽力似乎在無限延伸,相隔足足三個病房,護士站的電視裏滾動的新聞音,忽然刹那間一清二楚。
“今日國際新聞通報。美丨國洛杉磯發生槍擊案,其中十二人受傷,死亡二人,更多情況美國聯邦調查局正在介入調查……”
啪。
一聲響指,降穀零驟然回魂。
美國聯邦調查局正是fbi的全稱,但他無意關注這個。一種沒來由的寒意攥住了他的心髒:“那死亡的兩個人……”
“你猜的不錯。”
男人垂下眼,靜靜看向降穀零,在他漆黑的目光裏,後者幾乎能看見自己寫滿愕然的灰藍色瞳孔。
“工藤蘭……還是叫她毛利蘭吧,這個名字我更熟一點。這是個幸運的女孩,她曾經躲開過一次子彈,在意誌力高度集中的情況下。”
“可她沒能躲開過第二次。”
降穀零好像在一瞬間失去了語言能力。
他張了張嘴,聲音卻棄他而去,逃之夭夭。他連聲帶最簡單的振動都做不到,隻能聽男人平靜地說:“工藤新一是在與凶手的搏鬥中受傷的。大出血,沒能搶救過來,如果毛利蘭還在手術室外,可能他的求生意誌會更強一點吧。”
不知道是不是習慣了遊離於人世的日子,他的聲線中有一種超然物外的平靜,似乎世間萬物都不會再落入他眼中。
曾經降穀零對此心生好奇,現在,他卻有些痛恨這種平靜了。
其實這是種毫無道理的遷怒:工藤夫婦的死亡,對他而言更多意味著,最後一個記得那些過去的人,也不存在了。
他走過漫長的歲月,卻將自己活成了一個埋葬在過去的、孤零零的鬼魂。
像是察覺到降穀零的情緒,男人破天荒地多說了一句:“不用替他難過,如果沒有工藤新一,還會有上百人在這次槍擊中罹難。他是個英雄。”
“他一直都是。”降穀零死死咬牙關,“可是為什麽——偏偏是他?”
英雄會在災難前挺身而出。可憑什麽這種災難偏偏要降臨在他頭上?
如果沒有災難,英雄會籍籍無名的話,那他寧願他能以一種平靜的方式度過餘生。
窗邊的男人不言不語,不知道是一種體貼還是置身事外的漠然。浪潮般上漲的怒火漸漸消退,降穀零的聲音裏多了幾分疲倦:
“為什麽你知道這些?”
——發生在太平洋彼岸的事,連新聞都在後續調查,為什麽他知道死者是誰?
“我看到的。”
“因為預料到這件事,所以提前趕到現場嗎?”
出乎意料的是,對於這個問題,男人卻反問了一句:“你覺得我能神通廣大到這種地步?”
“……”
降穀零底氣不足地說:“在這之前,我也沒見過幽靈啊。”
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其他人能夠看見,這人活得的確像個幽靈。男人毫不客氣地嘲諷道:“還是能見鬼的你比較厲害。”
“臨死前衝擊了你牢不可破的唯物主義價值觀,我感到非常抱歉。”他信步調整了一個姿勢,雙手抱在胸口,“事實上,你們每個人臨死前,我都會被莫名其妙地拽到旁邊。”
降穀零突然領悟了他的意思。
男人曾經在病房憑空消失,那一次或許不是他的本意。降穀零見過他撥開窗簾,除了沒有人看見以外,男人的行動就像普通人一樣,離開病房前也要先開門,並沒有直接穿牆越壁的本事。
所以,他消失的十分鍾,可能正是美國的槍擊案發生的時候。男人被“莫名其妙地拽到現場”,這一點並非受他控製。
降穀零喃喃道:“所以,我是最後一個。”
因為他也在彌留之際。男人才會繼續被那種莫名其妙地牽引,從美國回到了他的病房前。
“很高興你能明白這一點。”男人平淡道,“等你死了,我應該就能離開了。”
至於所謂的離開,究竟是離開這種不為人所見的狀態,還是存在的徹底消失,降穀零沒有追問。
他的全幅心神,被突然跳出來的另一個想法占領了,這個念頭是如此急切,以至於他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一個困擾了他半生的問題,似乎在這時能夠得到解答——
男人依然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你想問赤井秀一?”
那通因會議而錯過的電話,從此成了降穀零心頭一道難以愈合的舊傷,時時在噩夢中反複驚起。得知男人會目睹每個人的死,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聽起來似乎有些自私,不過這有什麽呢,反正他快要死了。
“其實他沒有什麽遺憾。”男人淡淡道,“那一趟飛行,是他完成任務後的返航。他剛結束了一樁大案,而父母和弟妹,即使沒有他也能活得很好。”
“或者說,”降穀零補充了一句,“有他假死的那一次,他們早就適應失去他的狀態了。”
男人不置可否地一點頭。
在那個高速墜落的機艙裏,外翼摩擦的溫度高達上百。窗外是卷噬的火舌,加速度讓所有人死死癱平在座位上,血液在這一壓強下難以泵到腦部,很快乘客就會因腦缺氧失去意識。
死亡降臨的寂靜中,隻有赤井秀一還在等一通電話,他的呼吸也同樣粗重而沉悶。
降穀零沒有接。
第三十秒的時候,赤井秀一按斷了通話鍵,清醒的每一秒都彌足寶貴,他沒有更多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等待上。
這時他的手指已開始發白。視野裏出現不詳的黑霧,赤井秀一在顫抖中撥通了工藤的號碼:
“幫我轉告給他,對不起。”
信號因高溫電離而中斷,fbi探員的綠眸裏卻沒有什麽遺憾的神情,他已經完成了想做的事。左手食指長按電源鍵十秒,裏麵的資料立刻被格式化,他有條不紊地處理完這些瑣事,目光轉向窗外的火焰時,動作卻突然停住。
他的身旁坐著一個黑發的陌生男人,沒有係安全帶。近乎垂直的機艙裏,他看起來如履平地。
“……如果說還有遺憾,”
唐沢裕微微眯起眼:“可能是他想有一次,更為正式的道別吧。”
每個人都有遺願。
時間走到現在,快要結束的時候。唐沢裕手裏的遺願,大概足以列一個清單了。
降穀零便追問其他人。這次唐沢裕沒吝嗇開口:“工藤新一?他想再當一次偵探。”
“沒能再推理一次,”
那雙藍眼睛靜靜朝上,隨時間流逝而漸漸失去光澤。手術台的無影燈,在眼前照出一片純白的光亮,工藤新一喃喃:“真遺憾啊。”
因為毛利小五郎的死,毛利蘭罹患了嚴重的ptsd,照顧到她的精神狀況,工藤新一轉而開始寫作。
在那以後,偵探靈活的頭腦隻用以構思虛擬精巧的案件,再沒有用推理將任何一個犯人繩之以法過。
“你已經是了。”被拽到大洋彼岸的唐沢裕說。
雪白的防護服中,隻有他披著深灰的格子圍巾。唐沢裕雙手插兜,站在手術台邊唯一的空位裏,主刀醫生狂放的手勢讓他時不時後退兩步。
“你理智地分析地形、推理犯人動機,保下了當時在場的剩下一百多人的命。毛利蘭會為你感到驕傲。”
工藤新一慢慢地側過臉。
最後的那一刻,他終於看到了唐沢裕。他同樣不記得這個人,繁忙的手術台邊,閑閑而立的男人像恭候性命的死神。
無論他是誰,藍眼睛的偵探露出了一個笑:“謝謝。”
……
“毛利蘭想繼續練空手道;風見裕也遺憾無法繼續為上司工作。毛利小五郎懊惱於自己沒能最後對妃英理認真說他喜歡她,妃英理同樣如此。”
垂死之際,被耽擱的夢想從塵封與埋葬中醒來,所有人越過時光,終於看清了最初的那個少年。
滿懷遺憾與痛楚的事,卻被唐沢裕複述得活像報菜名。他不帶感情波動地說完了一長串,又垂眼看向降穀零。“你呢?”
“我。”降穀零頓了頓,“我的……遺願嗎?”
唐沢裕鼻音哼了一聲。
“如果我說了,願望有可能實現嗎?”
“當然不會。”
“可這難道不是漫畫裏的橋段嗎?一個人為另一個人送終,幫他完成最後的願望……”
唐沢裕敲了敲窗。
“這是現實,降穀先生,”他不冷不熱地說,“再說下去,我可就要告你碰瓷了。”
降穀零笑起來。“願望既然不可能被實現,你又為什麽要問呢?”
之所以有遺願,是因為他們還有牽掛的人,還有尚未完成的事。就像工藤新一和毛利蘭,彼此成就的感情裏早已沒有遺憾,所以兩人想的都是沒有完成的目標,毛利小五郎與妃英理恰恰相反。
早在聽他複述前,降穀零已經嚐試著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得出的結果十分遺憾:他既沒有想要聯係的人,也沒有惦念的事。
就像聽聞工藤新一的死訊時,降穀零產生的那個念頭一樣。
世上隻有他一個人了。
“因為我在嚐試。”唐沢裕說。
他向後一靠,“莫名其妙地被扯過去……每次隻聽到一個願望。沒準等你說完,我就能離開了也不一定。”
說完這些,他又催促道:“想好了嗎?”
當然沒有想好,降穀零沒有遺願。
但這時他心念一動,忽然問:“這就是你的願望嗎?”
“?”
唐沢裕沒有聽清,於是降穀零重複一遍:“你的願望是什麽?離開,這就是你的願望嗎?”
沉默。
沉默像火山爆發前的寂靜,無聲中醞釀著山崩地裂般的危險。很長一段時間裏,男人像被石化了一般一動不動,降穀零疑心自己又踩到了什麽痛腳,不料他突然劈頭蓋臉道:“你怎麽還不死?”
“……”
“為什麽隻有你能看到這麽長時間?”男人抬起眼,降穀零終於看清了他的神色。
冰封一般的漠然冷酷,卻並非置身事外的漠不關己,漆黑的瞳孔裏火焰跳動,壓抑著蓄勢待發的風暴。
原來他的情緒遠不如交談中那樣平靜,或者說那種譏誚的、奇異的微笑,隻是男人麵具一般的偽裝色。在他閑談的時候,內心其實時時壓抑著巨大的痛苦,直到降穀零一句問話,戳中了他情緒真正的爆發點。
那是由仇恨、不甘混合而成的暴怒,刹那間龍卷風般席卷了整片空間,男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咣地一聲,出了病房。
不知道為什麽,降穀零覺得,在他所有的情緒裏,唯有不甘的那一種,是衝著自己來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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