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Case10.目標 zero(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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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難描述那一瞬安室透的震驚, 沉悶的驚雷炸響在腦海。
    他的臥底任務,一直以爬到組織高層、得到“那位先生”的器重為最終目標。可與驟然麵對麵相比,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他有些輕微的呼吸困難, 一瞬間心率飆升, 滾燙的血液流向全身,指尖都微微地發起了熱。
    葉公好龍、龍見葉公,遙不可及的浮想近在眼前, 安室透甚至有了種恍惚的不真實感。
    在此之前,他也不是沒有設想過成功的情況。
    或許是一項重要任務完成後的獎勵, 又或許是自己已經成為高層後的一次聚會——
    無論哪種, 都不會像眼下這樣。
    身上的衣物還半幹不濕,唯一有的隻是一支花了屏的手機。
    平日裏, 作為情報組中的尋常一員,賴以為生的神秘主義能讓安室透遊刃有餘。現在這些偽裝卻蕩然無存, 他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來到這裏,半點準備都沒有,就好像一個衣不蔽體的人,被人以審視的目光細細打量, 這樣的聯想讓他感到了一絲煩躁。
    有那麽一瞬間,安室透甚至想不管不顧地掉頭離開, 僅剩的理智阻止了他這麽做。
    他心想: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既然已無路可退,就隻能兵來將擋了。
    安室透眨了眨眼, 視野在明暗中交替閃爍,發熱的頭腦也同時飛快地冷卻下來。浮於表麵的震撼和焦躁, 所有情緒被一並克製地下去, 降穀零的存在無影無蹤, 沉進不見光的深海, 完美無缺的假麵扣上了他的臉。
    幾乎在怔神的第二秒,安室透已經完成了角色的切換,現在的金發男人是波本。
    波本稍一欠身:“boss。”
    再開口時,與第一次難以置信的低語相比,語氣明顯要沉穩很多。
    黑牆之後,唐沢裕歪了歪頭,安室透調整的速度非常快,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他還以為震驚會持續的更久些。
    “你怎麽知道,我是誰呢?”他饒有興致地開口問。
    這句話通過黑牆內置的擴音器傳到另一邊,再響起時,已經變化了一個聲調。
    ——唐沢裕的聲音是年輕的,溫和而沉穩,能夠鎮定地撫平所有情緒,擴音器卻將它變成了沙啞蒼老的音色。
    為了配合這個聲線,他還稍稍改變了說話習慣。吐字的間隔、重音,頓挫與抑揚,落在安室透耳中,就是這背後坐的是一個真正的老者。
    安室透微微滲出冷汗。
    雖然反問,可蒼老的聲音沒有立刻否定。然而在組織之內,除了boss本人,還有誰會在這樣的誤會下不立刻澄清?
    即便是潛入的臥底,都會對高高在上的那位先生懷有一絲混雜著忌憚的尊敬。
    沒有承認,就已經從側麵證明了黑牆之後的老者的身份了。
    可是——安室透的對他的所有了解,卻僅限於捕風捉影的傳聞,其中絕大多數還是貝爾摩德那個滿嘴跑火車的女人透露的。
    他拿不準自己該怎樣回答,或者說,對方希望自己做出什麽樣的回應。
    濕漉漉的發絲貼著額頭,此時此刻,打濕它們的已不知是海水還是汗。一瞬間安室透心底模擬出無數答案,音節排列組合,即將脫口的話語滾過喉底,卻又在舌尖處戛然而止。
    最後的一秒鍾,安室透改變了主意。
    他沒有回答,而是揣度著上位者對神秘主義的忍耐底線,露出了一個含蓄的微笑。
    他賭對了。
    黑牆之後的人果然沒繼續追究,安室透微微鬆了口氣。
    神秘主義者是波本流傳最廣的形象,無論見到的人是誰,這個人設都不能輕易動搖。
    對自己接下來要表演出的形象有了規劃,安室透心下稍定,便欠了欠身,試探著開口詢問:
    “您讓我來到這裏——不知道有什麽,是我可以為您做到的?”
    這也是他最想知道的事,麵前這人的目的。
    提問同時,無數猜測轉過安室透腦海。
    pue的簡訊,為什麽會將他引到這裏?
    是boss本人的示意嗎,還是代號成員的自作主張,如果是前者,自己一個小小的情報組成員,又能有什麽價值?如果是後者,對方為什麽又要在登船前警告他呢?
    錯綜複雜的謎團交織在一起,一艘不翼而飛的貨輪,牽扯的勢力提前越來越多。
    安室透覺得自己像一個棋子,坐井觀天,無法窺見麵前棋局的全貌,各方勢力在背後看不到的虛空裏角逐,隻有他不明真相,像無知無覺的提線木偶,被牽引著不斷落位。
    他不允許自己長期處於這種狀態,即便一時受人操控,他也要用有限的信息拚出真相。在這其中,最根本、最重要的疑問就是,貨輪爆炸的原因。
    此前安室透一直以為,這與降穀正晃脫不開幹係。來到黑牆麵前,他卻有一些不確定了——
    【別去。】
    巡邏艇甲板上海風呼嘯,收到簡訊的一瞬間,安室透心神巨震。
    他有兩個號碼,一個供假身份使用,另一個專門與公安聯絡。後者除了風見裕也和上司外沒人知道,簡訊的頁麵卻顯示,這就是他那個與公安聯絡的號碼收到的。
    與匿名的第二封舉報信如出一轍。
    ——這個神秘莫測的pue,會是這位背後的匿名撰寫者嗎?
    安室透追查的一切線索,從代田育雄、茶木一家,一路到降穀正晃,追根溯源的話,都與最開始收到的舉報信脫不開幹係。這些存在是他一點點順藤摸出的瓜,最初的匿名信,才是一切的根本源頭。
    安室透心中疑慮叢生,可行動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不可能因為一條沒有證據的警告就臨時放棄,公安的準則也不允許他這麽做。
    但是,登上甲板之前,安室透臨時調整了行動計劃。
    大部隊被留在巡邏艇上,他隻帶兩個人先行潛入。
    安室透的想法是,用自己做前鋒探路,確認沒有危險,再讓其他人繼續跟上。夜風送來金屬鏗鏘的碰撞聲,脫手而出的鉤索固定在貨輪的欄杆,登船的三人開始飛速攀爬。
    可距離船麵越近,安室透心中的懷疑便更深。
    無他,實在是太安靜了。
    考慮到這是艘偷渡船,安靜低調一點倒也無可厚非。可無論在怎麽屏息凝神,一艘船都不可能完全的悄無聲息,眼前的貨輪,就像失蹤了整整十幾年,突然漂浮在海麵的鬼船。
    懷揣著這樣的警惕,登上甲板時,安室透先向對講機低聲道:“你們先不要上來。”
    “做好準備,隨時接應跳船。”
    隨後,他才示意身後的兩人跟上。
    遠洋貨輪的貨艙位於內底板和上甲板間,觀察完結構後,安室透安排三人分頭,一人去偵查貨艙,另一人繞路去船頭偵查,他自己則去橋樓的駕駛室。
    駕駛室的門沒有鎖,吱呀一聲,安室透翻窗而入。
    此行的目的,最重要的是拿到海圖和航海日誌,它們會記錄船隻的實時空間位置,是公安定罪的重要證據。安室透用隨身攜帶的u盤在操控台拷貝數據,進度條漸漸上漲。等待的過程裏,他便開始翻看其他的艙室。
    橋樓主要用來布置駕駛室和船員的居住處所,駕駛室一艙之隔,正是船長的單人間。船長的私人物品不多,臥室的布置十分簡潔,是個典型的海上硬漢,安室透在他的枕頭下找到了一本日記。
    “該死,又得改道。這批貨什麽時候才能上岸?”
    安室透瞥了眼一旁標注的日期,正是舉報信發出當晚。
    剩下的內容鬆散零碎,多數是一些不能宣之於口的抱怨:罐頭難吃,船員難管。船長的日記裏著重提到了“那幫人”,這似乎是貨物供應方的人手,從美丨國西海岸一路隨行,既不幹活也不交流,日常除了飯點幾乎見不到人,船長對他們怨氣頗深。
    “‘那幫人’的直升機來了。我們是不是能靠岸了?”
    雀躍的情緒躍然紙麵,這是最後的一條記錄,時間就在今天。
    安室透剛要把日記放回去,裏麵卻掉出一張照片。能看出船長對它的珍重與愛惜,畫麵已經因反複摩挲而褪了色,邊角卻平整幹淨。一個膀大腰圓的紅脖子男人摟著妻女,溫婉的女人頭戴花環,小女孩精靈古怪,朝鏡頭偷偷地做著鬼臉。
    這似乎是船長的全家福。
    安室透眼前,突然閃回過剛剛看到的一句話:“小家夥考了年級第一。好樣的!思來想去我同意了,跑完這趟就回家陪她。”
    “……”
    安室透無聲垂眼,仔細地將照片夾了回去。
    拷貝的進度才走到二分之一,從駕駛室出來,安室透又拐去了監控艙。它與駕駛室相隔一條走廊,奇怪的是,駕駛室沒有關門,監控艙門口卻掛了一把大鎖,安室透毫不費力地撬開了它。
    這時對講機傳來回複,是到船頭偵查的那個人:
    “報告長官,右舷暫時沒有人員活動跡象。”
    “繼續前進。”安室透說。
    沉重的鐵鎖掉落在地,安室透推門而入。微光的屏幕一動不動,畫麵安安靜靜,沒有人員活動的跡象。
    3x3的布局,一次僅僅能查看九處,安室透波動搖杆,飛快地前後查看。一片暗色中,一閃而過的紅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倒退回去時,卻發現隻是個跳動著數字的電子屏。
    安室透加速的心跳這才平複,他繼續往下瀏覽,心想:是時間啊。
    等等。
    0159……真的是時間嗎?現在明明才午夜出頭!
    意識到這點的一瞬間,安室透飛快回撥,可心急則亂,他不但沒找到原來的畫麵,反而看到了另一個貨艙內的房間,紅點密密麻麻,冰冷如黑暗裏窺伺的鼠群!
    安室透手指一僵,隨後才意識到紅點隻是紅點,這些無機質的死物,隻是在隨時間規律地閃爍而已。
    他心下稍定,再撥一輪,才終於找到了那個紅色數字的房間。
    攝像頭質量太差,曝光度懸殊的環境下,數字以外的一切浸沒在一片深黑的噪點中,紅光的尾巴裏,他看到一隻下巴。
    安室透伸手調節參數,手動調低對比度,拉高曝光。畫麵漸漸地清晰起來,他終於看清,這是個膀大腰圓的男人,正和日記裏掉出的全家福一模一樣。
    船長跌坐在椅子上,垂著頭,似乎已睡沉了。在他身上則放著一隻鐵盒,鐵盒上亮著紅色的顯示屏,上麵的數字已經跳動到0130。
    心髒刹那間驟然停止。
    安靜的監控室裏響起對講機的聲音,潛入貨艙的下屬傳回消息,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遲疑:“……長官,這有個昏迷的人抱著炸彈,要不要立即拆除?”
    “走!”安室透高吼道,“什麽也不要管,立刻跳船撤退!”
    這哪裏是什麽時鍾,分明是一個定時炸彈!
    如果懷抱炸彈的隻有一個船長,安室透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下令拆除,這項工作對公安的精英而言不是難事。正因為他在監控室,才能發現其中深藏的惡意。
    電光火石間安室透陡然想通一點,那個紅點密布的房間……每一個紅點都是一個炸彈,倒計時正在閃爍中走向終點!
    有人打暈了所有船員,用懷抱炸彈的船長唱了一場苦肉戲。就算他們能趕在倒計時之前成功拆除,炸彈無數的房間也會引燃貨艙,他們連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而且,即使被發現也無所謂。
    來人能拆得了一個炸彈,難道還能拆除十幾個、上百個?這條靠岸的貨輪就是個無解的死局,驚天的爆炸會讓他們命喪於此!
    “現在就跑!”
    拷貝的進度才走到85,安室透再也顧不上這些,一把將它扯掉,奔跑間單手撐欄杆跳起!在他一躍而下時,所有的炸彈同時引燃,火光直衝雲天,化作空中人影的背景。
    擴散的衝擊波掀起幾人高的巨浪,轉瞬將安室透拍入深海。
    至於那張被精心保存的全家福,和那個“跑完這趟就回去”的承諾——爆炸的一瞬間,中心的所有瞬間汽化,人體成為飄散在半空的灰白煙塵,靜靜灑落在海麵上。
    一切不複存在,最後的影像鮮活於安室透的記憶中。
    之後被打暈帶走,那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這是個精心準備的陷阱,隻針對安室透一人的死局,貨輪靜靜蟄伏在島礁旁,隻等無知無覺的獵物出現。
    可貨輪從頭到尾歸屬於降穀正晃的走私鏈,pue卻能在關鍵時刻用警告救他一命,又將安室透引到boss麵前。
    為什麽降穀正晃會在談判後陡然翻臉,執意要殺自己?
    為什麽pue會了解這麽多,他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麽角色?
    boss呢?身為降穀正晃名義上的頂頭上司,他又是否將一切了如指掌,隔岸觀火的樣子如高高在上的神祇?
    數不清的疑問盤旋在安室透心中,連降穀正晃的出爾反爾都顯得沒那麽重要了。此時此刻,安室透的全幅心神都在這裏,提完問題,他便緊盯著麵前的烏鴉浮雕,以期望得到一個答案。
    “不知道我可以為您做到什麽?”
    換而言之,就是——你這死老頭到底有什麽目的?
    唐沢裕在心底將它翻譯成這一句,自己把自己逗樂了。
    他無奈地笑了笑。
    貨輪停靠的島礁是他安排好的,戰爭期間,這裏曾經被征用為海軍基地,軍事防禦完善,不遠就有個海麵以下的防空洞。
    他沒料到的是,降穀正晃會這麽喪心病狂——
    他就那麽篤定,降穀零會在第一時間救人,而忽略一旁的異樣嗎?
    一個船長的命,一個幸福溫馨的家庭,在他看來隻是確保自己的布置成功的人肉保險。麵對一個捧著炸彈的人,降穀正晃自己的反應一定是撒腿就跑,可他又無比確信地認為降穀零會為了救船長而死於爆炸。這樣的對比,說不上是不是一種諷刺。
    可安室透在不明真相的現在,隻會將一切算到降穀正晃,也同時算到——他的頭上。
    被誤會了啊……
    唐沢裕難得有些苦惱。
    這麵黑牆是單向可視的,他能看見安室透,安室透卻看不到對麵的人。金發的公安保持著欠身的姿態,不卑不亢地立在原地,灰藍的瞳孔裏,神情恭敬而謙卑。
    可唐沢裕十分清楚,無論偽裝的多麽完美,在他眼底始終有不屈的熊熊火焰。
    ——如果不解除這個誤會,之後再讓他做什麽,安室透都隻會陽奉陰違而已。
    唐沢裕緩緩點著五指,再開口時,語氣已悄悄變換。
    “我讓你來這裏?”
    他啞然失笑,語調像寵幸著小輩的無奈老者,“……總有些小家夥心血來潮。”
    他沒有多作解釋,身居高位的人無需說明動機,這一句感慨就足以讓安室透衍生出許多猜想。
    “不過,波本——隸屬情報組,和貝爾相同的神秘主義者,”唐沢裕語氣含笑,重複了一遍安室透身上的標簽。
    “我倒是對你有些感興趣了。”
    恰好轉場的漫畫不偏不倚,將這句台詞完完整整地記錄在紙麵上,彈幕一時間滿屏的“?”與“!”齊飛。橫過中央的黑牆忠實地折射光線,對麵的一切一覽無餘。
    這麵單向可視的黑牆,唯一的缺點是會稍稍壓低暗度。普通人不會受太大影響,安室透較深的膚色,卻讓麵部的表情更加難以分辨。
    唐沢裕雙手相抵,同時將兩份驚訝收入眼底。
    他向後悠然地靠進椅背,心想:下次還是換一麵白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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