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燃要表演的節目叫初生。
    正如它的名字，這是一首歌頌大自然賜予新生的悠揚小提琴曲，是意國作曲家塞繆爾的成名之作。
    給淩燃編節目的奧古斯托是意國人，格外偏愛意國的音樂，給淩燃提供的短節目可選擇曲目裏包含這首名曲並不是很意外。
    最後拍板的是淩燃。
    這首曲子的意蘊打動了他。
    從前囿於身體條件的枷鎖，他永遠站在第二的位置上，隻能仰望那枚金燦燦的金牌。
    而現在擁有了夢寐以求的新身體，有了再來一回的機會，對自己而言，可不就是一次新生嗎？
    音樂聲響起。
    是琴弦打破寂靜的一聲嘶鳴。
    在裁判和觀眾們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冰上那個直立的身影猛的一顫，睜開了眼，上半身還保持著嬰兒般的蜷縮姿勢，輕輕滑了出去。
    悠長的樂聲舒緩。
    淩燃盛開雙臂，腰身低垂，在冰上輕快遊走。
    轉三接上撚轉步，兩個內外勾回旋後又接上了喬克塔步。
    他的雙手始終放鬆地舒展在半空。
    就像是一枚初生的葉子在半空中輕輕的，在風的吹拂下，漂浮還打著旋兒。
    一連串靈動變換的步法讓雙目備受蹂.躪的裁判和觀眾們眼前一亮。
    冰上醒目的白色劃痕接續不斷。
    “難度轉體步！”
    裁判們紛紛摁亮了打分器。
    冰刀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均勻分布，不是須有其表，這個選手有點東西。
    他們更期待接下來的表演了。
    流淌著的音樂悠揚柔和。
    冰上變幻步法的少年流暢自如，禦風而行。
    觀眾們可不懂什麽叫難度轉體步法，他們隻覺得原本摔倒不少人的冰麵，此時居然像黃油一樣絲滑。
    還是熱刀切黃油的那種黃油。
    這還是剛才摔倒一堆選手的冰麵嗎！
    冰麵也是顏狗，也會看人下碟嗎！
    但這個選手真的有兩下子。
    不少人心中都有了這個認知。
    耿弘和他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
    “這不就是昨天那個小哥哥嗎？”
    魏冉看的挪不開眼。
    “他好像真的是專業選手，”連章碩也看出來了。
    “可是他為什麽會在大眾組比賽呢？”
    耿弘不知不覺地把自己的疑惑問了出來。
    在他們旁邊有個才比賽完下來的選手，嗤笑一聲，“不就是幾個步法嗎？提前多練練就熟了，跟誰不會一樣，也就騙騙你們這些沒見過世麵的！”
    是啊，就幾個步法而已。
    耿弘豁然開朗，這個小選手的優勢也許就在步法，可能是他的跳躍或者旋轉不太行吧。
    可他的步法居然這麽好，其他部分會差嗎？
    耿弘拿不定主意，覺得如果像他猜想的那樣真的有點可惜。
    可下一秒——
    小提琴聲乍然拔高。
    冰上的那個身影，雙臂一抖，外勾步就接上了一個a跳。
    還是2a！
    是阿克塞爾兩周轉！
    耿弘當時就“嗷嗷嗷”地叫出來了。
    這可是a跳，在場的誰不認識向前跳的a跳呢！
    這可是今天第一個成功的2a！
    居然是這個看起來最單薄消瘦的少年跳出來的！
    滿場的掌聲和歡呼聲驟然響起，如浪拍打襲來。
    冰麵上那個滑行的身影絲毫不受影響。
    像是受到大自然的饋贈，飄落的葉子一刹那變成了精靈。
    新生的精靈滿眼都是不敢置信的喜悅。
    淩燃俯下身，雙腿如同奔跑般邁步，整個人卻往後倒滑。
    一連三個壓步之後，他謔得站直身，雙腿分開呈八字。
    纖細柔韌的身影輕描淡寫間從左後內刃起跳。
    在空中一刻不停地旋轉。
    足足轉了三圈！
    才從右後外刃著冰滑出。
    耿弘很肯定自己沒有數錯，他激動的搖著章碩的胳膊，“這是個薩霍夫三周跳！”
    章碩弄不懂這些名詞，卻也不妨礙他看直了眼。
    “跳得好高，轉得也好快！”
    是的，即使前麵的節目裏也有選手嚐試三周跳成功的，但是沒有一個人比淩燃跳得更高，跳得更遠，落冰的姿勢更輕盈。
    就好像他還有餘力再來一圈一樣。
    三圈如果再加一圈，那就是四周跳了！
    耿弘不知怎的，突然就覺得，或許冰上的那個少年真的會跳四周也不一定。
    畢竟短節目大家不一定會拿出自己的真實水準。
    沒想到這個便宜弟弟是真的有點本事，霍聞澤也稍稍坐直身，那雙漫不經心注視著攝錄機的眼終於正視了幾分。
    冰場裏歡呼聲一波接一波。
    主裁判席上，被楊瓊光擠兌來大眾組當主裁判的周譽眼都要紅了。
    花滑這種運動向來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這個叫淩燃的選手，雖然節目編排的技術難度不高，甚至還比不上他手下的小隊員，但他的身體條件很好，基本功打得更是紮實。
    不說別的，光是他手邊屏幕上慢放的動作裏，淩燃的兩個跳躍和那些快得讓人眼花繚亂的步法，居然沒有一個出現用刃錯誤的！
    要知道冰刀是有內外刃之分的，還可以搭配著左前，左後，右前和右後，進行細分。
    靠近兩腳中間，往裏壓的就是內刃；靠近腳背外麵，往外壓的就是外刃。
    發力點完全不同，又非常相近。
    不說別的，淩燃跳的薩霍夫s跳就是從左後內刃起跳，而他第一個跳的阿克塞爾a跳則是從左前外刃起跳。
    一個初學者甚至都感覺不到他們的不同，隻知道一個勁地往上蹦。
    可就是這一點點不同，甚至會影響運動員們的職業天花板高低。
    不止是因為在跳躍、旋轉和步法上用刃錯誤會被扣分。
    最重要的是，起跳時的用刃問題，甚至會影響跳躍時候的發力。
    日後也會因為肌肉記憶已經形成，很難再克服和糾正。
    而這個叫淩燃的選手，他的用刃居然沒有一點問題。
    連現役男單的一哥明清元都不能保證自己的用刃！
    周譽打分的手微微顫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場中躍動的身影。
    還會有什麽驚喜嗎？
    他迫不及待地睜大了眼。
    場裏所有觀眾的眼睛也都緊緊盯在淩燃身上。
    音樂越來越歡快，如流水般流淌進所有人的耳膜。
    淩燃腳尖一字朝外，背脊挺直，身形輕擺間，大一字巡場從外刃變成了內刃。
    緊接著又是一連串目不暇接的步法，在冰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白色劃痕，就像在跳舞一樣。
    他也的確是在跳舞。
    初生的精靈跳躍著，在林間奔跑著漫步，盡情享受生命的氣息。
    祂用初生的眼打量，人世間的一切都讓它感到新鮮。
    祂感恩大自然賜予的生命。
    眨眼間就愛上了這個世間的所有。
    愛意上升至極點時——
    淩燃接連兩個轉三步，左腳刀齒輕點冰麵的瞬間，奮力一躍，漂亮地進入了最後一個跳躍！
    3t！
    後外點冰三周跳！
    落下的身影瞬間又跳起。
    一圈，兩圈。
    落冰！
    2t！
    後外點冰二周跳！
    淩燃在短節目裏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跳躍，居然是場上第一個出現的三周跳接二周跳！
    雖然因為體能的原因，落冰時不比薩霍夫三周跳完美，甚至有一點雙足和屈膝。
    但觀眾們還是很買賬。
    歡呼和掌聲又一次響起！
    坐在主裁判席上的周譽眼前一亮。
    淩燃這是步法進跳躍！
    雖然不是難度步法直接進跳躍，評分會低一點，但還是比前麵那些在冰麵上漫長待機之後才能跳起的選手要強上很多。
    周譽在腦海中回憶，居然有一點遺憾。
    為什麽不是難度步法進跳躍呢？
    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對淩燃的節目有了更多的期待和要求。
    可這點遺憾還沒落下，周譽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指尖飛快地點擊麵前的屏幕幾下，將剛才的那一小段動作倒過來慢放。
    屏幕上的綠色身影極為緩慢地躍起落下。
    周譽的眼睛越來越亮，簡直想大笑三聲。
    淩燃進跳躍前的轉三，分明是一個左前外轉三前再加一個左後內轉三！
    雙三步法！
    就是一個難度步法進跳躍！
    自己這是太緊張了，居然會犯這麽低級的錯誤！
    不不不！
    是淩燃的動作太快太美，居然讓他這個老手隻顧著欣賞，一時之間都沒有反應過來！
    四麵八方的啪啪啪掌聲如雷貫耳。
    “加油！”
    “厲害了！”
    魏冉拍紅了手，斜晲了剛才酸言酸語的那個人一眼，“誰說這個選手的跳躍不好，他一連跳了兩個三周跳呢。”
    那人強著脖子，“這不是還有旋轉沒上嗎，短節目要求有三個旋轉姿勢，他都能行嗎？”
    可打臉來的太快像一陣龍卷風。
    他話音還沒落，音樂聲又變了。
    淩燃跳躍落冰後，大一字短暫調整了一下呼吸，一個換足，就進入了旋轉！
    還是一個難度跳進，butterfy跳進！
    冰上的身影像蝴蝶一樣翻飛，滑足獨立，筆直修長的腿繃緊在半空中，高高浮起。
    舒展到極致的手臂不斷變幻姿勢，美則美矣，過大的幅度甚至可以影響他旋轉的重心。
    旋轉的軸心不穩，可是要扣分的！
    那淩燃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因為這是一個提級動作啊！
    加分的動作，又能增加節目的藝術性，他為什麽不做呢！
    轉著轉著，淩燃從身後握著自己的足尖，柔韌的腰身和腿在半空裏圈起了一個圈。
    居然是一個甜甜圈！
    還不是淩燃前世那種有棱角四邊形的甜甜圈，而是一個真正的，弧度圓潤，有十分甜美的甜甜圈！
    轟——
    有什麽在周譽腦海炸開。
    他聽不見觀眾們的那些驚呼尖叫了，滿心滿眼隻有冰麵上正在高速旋轉的那個身影。
    男人的身體柔韌度不如女人，青年的柔韌度更比不上少年。
    這個選手已經十五了，居然還有這麽好的柔韌性！
    他就是命中注定要吃花滑這碗飯的！
    周譽恨不得立馬站起身來鼓掌。
    要不是楊瓊光把他攆過來給大眾組打分，他還遇不到淩燃這麽個奇跡！
    有那麽一瞬間，周譽甚至想把楊瓊光供起來。
    他飛快的在打分器上摁下自己的分數，滿臉都是掩不住的笑容。
    滿眼都在放光！
    所有人的眼裏都在放光。
    隻有霍聞澤想到了那天晚上他送去聯係方式時，淩燃靠著牆壓腿，疼得滿臉慘白的樣子。
    他彎了下唇，將攝錄機的鏡頭對準冰上的一圈圈旋轉的精靈。
    小提琴的聲音漸漸弱下去。
    淩燃的旋轉卻加速了。
    快得看不清麵容的速度下，他蹲下身，一條腿筆直地向前抬起，與冰麵平行。
    整個人驀地跳起又落冰。
    纖細的上半身往側麵扭轉，斜伸出去的手扶住後腦，隨即驟然站起，恢複成雙手環肩的收攏姿勢。
    再度快速直立旋轉起來，像冰花一樣綻放。
    就在音樂停下的那一瞬間，整個人戛然立住，麵向裁判，纖長眼睫緩緩垂落。
    精靈再度陷入了沉眠。
    觀眾卻像是剛剛蘇醒！
    滑的真是太好了！
    他們這些對藝術一竅不通的人甚至都能感受到那種初生的喜悅！
    這個選手就是精靈本靈！
    耿弘和他的幾個小夥伴都驚呆了。
    熱愛發社交動態的魏冉摁下了錄像暫停鍵，滿臉興奮，“我要把這段視頻發到網上去！”
    薛林遠繃得緊緊的手終於鬆開，握拳用力揮了一下，終於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氣。
    剛才看淩燃比賽時他一直不自覺的屏住呼吸，真是憋死他了。
    打分牌迅速亮起。
    淩燃的分數不出意外地掛在了第1名。
    總分：69.23分
    技術分：31.23分
    節目分：38分
    全場最高！
    足足甩第二名20分的差距！
    淩燃卻隻是喘著氣，淡淡瞥了一眼就收回視線。
    這其實是他很多年都沒有拿到過的低分了。
    技術分低的嚇人。
    節目分倒是很高。
    明顯還有點發大水。
    他其實知道自己的一些動作沒有做到完美。
    但已經是盡了他這副新身體的極限了。
    畢竟體能訓練再魔鬼，肌肉也不是能眨眨眼就長好的。
    總而言之，他盡力了。
    就不會後悔。
    全場的熱情已經被點燃。
    淩燃彎腰致謝，趕在謝幕時間結束之前退下了場。
    才出冰場，迎麵就被薛林遠一個熊抱。
    “淩燃，你剛才帥呆了！”
    淩燃完全不像薛林遠一樣興奮。
    短節目的三組跳躍要包括一個a跳，一個單跳，一個連跳，他現在的身體條件，隻能挑3t 2t這種最簡單組合了。
    但見薛林遠高興得很，也就配合著露出了個笑，接過毛巾認真擦臉。
    看在別人眼裏這是什麽，這就是寵辱不驚啊。
    這份天賦，這份心性！
    這個選手我要定了！
    周譽眼裏露出勢在必得的神情。
    當晚就迫不及待地聯係上了薛林遠。
    他打來電話的時候，薛林遠正苦著臉，拿熱毛巾給淩燃敷腳關節。
    冰鞋是新的，有點磨腳，淩燃的腳踝肌膚又太嬌嫩，一套節目下來，即使纏了繃帶，居然都開始紅腫充血了，看上去腫脹得像個饅頭。
    “要不，明天的自由滑就不上那個二連跳了？反正是個業餘比賽，對節目編排的要求並沒有多嚴格。你今天的表現很亮眼，我在省隊的朋友告訴我說他們領導都已經注意到你了。”
    淩燃卻連眼簾都沒抬。
    他躺在床上享受著熱氣的熏蒸，卻還捧著平板在看目前世界頂級選手的比賽視頻。
    “今天的分數有水分。”
    “但你的短節目已經很好了，”薛林遠還是不放心。
    “薛教，”淩燃將視線從平板上挪開，直視他，“我隻想做到最好。”
    明天和意外永遠不知道哪個先來，在當下他隻想做到最好，即使對手都很業餘，他也會盡自己的全力去比賽。
    這才是體育的競技精神。
    不止是跟對手比，也是跟自己比。
    薛林遠才歎了口氣，口袋裏的手機就震動了起來。
    顯示的是個陌生號碼。
    薛林遠擱下毛巾，接通了電話，“喂？您哪位？”
    周譽興奮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來。
    在他隔壁屋，楊瓊光也在看淩燃的視頻。
    可她看著看著就挑剔地皺起眉，這個年紀，拿得出手的三個跳躍，就這？
    離省隊還是很有差距。
    她啪的一聲，關掉了平板。
    周譽真是病急亂投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