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第 1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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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場館裏人心浮動。
    但在淩燃站上冰的一瞬間, 大家就自覺地停下了交談的話聲。
    淩燃也在音樂響起的一瞬間,收攏起所有的心緒,以沉浸式表演者的姿態, 壓刃滑了出去。
    自由滑的選題還是來源於華國古代的詩歌。
    叮咚的絲弦聲描繪出秋夜寂寂的畫麵。
    淒冷青白的月, 照著一地銀色的霜。
    有人乘著酒興徘徊不去, 獨酌的身影就被拉得細長。
    冰上的少年眉眼安靜低垂,隨著如水的樂符, 雙臂向上舒展打開,又背對下落。
    刀刃就流淌出伶仃的白痕。
    連考斯騰上波光粼粼的流水紋似乎都在這樣冷寂淒然的時刻, 不情願地泛著涼涼的光。
    一上來就是很沉鬱的氛圍。
    綿長淒清的樂聲氤氳在場館上空,少年的周身也像是籠上了一層濃鬱的秋夜霧氣。
    觀眾們一下就被整得不會了。
    說實話,他們還是第一次看淩燃表演這麽,咳咳, 這麽壓抑的節目。
    即使是上個賽季的自由滑, on the ice的第三小節,描寫秋冬肅殺的部分, 也是肅殺居多, 少年一次次倔強跳起的身影更像是在跟寒冷和黑暗作鬥爭。
    但用壓抑這個詞好像又不太合適。
    他們望著少年微微揚起的下頜, 放鬆後依舊筆直的腰身,忍不住地想, 用孤獨形容可能會更加恰當。
    還得是那種獨酌無人, 夜遊無伴, 賞月無友可同行的孤獨。
    “嘶, 突然有一點點冷的感覺。”
    “我也, 燃神看上去好寂寞的樣子。”
    寥寥的彈幕飄過, 卻無人細看。
    觀眾們的目光們都聚焦在了冰上, 他們被樂聲和表演帶入到未知的境地裏。
    隻能不受控製地在少年的引領下登上觀賞的扁舟, 卻又不知這趟旅行最終會抵達何方,沿途又會看見怎樣的風景。
    總之,淩一定不讓他們失望就是了。
    想到冰上的人是誰,冰迷們安下了心,專心觀看。
    技術組和裁判組也如饑餓禿鷲般投來挑剔嚴苛的視線。
    靜靜流淌的樂聲裏。
    少年旁若無人地在冰上滑行著,輕盈無比。
    纖長的身影支離,卻不破碎。
    他滑行著,隨著樂聲的第一個起伏,在清亮長笛加入的時刻,用一個縱身躍起、向前跳的3a跳躍,向觀眾們訴說著自己很享受這樣的孤獨。
    是的,享受。
    誰說孤獨就一定是苦澀和無奈的。
    淩燃就很享受孤獨。
    孤獨,才能有獨處的境地。
    獨自一人,才不會被外界所打擾。
    他自己也才能在孤獨裏,全身心地沉浸在訓練與比賽裏,用心雕琢每一個細節,將最美最觸動人心的節目帶到觀眾們的麵前。
    孤獨是件好事。
    天大的好事。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孤獨。
    也不是所有人都願意享受孤獨。
    少年沉醉著,在一人獨賞的寂寂月夜裏,搖曳後滑著,長腿交叉一瞬,就從右後外刃驟然跳起。
    一圈,兩圈,三圈,四圈。
    冰花四濺,穩穩落冰!
    一直到淩燃落了冰,才有人反應過來,“是4o!”
    “還有4o?難道燃神又要安排一套全五周四周跳的節目?”
    “在新規則裏根本就不劃算吧。”
    “笑死,這個賽季其他選手都減少了高級四周跳的占比,把體力留給步法和編排試圖提升自己的節目內容分。隻有我燃神還在堅持全五種四周跳,不過他就是不降跳躍,步法和編排也是最頂級的。”
    “要不怎麽叫燃神,怎麽叫kg,他代表的就是花滑男單現在的世界最頂尖水平!”
    觀眾們捧場地給出最熱烈的掌聲。
    如夢似幻的4o落冰一瞬,少年就在漸漸揚起的樂聲裏輕盈地滑了出去。
    折柳的笛聲在獨處的月夜裏突如其來的響起。
    一下就打破了靜謐的月夜氛圍。
    乍一聽有點突兀。
    可轉瞬間,訝異的觀眾們又覺得理所應當。
    享受孤獨也未必要在深夜月下獨酌。
    深夜難眠一定是發生了什麽讓人心神觸動的大事。
    是誰要離開呢?
    他們思索著,就見冰上的少年在婉轉的笛聲裏用一個漂亮利落的4t宣告,是他自己。
    樂聲在這一刻回旋往複。
    雙手在頭頂交握跳起的姿勢充滿著獻祭般的美感。
    於是在送別的曲調裏,少年摔了杯,佩上長劍,牽起駿馬,在灞橋一躍而起,折下一支枯柳。
    短暫地回身一顧。
    卻沒有再停留。
    他已經在無人的深夜,自己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在無人知曉的時刻,與這座衣冠風流的長安城做了最後的告別。
    燈火通明的國都繁華如故,明滅燈火閃爍,如九天銀河倒懸,城內有寬闊平坦的朱雀長街,煙綿晴波的曲江池,還有萬國來拜的巍峨太極宮。
    是生他養他的所在。
    是他早已熟悉習慣的安樂富貴鄉。
    他早就在這座城裏獲得一切。
    名望,地位,許許多多人眼裏真切的崇拜與仰望。
    是無數人一生都求不得的巔峰。
    隻需要付出一點點自由的代價,在萬國衣冠所拜倒的丹陛之下,低一低眉,彎一彎腰,真心實意地稱一句臣服,就可以繼續所有的榮光。
    那樣無與倫比的榮光。
    全拜這座長安城所賜。
    多麽的榮耀,多麽的崇高。
    是很多人所心生向往卻求之不得的。
    還有什麽不滿呢。
    為什麽一定要逃離呢。
    少年在冰上滑行,回顧,四望,在漸漸急促的樂聲裏平靜如初,隻有越來越快的步法和速度預示著他的內心並不平靜。
    緊繃的樂聲越來越快。
    繃緊的琴弦終於發出“錚”的哀鳴。
    再度躍起的身影在空中收起極細的軸心。
    搭肩的雙手也擺成了拘束無比的形狀。
    卻在落冰的那一刻,情不自禁地自然舒展,暴露出自己最原始真實的意願。
    張開的雙臂乘著風。
    冰刀交擊的聲音清脆得像是酒杯碎裂的聲響。
    隻一聲,就驚醒在馬上躊躇的身影。
    他抬起頭,望見的是長安最後的冷白月色。
    唰唰的破冰聲夾雜著尖銳的顆粒。
    樂聲也變得越來越堅定和激昂。
    決心在這一瞬被下定。
    整裝待發的少年按住腰間的長劍,最後回望一眼曾經以為會就此終老的故鄉,隻一眼,最後一眼,就毫不留情地抽回了目光。
    揚起的長鞭是告別的弧度。
    緊接著的躍起則是用決絕的身影斬斷最後一絲牽掛。
    一去不回的身影在冰上快得像離弦的箭,又似流星般颯遝無比。
    是逃離,也是解脫。
    是釋放,更是暢然。
    拋棄一切,奮不顧身奔往未知一切的身影,連每一根頭發絲都寫滿著意氣風發的暢快和恣意。
    急促的樂聲快慢交錯,一下下地敲擊著鼓膜。
    少年也在這樂聲裏用奔跑的runng姿態點冰進入到第一組旋轉裏。
    側身回旋的燕式姿態裏,他伸直了手臂,就像是在擁抱已知崢嶸險阻的前路。
    拉起的身軀圓如滿月。
    他鬆開冰刀,再度立起時,神色都變得莊重和肅殺。
    緊張危險的氣氛驟然浮現。
    跳動的琴弦驚顫不已。
    就像是預告著危險的來臨。
    是雪滿難行的太行山道,也是冰封千裏的黃河大川,是地圖上不曾標注的歧路,是鳥兒都不敢輕易飛過,從來都不通人煙的山巒。
    沒有人走過的路。
    誰也不知最終會通往何方。
    少年在冰上撚轉,彎折的膝蓋因為疲累而不自然地僵硬繃緊。
    考斯騰上的點點碎光流轉傾瀉,就像是淋濕的雨珠和露水。
    下擺的流水紋也在一刻不停的撚轉步裏醞釀出層層拍岸的飛湍瀑流。
    少年陷入泥濘。
    唯獨肩上的飛鳥與沉魚安放如故,隨著風輕輕顫動。
    拉近的攝像頭捕捉到精致無比的繡紋和亮片薄紗。
    一針一線縫製繡出圖案的喬恩先生頓時露出驚喜的笑臉。
    就連沉浸在緊張氣氛的觀眾們也不受控製地分了下神。
    “為什麽要在肩膀上繡飛鳥和魚?還剛剛好是左右對稱的立體圖案?這是什麽特殊的華國文化嗎?”
    “鳥在展翅,魚又格外的龐大,我隻想到了一篇課文……”
    “我隻想到了一鍋燉不下……”
    “噗嗤,神特麽一鍋燉不下,難道不應該是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嗎?”
    華國的網友們都被逗樂了。
    其他國家的冰迷則是一頭霧水。果然是特殊的華國文化,一會節目過後又要痛苦地查閱資料了嗎?上次短節目他們可是查了好久,直到班銳出了完整版的視頻解析,才總算弄明白大概是什麽意思。
    算了算了,還是等班老師的視頻吧。
    很多冰迷其實並不能立即理解節目的具體含義,但並不妨礙他們繼續欣賞節目。
    欣賞和理解本就是兩回事。
    真正打動人心的節目也不需要在完全理解之後才能與之共情。
    誰規定聽音樂之前必須完全理解歌詞和背景才能被音樂打動;誰規定看節目之前必須完全了解表演者的文化背景才會被節目吸引。
    真正的感動和美從來都是最客觀和直觀的存在。
    不需要任何附加的解釋。
    解釋隻會讓觀眾們的愛意更加深厚,而不能讓他們在第一眼就從心底裏生發出生理性的愉悅和感動。
    這是淩燃在選擇華國風節目之初就考慮過的問題。
    他也沒有試圖讓所有人都能完全理解自己的節目。
    自由滑不到五分鍾,短節目不到三分鍾,就算是選擇通俗易懂的e國風和國風的節目,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當場品味出節目的所有含義。
    隻需要能被打動一點點就好。
    隻需要隨著節目節奏心神澎湃就好。
    節目內容分也有詳細的評分細則,裁判們用所謂的主觀審美來判定低分,完全就是糊弄觀眾的說辭。
    是為了打壓他的不遜。
    也是想碾碎他的自信與驕傲。
    更是為了向所有人展示不服從他們的下場。
    在滑聯官員傲慢輕蔑的眼裏,看到的從來不是技術與藝術,而是國籍和資本,是銀.行.卡裏的數字,是豪車與名表,是可以為他們牟取利益聲名的全部。
    體育變成了生意。
    他們還想用規則困住所有的選手。
    用高超的話術手段打壓不符合他們心意的運動員,給出不符合實際的低分,還要裝模作樣地遺憾搖頭,解釋說都是因為你做得不夠好。
    除非低頭屈服,還要獻上尊嚴和金錢,否則很難得到他們的青睞和捧場。
    抵抗就會換來報複。
    隱忍也隻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欺軟怕硬就是滑聯的底色。
    撒謊,欺騙和盜竊更是他們的手段和本能。
    少年在冰上滑行。
    他仰望那輪萬古不變的圓月,早已認清了表麵繁華之下的腐朽與不堪。
    這是他逃離所謂安樂鄉的原因。
    也是他放棄已經獲得的榮光與地位的原始初心。
    再度起跳落下的身影越發挺拔和傲然。
    他決心要打破絕境。
    他已經從習慣的舒適區裏逃離。
    鏗鏘金戈聲的加入讓曲子進入到最高潮緊張的階段。
    強烈的情緒旋律裏,少年毅然決然地向前滑去,充滿力量與美感的編排步法在他刃下變換流淌。
    每一步都帶著旺盛的生命力。
    每一步都踏著沉重的信念感。
    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走出一條嶄新的道路。
    哪怕是去天不盈尺的連綿山峰,枯鬆倒懸的料峭絕壁,哪怕身下就是飛湍瀑流,哪怕一步不慎就會跌落進轉石深壑。
    又有什麽可怕的。
    一心想要站上巔峰的人,怎麽會畏懼身後的萬丈深淵。
    少年張開雙臂,壓著左前外刃的膝蓋發力跳起。
    他沒有收緊軸心,甚至都沒有在半空中繃直身體,反而是將整個人都徹底舒展後仰,如花盛放。
    張開的雙臂就像是在擁抱亙古不變的月亮,又像是用生命與熱愛托舉起夢中所有的理想。
    身體彎成蓄力的弓。
    眼裏盛滿璀璨的星。
    從未見過的跳躍姿勢。
    在空中隻停滯一瞬,水鑽的流光隻來得及閃爍一秒。
    不知名的清冷芬芳隨即充溢全場。
    不少人當時就被驚豔得呼吸一窒。
    “這是阿克塞爾的跳法嗎?這這這,還能這樣跳?”
    “為什麽有一種下腰鮑步的感覺。”
    “天呐,我完全不敢想象燃神是怎麽穩住重心,還能穩穩落冰滑出的。雖然隻是一個延遲滯空的1a,但這樣的空中姿態真的絕了,基本上完全放棄軸心和重心了好不好。”
    “但是真的好美啊!一直都有人說跳躍的姿勢很像花在盛放,但我看完燃神這個跳躍之後,才知道什麽叫花在盛放。
    打開放下的手臂和後仰的腰線真的是張力十足,堅韌又柔美,就像是生長在懸崖邊的花,孤注一擲到了極點。”
    “等等,這算不算燃神首創的姿勢?”
    “反正我沒有看見其他人做過。”
    “啊啊啊啊啊!所以說這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跳躍姿勢了對不對!是燃神首創的對不對!”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完全想象不到燃神是怎麽能跳出來的。跳躍的時間還不到一秒,他要在空中做一個擁抱托舉的動作,還要調整好落冰的重心……牛頓的棺材板好像壓不住了。”
    很多人都在關心淩燃這一跳的重心問題。
    在他們看來這個動作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可淩燃在跳起時,唯一的擔憂其實是自己會不會過周。
    他已經習慣了四周跳的跳法,三周跳常跳的隻有3o和3t,二周跳就剩一個2t經常作為三連跳的最後一跳,因為是使用連跳的餘勁發力倒也還好。
    3a基本上是雷打不動,1a隻在表演滑和編排步法裏才會出現,需要刻意壓製自己的發力,才不至於跳得太高太遠。
    但這個特殊的跳起方式還要分出心神和注意,去調整自己的空中姿勢,一不小心,早已熟悉的肌肉記憶就會讓他過了周。
    所以第一次嚐試這個動作的時候,淩燃就不協調地摔倒在冰麵上。
    很離譜地摔了個1a。
    以至於薛教他們驚得嘴裏差點能塞進一整個雞蛋。
    蘇醫生檢查了半天後腦勺,猶豫地建議他去拍個ct看看有沒有腦震蕩。
    秦教也指出這個仰麵朝上的姿勢出現意外的話,落冰時很難挽回,頭部也容易受傷。
    得不償失,這是秦教的評價。
    1a放在編排步法裏,不占跳躍位,編排步法本身也不分等級,全部標注為1級,基礎分隻有可憐的3分,這個姿勢也並不能保證得到goe加分。
    不是一般的不劃算。
    但淩燃最終還是練成了,並且將它放到自由滑的節目裏。
    沒有分數又怎樣,他隻是想把節目做到最好,有一點點可以改進的可能都不能放過。
    真的是很漂亮很美的姿勢。
    好像他真的短暫地抱住了月亮。
    私心裏,淩燃也想用這個從未有人跳過的獨特姿勢,開啟屬於自己的全新旅程。
    一條從未有人走過,敢與滑聯叫板的新路。
    為此,他願意放棄從前所有的舒適區,放棄他學了兩輩子的西方舞蹈,放棄目前所擁有的一切。
    而他走上的或許都不能被叫做路。
    一片漆黑,崢嶸險惡。
    但以後走的人多了,也許就會變成路。
    他願意做第一個開路的人。
    少年在冰上遊曳,目光裏終於帶上了點笑。
    他在大一字的姿勢裏徜徉巡場。
    眼裏的倒影是所有支持他為他歡呼喝彩的觀眾和冰迷,偶爾也會掃過正襟危坐的裁判組。
    可眼前的所有都不會讓他停駐。
    冰場的風永遠都帶著涼意。
    卻吹不散少年如星辰般眸子裏的熱度。
    他在一心一意的向往裏奔赴前進,在高高躍起的跳躍落冰後順勢滑出。
    步法進跳躍,跳躍出步法。
    高質量的跳躍全部都完美無瑕地完成。
    高飄遠無一不全,全五種炫技似地展示自己的強大與耀眼。
    即使是最想要壓分的裁判也無法給出很低的goe分數。
    他們也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如果能從技術上壓倒淩,滑聯就不會頂著非議強行修改規則了。
    可真的能從節目內容分上打倒他嗎。
    場中一舉一動都牽動觀眾心神的身影仿佛擁有著噴薄欲出的生命力。
    即使是華國風十足的表演,即使很多觀眾們都難以理解其中的含義,他們也能在第一時間感受到,美,希望,不斷向上攀登的拚搏姿態。
    文化背景築就的高牆壁壘,在絕對的技術和藝術麵前簡直不值一提。
    裁判組情不自禁地皺緊眉。
    觀眾們則是在一波接一波揚起的旋律聲裏激動地尖叫喝彩。
    他們看著少年的速度越來越快。
    越來越快。
    直到那個他們已經眼熟得不能再眼熟,差不多與淩的名字劃等號的,獨屬於男單的燭台貝爾曼重新出現在麵前。
    不,或許不止是燭台。
    從珍珠,到水滴,到燭台。
    四肢修長的少年毫不吝嗇地展示自己的柔美與堅韌,不斷變化的姿態展示著他無窮無盡的生機與活力。
    就連放下冰刀的動作都充斥著向上的力感。
    最後的交叉直立轉居然還能再度加速,快得眼花繚亂,快到讓觀眾們情不自禁地發出尖叫和歡呼的聲音。
    少年也在最後一絲音樂消失的瞬間,急停在原地。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
    漆黑透亮的眼用力向上抬起,被汗水蟄得生疼,卻還是保持著仰望的姿態。
    白熾的冰場大燈刺得人眼球發酸。
    過於明亮的光線裏,少年仿佛又看見了自己考斯騰背後暗紋繡著的那副關山月夜圖。
    月出關山,雲海蒼茫。
    但皓月清冷皎潔,總會照得霧散雲開。
    鋪天蓋地的掌聲和喝彩聲裏,少年喘著氣,指尖輕輕碰了下肩上的飛鳥。
    或許無人注意到,鳥兒的喙裏還銜了很細小的花。
    一支在曆史傳說中,隻有月亮出來的夜晚,才會舒展葉片,亭亭如蓋的望舒荷。
    終於滑完了。
    少年笑了笑,咬緊牙關,大汗淋漓地滑向入場口。
    薛林遠早就在場邊等著,上來就是一個結結實實的熊抱。
    “還站得住嗎?”他壓低聲,知道少年不想讓媒體們聽見。
    淩燃竭力點點頭,彎腰套上冰刀套,“還好。”
    其實有點站不住了。
    他連柿子都沒敢撿,就怕自己彎腰之後直接栽倒到冰麵上。
    那也太丟人了。
    主要是真的一點體力都沒有了。
    全五種四周跳的節目,淩燃上個賽季也隻有最後在奧運會和世錦賽才能滑得出,但那時候他已經滑了一個休賽季加半個賽季,對節目無比熟悉,才敢放手一搏。
    可這一次,新賽季的第一場就滑了這麽高難度的節目,還編入了很多華國古典舞的表演姿勢。
    古典舞沒有固定的動作位點,但時時刻刻都要留意把持正確的發力方式,以免動作變質,失去韻味。還要通過動作的速度和爆發,把技巧轉化成情緒上的高潮。
    整首抱月編完之後,淩燃試著在陸地上給杜如風跳過完整版舞蹈動作,杜如風當時就皺了眉,懷疑地盯著他看了半天,最後才來了句。
    “在冰上也能堅持得住?”
    連杜如風這種浸淫古典舞多年的舞者都忍不住發出了靈魂的質問,可見這場節目需要消耗多麽可怕的體力。
    但說到底,自己還是成功滑完了。
    淩燃翹了翹唇角,坐到等分區的時候心情都還有點平靜不下來。
    那雙漆黑眸子裏盛滿毫不掩飾的喜悅。
    薛林遠一邊心疼一邊好笑,抬起自家徒弟的胳膊往訓練服裏塞,“趕緊穿上,別著涼了。”
    淩燃老老實實地穿好訓練服,一直望著出分的屏幕。
    他什麽都沒說,但那份期待是藏都藏不住的。
    這一幕被轉播的鏡頭傳遞到很多冰迷的屏幕裏。
    不少人直接就捏緊了拳頭。
    “裁判們不會還要壓分吧?”
    “我有種被刀到的感覺,燃神每一次比賽完都很期待自己的分數,裁判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輕飄飄按下的數字打碎的是什麽!”
    就在淩燃自由滑開始的同時,班銳的直播間裏,臨時組建的裁判組也開始了同步的打分。
    不止是那幾張奧運會時的熟麵孔,甚至還加入了新人,顯然在裁判裏,對滑聯越來越不滿的人也越來越多。
    打分的結果同步到屏幕右側的表格裏,旁邊還附帶了評級的標準,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打出的每一個分數都對應這那些具體的規定細則。
    “複雜的規則容易讓人迷惑,細化成一項項對應的要點,就會變得明白易懂。”
    少年清朗的嗓音猶然回蕩在耳邊。
    班銳看向屏幕上一眨不眨地盯著顯示屏的少年,突然就有了點感慨。
    明明什麽都知道的,不是嗎,淩燃,為什麽你還會對分數抱有期待呢。
    這句話隔著屏幕傳不到淩燃耳邊。
    如果傳到,他大概也不會在意。
    可能就是習慣吧。
    他早就習慣了比賽後的分數評價,即使知道現在已經不再公正,也很難糾正比賽後期待等候的習慣。
    兩輩子的習慣,跟滑冰一樣占據了他的大半生命,哪是那麽容易改掉的。
    更何況,淩燃壓根也沒打算改。
    公正的分數,他會為之喜悅。
    不公的分數,大概也會變成督促他前進的動力。
    就像節目裏他永遠仰望的月亮一樣。
    分數永遠是冰冷的,客觀存在的。
    不同的隻是望月的人自己的心境而已。
    淩燃望著屏幕,靜靜等待著自己的成績。
    連看台上的觀眾們都比他心情焦急。
    “怎麽還不出成績!”
    “要是再壓分,我一會就到出口去堵裁判組!”
    “趕緊出分出分!”
    場館裏滿是焦躁不安的氣息。
    就連裁判席上的裁判們背後都已經徹底被冷汗浸濕。
    短節目比賽之後,他們沒少麵對網絡上的非議,哪怕安慰自己不要在意,心裏也有了壓力。
    尤其是他們手裏都有淩燃賽前提交的節目動作順序表,心裏明鏡似的,淩燃這回實打實地又了節目。
    新賽季的第一場比賽,還是b級賽,就節目?
    還是短節目和自由滑雙雙?
    這得是什麽樣的絕世天才。
    他們裁判這麽多年,就沒見過這麽厲害的選手。
    不過也足以證明,不止是滑聯,淩燃自己在這個賽季也是來勢洶洶。
    他坦然地接受了新規則的針對,卻在用自己的實力掙紮和反抗。
    平心而論,在場的裁判有一大半都很欣賞這樣的運動員。
    但打分的手卻還是微微顫抖。
    壓不壓,怎麽壓,壓多少,怎麽壓?
    真的還有什麽壓分的餘地嗎!
    滑聯想得挺美,把他們這些人丟出來背黑鍋、被戳脊梁骨。
    九位裁判如坐針氈,好半天才猶猶豫豫地按下自己所能給出的分數。
    j國的裁判在打出分數之後,直接就兩眼放空地癱在了自己的座椅上。
    於是,在所有人等待焦急的目光裏,計分板閃了閃。
    淩燃的名字出現在了第一行,後麵緊跟著的,就是本次自由滑的最終得分。
    所有觀眾都愣了下。
    就連淩燃自己都愣了下。
    怎麽說呢,這個分數,比之淩燃自己之前在世錦賽上刷新的世界記錄還少了一點。
    技術分:126.86
    節目內容分:91.20
    總分:218.06
    看上去好像變少了,但放在目前新賽季,所有選手已經展現出的整體水平上看,絕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裁判們是終於做回人了嗎?
    居然給了淩與他實力相匹配的分數!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不少觀眾激動地直接就站起來開始鼓掌和尖叫。
    “天呐天呐,我沒看錯吧?”
    “燃神這個分數絕對是新規則實行之後的自由滑新記錄!”
    “嗚嗚嗚,我的心可算能放回肚子裏了,看來滑聯暫時還沒有爛到根子裏。”
    “金牌金牌!隻有金牌才配得上淩!”
    冰迷們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慶祝起來。
    淩燃卻盯著這個分數看了好一會兒,還有點緩不過來神。
    裁判們怎麽可能抬手放過自己?
    是出現幻覺了嗎。
    他自己其實已經做好被壓分的準備了。
    可這個分數,跟事先估計的差不了多少。
    這怎麽可能呢。
    淩燃用力眨了下眼,眉骨上掛著的汗珠就流進了眼窩,蟄得他眼角生疼。
    但少年壓根就不舍得再次眨眼。
    他把分數仔仔細細地看了三四遍,才轉頭看向身邊同樣喜出望外的薛林遠。
    “薛教?”
    薛林遠看清了淩燃眼裏的驚訝與不敢置信,心裏猛地一酸,輕手輕腳地把自家徒弟抱進懷裏,拍了拍他的背。
    “是真的!你還是第一!”
    熟悉的嗓音貼著耳畔響起。
    淩燃這才有了一種腳落在實地的感覺。
    雖然不知道裁判組怎麽臨時改了主意,但能拿到屬於自己的分數,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少年慢慢地彎了彎眉眼。
    圍繞在等分區的攝影師們就不約而同地按動快門。
    燦爛璀璨的笑容定格在照片一瞬,很快就在網上被轉發傳開。
    “短節目的抑鬱都被燃神這個笑治愈了!我又可以了!”
    “真好,我還以為滑聯真的要瘋狂打壓淩呢,看來他們還是要那麽一點點臉的。”
    “嗬,非得被我們痛罵一頓,才肯認真打分,什麽毛病!”
    這樣的論調在網上屢見不鮮。
    一開始淩燃自己也是這麽以為的。
    他帶著笑跳上領獎台,跟伊戈爾和布魯爾擁抱合影。
    鮮花,榮譽,掌聲如約而至。
    哪怕隻是一場b級賽的金牌,但得來實在不易,淩燃在沉甸甸的獎牌掛上脖頸後還是小心翼翼地將牌子擺正,對著媒體鏡頭微笑留念。已經在心裏打算後,等回去後這枚金牌也要妥善地保存好。
    少年心情還算不錯。
    但等頒獎儀式結束後,就對上了薛林遠一臉糾結的表情。
    “是小分表出來了嗎?”
    淩燃不用想,就猜到了原因。
    薛林遠隻得把被攥得皺皺巴巴的紙遞了過來,眉毛都擰成一團,“剛剛打印出來的,這分數,也是絕了。”
    淩燃不解其意。
    可等看完了小分表,他的心情也有些複雜。
    九位裁判,光是從分數就直接劃分成鮮明的兩個陣營。
    有人給了特別高的分數,也有人給了特別低的分數。
    分差之巨,去掉最低分和最高分都彌補不平。
    怪不得自己最後能拿到跟事先估計的差不多的分數。
    感情是因為兩方裁判剛好打成平手,讓自己撿了個漏。
    淩燃:“……”
    心情就很微妙。
    裁判們這是自己內訌了嗎?
    少年定了定神,思索道,“這樣的分數,去滑聯申訴都沒法申訴。”
    高的高,低的低,根本就不存在過高的偏移量。
    因為大家都很偏移。
    總不能一口氣罰掉九位裁判吧。
    淩燃想了想那個場景,都覺得有點滑稽。
    自己比了一場賽,九名裁判全部被罰下場。
    當然了,滑聯也很有可能直接就和稀泥,裝死不回複。
    薛林遠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反正獎牌都已經到手了,等回去再跟冰協商量商量。”
    薛林遠頓了頓,“不過短節目分數肯定是要申訴的。”
    哪怕現在淩燃已經拿到了冠軍,短節目被壓分也是事實。
    他們把視頻和規則一一對應分析的真憑實據摔到滑聯臉上,就算滑聯裝死不批複,也得讓他們知道知道,他們壓分的選手背後可是有華國冰協,一整個華國做靠山的。
    真逼急了,他們也不是沒有大招可以放。
    老虎不發威,真當我們是病貓嗎。
    薛林遠打定了主意。
    淩燃也輕輕點了下頭。
    師徒兩個眼神交換間就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薛林遠拍了拍徒弟的肩,“先回去換衣服?”
    淩燃回頭看了眼,“我先跟伊戈爾他們告個別。”剛才領獎的時候兩個人都欲言又止的,看上去像是有什麽話要說。
    薛林遠看看不遠處眼巴巴的兩個小孩,就擺擺手,“去吧去吧。”
    淩燃就朝伊戈爾和布魯爾的方向走去。
    兩個小少年眼神一下就亮了,歡快地手拉手跑了過來。
    升組就拿到銀牌的伊戈爾現在的心情是真的很好,“淩,我們可以再來幾張合影嗎?”
    布魯爾也滿眼期待。
    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這次剛剛好就站到淩的身邊,要是以後也能一直跟淩同台就好了。
    淩燃當然答應了下來。
    三人靠得很近,伊戈爾和布魯爾都試圖踮腳去搭淩燃的肩,淩燃隻得屈了下膝蓋配合他們。
    兩個小少年登時就笑得更歡了。
    “我會留在e國站比賽,”伊戈爾握緊剛剛到手的銀牌,“真希望到時候還能站在你身邊,淩。”
    布魯爾被搶了台詞,隻得高聲道,“我會努力衝到大獎賽總決賽去,我們到時候見!”
    兩個年紀不大的少年都很樂觀。
    幹淨單純的眼裏寫滿著對下一場比賽的向往。
    他們都是裁判們青眼有加的選手,路自然要順上很多。
    淩燃其實對下一場比賽沒有那麽樂觀。
    不知道為什麽,可能就是一種預感,他總覺得滑聯還憋著壞水。
    膿包總要鼓起來才好刺破。
    淩燃心裏有自己的想法,但在這兩位年紀小的朋友麵前,還是笑了笑,沒有露出任何端倪。
    “好,下場比賽見。”
    不管怎麽樣,他總會站到下一場比賽的賽場上。
    淩燃對自己總是很有信心,答應得也很爽快。
    新賽季的熱身賽總算結束,一行人也都打道回府。
    飛機上沒有信號。
    所以等下了飛機,才知道,秋季經典賽的小分表一公布,就在網上引起了軒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