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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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此言, 裴之渙安靜片刻,問道:“你最後為何沒有殺他?”
按照宿雲涯的性格,發現有魔修鬼鬼祟祟地跟在他身後, 還派魔頭襲擊他,他定會一劍殺了, 而非留桃卿一條性命。
“因為我知道他並不想殺我, 而是別有目的。”
宿雲涯並攏雙指在法劍的劍身上一抹,留下一道淡淡的金色符咒,隨後脫下道袍與靴子, 赤足踏入溫泉水中, 在池底慢慢地刻出法陣。
“我想看看他要耍什麽花招, 之後發現……”他唇邊揚起一抹笑意,“他是想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戲,叫我傾心於他。”
“……”裴之渙心中掠過了一絲莫名的情緒, 但它太輕太快, 令他來不及分辨,“可是你說他討厭你, 又怎會希望你傾心他?”
“我猜他是想棄我而去, 叫我為他魂牽夢縈,黯然神傷吧。”
宿雲涯忍俊不禁地搖頭, 手上動作一刻不停地在池底刻下法陣, 溫泉池很大,越往中間溫泉水越深, 漸漸沒過他的腰際。
裴之渙下水幫他布陣,見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便問道:“後來呢?”
“你想知道?”
裴之渙遲疑一瞬, 輕輕點頭:“嗯。”
他想知道桃卿的往事, 更想知道宿雲涯是怎樣與他交好的,他不懂如何討桃卿歡心,但他可以學。
宿雲涯道:“桃桃問我去哪裏,我虛指一地,他說他剛好順路,要與我一道同行。路上他屢次引誘我,我被他糾纏得頗為不耐,便設法甩脫了他。”
“與他分開後,我並未離去,而是跟在他身後,看他會不會做壞事,要是他品行敗壞,我不介意順手殺了他。”
“但出乎我的意料,他做了一件眾多仙修也不會做的事。”
宿雲涯一頓:“他救下了一個凡人女嬰。”
裴之渙微微一怔。
他們兩人皆來自凡俗界,裴之渙是大庭國不受寵的皇子,宿雲涯更是出身貧寒,年少時根本不知曉世上還有修士,為了活命,吃過不少苦。
他拜入昭元劍宗也是意外,本是為賺祖母的治病錢護送富家公子上昭元山拜師,誰知在入門測試中隨意一試,就試出了天生劍骨,還成了仙劍太淵的執劍人。
正因如此,他二人都很清楚修士視凡人便如凡人視螻蟻,凡人弱小低賤,多如蚊蟲般密密麻麻,哪怕殺死成千上萬個,也隻如同從海中取走一捧水,不會留下絲毫痕跡。
“可桃桃和尋常修士不同,他待凡人與待修士是一樣的。”
宿雲涯道:“那時我跟在他身後,看著他四處找我卻遍尋不到,隻好放棄,進入凡俗界的城池,到處……”他露出一絲笑意,“買吃的。”
“每當我以為他終於吃完了,他就會走進下一家繼續吃,吃了整整三天。三天後他打算離開,卻在城外停了下來,因為他撿到了一個被遺棄的女嬰。”
“女嬰生了重病,皮膚長滿潰爛的惡瘡,已經奄奄一息了。桃桃向來愛美又愛幹淨,但他毫不猶豫地抱起女嬰,喂她丹藥救下她性命,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半月有餘。”
“半個月後,他將女嬰送至附近的翠虛觀,測試她是否有靈根,恰好她是冰靈根的修道天才,翠虛觀欣喜地收養了她。”
翠虛觀?冰靈根?
裴之渙抬起眼睛:“她是翠虛觀的清月仙子?”
“對,當年的女嬰正是如今大名鼎鼎的清月道友。”
宿雲涯道:“清月道友性情高傲淡漠,對旁人不假辭色,卻唯獨對桃桃青眼有加,世人皆以為她被桃桃引誘,但她隻是知曉自己被桃桃救過性命,才敬他愛他如自己的親兄長。”
裴之渙的心被微微觸動了。
他想起自己幼年的往事。
十幾年前他還是大庭國的皇子,卻因母後被廢而不得不隨她一起搬入冷宮,備受內侍苛待,連飯都吃不上。
他腹中時常因饑餓而似火灼燒,一日他實在無法忍耐,便穿上老內侍丟掉不要的破舊宮服,偷偷跑出了冷宮。
可他太虛弱了,又迷了路,才走到一半就倒了下去。
昏迷中,他模糊地聽見有一道好聽的聲音說:“這孩子竟然是被餓暈的,他許久沒吃飯了嗎?現在他不宜進食,你們把這粒丹藥給他服下去。”
他徹底暈死過去,再醒來時,那個救下他的人已經不在了,隻有幾個內侍守著他,他們已經認出他的身份,喚了他一聲殿下。
後來他終於知道,救他的人是父皇請來的仙人國師。
盡管他從未見過國師,但這份恩情他一直銘記於心,所以他能夠理解清月仙子,如果換做是他,他也會像她那般。
而現在,他應當又敬又愛的人就是桃卿。
裴之渙淡泊的目光柔和下來,問宿雲涯:“你也是因為此事才與桃前輩交好嗎?”
宿雲涯頷首:“不錯,我從未見過哪個修士會照顧一個凡人女嬰,捫心自問,我雖然也會救下女嬰,但很難將她照顧得那般妥帖。”
“桃桃雖然性子嬌氣,也愛故意捉弄他看不慣的人,但他心地既純且善,便是仙修中也十分少見,難道不值得我結交嗎?”
“就連你也想與桃桃交好。”宿雲涯輕輕一笑,“我一點不吃驚,桃桃就是值得所有人喜歡他。”
“是,我想與桃前輩交好。”裴之渙坦然承認了。
宿雲涯莞爾:“方才我說那一番話,就是想告訴你,桃桃不討厭你,不若說他還挺喜歡你的。依我猜測,他就是喜歡你才要避著你,他不想招你厭煩。”
聽到桃卿其實不討厭他,裴之渙眸光微亮,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欣喜。
他搖頭道:“我不會厭煩他,我與他說過,可是他不信。”
“大概是覺得你言不由衷吧,隻當你在說客氣話。”宿雲涯道,“你就是太守禮,太在意那些條條框框的規矩,這些桃桃都不喜歡,他喜歡別人親近他。”
裴之渙問:“我該怎麽做?”
宿雲涯教他:“很好辦,你怎樣和我相處,就怎樣對待桃桃。我年紀也比你大,你為何不叫我‘前輩’?日後別那樣叫他了,否則他隻會將你當成晚輩。”
裴之渙細細思索一番,點頭應下。
“好。”
白複玉帶著桃卿離開院落,一路沿玉階而行,向著華寧真人的精舍走去。
路上,白複玉對桃卿說:“我從來不曾聽聞你認識宿雲涯與裴之渙兩位道君,怎麽,連師兄也要瞞著嗎?”
“我沒想欺瞞師兄。”桃卿立刻搖頭,“我與裴道友就是在心池洞天相識的,也沒有多久,至於宿道友,我與他倒是相識已久,但我不知他就是衡常道君。”
“原來如此。”白複玉笑了笑,“你幫朋友無可厚非,但切記最要緊的還是保全自己,不可太過拚命,況且——”他略微一頓,“也許用不著我們出手了。”
桃卿眨眨眼:“怎麽?”
“莊鬼君已從幻心塔出關,要親自來見你。”
桃卿驀地停下腳步。
莊宴竟然從幻心塔出來了?他要以真身來見他?
他想起上回與莊宴的化身在魔舟上見麵時,莊宴曾對他說“我的真身也隨你出氣”,他當時隻當耳旁風,因為莊宴功法修到緊要處,不能輕易出關,誰想他竟是認真的,就這樣過來了。
可莊宴是堂堂的化神鬼君,說說罷了,他哪裏敢拿他出氣?
桃卿根本不想見他,詢問師兄:“他什麽時候過來?”
白複玉算了算合歡宮到瓊花觀的距離,乘坐魔舟要十天左右,但以化神修士的能為……
他道:“鬼君應當明日就到。”見桃卿一臉抗拒,他又道,“若你不想見鬼君,我們便快些動作,在他趕到之前除掉曲無佑。”
“嗯!”
桃卿點點頭,加快了上山的腳步,師兄弟二人一並來到扶搖山頂。
山頂花似錦簇,芳香馥鬱,一座精舍立於盛開的百花之中,屋簷下懸著一串串顏色斑斕的水晶瓊花,隨著微風吹來相互輕輕碰撞,發出清脆聲響。
“唰”的一聲,一隻皮毛雪白的貓從花叢中鑽了出來。
它伸了個懶腰,抖落滿身花瓣,發出小童般的稚嫩聲音說道:“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時,請二位隨我來。”
“有勞道友了。”
二人早就聽聞華寧真人養了隻能口吐人言的靈寵,因此一點也不覺得驚奇,跟在它身後走進了華寧真人的精舍。
精舍中,華寧真人一身水藍羅裙,美麗的麵容神色寧靜,跽坐於矮塌前烹茶,手上動作如行雲流水,分外賞心悅目。
除她之外,她身旁還坐著一位年輕的白裙女子,膚色生得極白,肌膚如透光的羊脂玉,昳麗的眉眼冷若冰霜,如一抹清冷月華,高高在上,不可親近。
師兄弟進來時,她二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望了過來,華寧真人微笑著說:“來了,快請坐。”
“見過玉素真人、華寧道友。”
白複玉笑著見禮,桃卿與他一起,心中微感意外,原來那白衣女子就是玉素真人,因她長年閉關,深居簡出,他還是第一次見。
玉素真人是觀主玉慈真人的師妹,論輩分比他們高,所以行禮時兩人又格外鄭重些。
玉素似乎是少言寡語的性子,隻點了點頭,並不作聲。
她靜靜地打量著二人,尤其是桃卿,看了他許久。
桃卿被她看得不太自在,這才想起她是楚幼荷的師祖,難道他把幼荷妹妹惹哭的事已經被她知曉了?
華寧真人請他二人入座,桃卿拘束地坐下了,好在玉素終於不再看他,隻安靜喝茶,令他悄悄鬆了口氣。
桃卿乖乖坐著,聽師兄與華寧真人二人談笑風生,自然,華寧真人並未冷落桃卿,而是像長輩般詢問了他的近況,桃卿也一一作答了。
玉素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喝完茶就要起身離開了,華寧真人見她要走,關切說道:“師叔這便離開了?不如再小坐片刻吧。”
“不了。”
玉素語氣淡淡,忽然回首,居高臨下地望向桃卿。
她道:“百聞不如一見,桃道友果然與傳聞中的一樣,美貌無雙,風流多情。”
這話聽起來像是諷刺,桃卿麵露尷尬,玉素並不管他們作何反應,徑直出門了。
華寧真人隻得替玉素道歉:“對不住,桃道友,我師叔性情有些古怪,但她沒有惡意,還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沒關係的。”
桃卿訕訕地喝了口茶,他確實不怪玉素,真人也隻是護著自家弟子,是他有錯在先,他有什麽好說的。
白複玉納罕問道:“玉素真人閉關已久,今日出關前來卻是為了何事?”
“我也不知師叔為何來我這裏,她沒有同我說。”華寧真人搖頭,“隻是坐了一會就走了,難道是遇到修行關隘,心情煩悶隨意轉轉?”
“是不是來看我家師弟的?”白複玉笑著調侃桃卿,“也許玉素真人也會對魔門第一美人心生好奇吧。”
“師兄!”桃卿臉紅了,他是真聽不得別人叫他第一美人,這個稱號在他心裏隻有師尊顧雪庭才當得起。
再說玉素真人是來看他的嗎?來罵他的還差不多。
白複玉笑著拍了拍他的手,又對華寧真人道:“不過玉素真人此次出關時機剛好,若是可以,還要勞煩華寧道友一並請清風真人出關,我有要事與三位真人商議。”
華寧真人道:“哦?是什麽要事,竟需要連我師叔祖一並請來嗎?”
“神夢令。”白複玉緩緩吐出這三個字,“與神夢令有關。”
華寧真人眸光閃了閃,頷首言道:“不錯,確是要事,多謝白道友,我這便通稟師叔祖出關,也要告知玉慈觀主,請她盡快回到觀中。”
“道友不必客氣。”
白複玉抬手一禮,又與華寧真人交待了幾句,便帶著桃卿離開了。
下山時,白複玉笑著問桃卿:“你可知‘神夢令’為何物?”
“我不知道。”桃卿搖搖頭,“聽起來應當與神夢山有關吧?”
“正是神夢山之物。”白複玉為他解釋,“它是無數修士夢寐以求的至寶,因為持有此令者,可以前往神夢山修道。”
桃卿點頭,其實他知道神夢令是什麽東西。
上一世師尊顧雪庭過生辰時,神道道主莫不臣遣下醜、寅二神使為他慶賀,順便帶來了數枚神夢令,存放於合歡宮中。
待到幾年後的仙魔大比上,各大門派為爭奪神夢令各顯神通,展開了一場場精彩至極的鬥法,可以說百年之內,陵遊界再不會這樣的盛事。
想到仙魔大比,桃卿臉上浮現出了向往之色,白複玉以為他是向往神夢令,便笑道:“你師尊手中定有一塊神夢令,倘若你想上神夢山修道,他不會不給你的。”
“這倒沒有,我不太想去。”
桃卿搖搖頭,他對神夢山沒什麽興趣,成就大道、飛升成仙對他而言太過渺遠,他胸無大誌,隻想在壽終正寢之前平平安安地度過這一生就很好了。
不過對於其他人來說,神夢山就是最無上的聖地,山上有天下唯一的渡劫修士、神道道主莫不臣,能得他一二點撥就是天大的機緣。
白複玉道:“我本不欲提前透露神夢令之事,但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請動清風與玉素真人了,你切記不要外傳。”
“我知道了。”桃卿甜甜地道謝,“多謝師兄。”
“口頭道謝沒有誠意,不如親師兄一下?”白複玉低笑一聲,指了指自己的側臉。
桃卿沒有回絕,踮起腳親了一下師兄的臉,白複玉微怔,望向桃卿的目光更溫柔了,一路將他護送回院落。
走到院落門口,白複玉並未進去,轉身離開了,桃卿走到院中,還沒看見人影,而是先聽到溫泉池傳來了一陣水聲。
“嘩啦——”
宿雲涯從水中冒了出來,身上隻穿著白色的中衣,已經濕透了,緊緊貼著身體,若隱若現地透出修長有力的肌肉線條。
濕漉漉的黑發貼服於臉頰和肩頭,水珠滑過他清俊的麵孔,而後是脖頸、喉結、鎖骨,一路隱沒至衣領。
桃卿的目光不受控製地被他牢牢地吸引住了,宿雲涯抬眼,正好與他對上視線,眉目舒展,微微一笑,輕快地說:“桃桃回來了。”
他一笑起來就更不得了了,像水中的妖,誘惑驚人。
桃卿本就愛看他的臉,這下連道都走不動了,暈乎乎地盯著他看。
“站在那兒做什麽?”宿雲涯趴在池邊,笑著衝他招手,“不過來嗎?”
“我……”
不行,不能再看了,要守男德……
嗚,可是真好看啊……
桃卿強忍不舍,艱難地移開視線,小聲問:“你怎麽沒用避水訣?”
“畫陣法要求精準控製靈力,用避水訣會影響法陣的效力,所以我和清玄都沒用。”宿雲涯眼含笑意地說完,手撐住池邊,“你不過來,那我就過去了?”
“別、別!我過去……你為什麽非要我過去?”
桃卿怕他起來後自己更把持不住,隻能含淚走過去,但石板被水汽氤氳得濕滑,他沒留神,腳下不穩地往後栽了下去。
但他沒有摔倒,而是落入到帶著水汽的懷抱中,一隻白皙修長的手臂從後麵伸過來環住了他的腰。
桃卿順著手臂往身後看,就看到裴之渙上身近乎赤.裸著,濕透的裏衣要掉不掉地掛在腰間,麵頰與脖頸都泛起淺粉,垂著眼眸叫了一聲:“……桃道友。”
他身體的溫暖和清冽的氣息一並順著感官籠罩了桃卿,桃卿呆愣地靠在他身上,哪怕被他叫名字都沒能回過神來。
“好了,桃桃,你……”
宿雲涯手臂一撐從水中上來,想要拉開桃卿,卻忽然聽到門外傳來少女的呼喊。
楚幼荷站在門外敲門。
“卿哥哥,你在不在?我想和你說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