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汁脆藕(如此吃的時候看不出裏頭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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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沁想著態度要到, 但是這禮也不是非得見,得了太子這話,她就安安穩穩地又上前了兩步。
    她站到石案邊,心裏想著幫太子添個茶倒個水什麽的。倒不是說要多卑躬屈膝, 隻是也的確君臣有別。像她這樣身份不高不低的官眷倘使被召進宮陪伴皇後或太子妃, 也得幹端茶倒水的活。
    然而太子又睃了她一眼, 笑道:“娘子要麽坐一會兒, 要麽便回去歇息。”
    “……”楚沁啞了啞,隻得道一聲謝,坐到了太子對麵。
    小廝又上了茶來, 兩個人就這麽喝著茶不說話, 楚沁嗅著茶香,心裏直犯嘀咕,心說太子不會知道花痕的事了吧?
    按理說……不應當啊!上輩子花痕也被接到了他們府裏, 直到楚沁離世, 母子三個都安安穩穩的,那太子應該是不知道這事。
    又或者說, 太子知道, 但太子幫著遮掩?
    這倒也不無可能。在楚沁看來霍棲固然有錯,但錯處遠沒有那麽大, 太子又是那麽個和善的性子,庇護這孤兒寡母也在情理之中。
    或許是因為幹坐著沒事幹, 這些疑慮在楚沁腦中轉個不停,但她終究也隻是想想, 沒打算直接問出來, 要不然,萬一人家根本不知道花痕的事呢?直接說不就把裴硯給賣了?
    如此等了約莫兩刻, 裴硯終於幹回來了。
    他本在東宮向太傅請教功課,突然聽說太子去了他家,心裏直打了個哆嗦,連馬車都顧不上坐,直接策馬往回趕。
    這樣緊張原因無他,也是因為花痕的事心虛。雖然裴硯覺得那件事若讓太子知道,太子也不會說什麽,可這到底是瞞著太子幹的事,讓人心裏不安生。
    於是他一路疾馳,到宅院門口翻下馬背又一刻不停地往裏衝,跑得氣喘籲籲。直至到了離書房不遠的地方他才壓下腳步,竭力平靜地走向那道月門。
    還餘幾步遠的時候,楚沁首先注意到他回來了,她當即起身迎去,太子抬眸瞧了瞧,沒說什麽。行至近前,裴硯一把攥住她的手,壓音:“花痕……”
    楚沁不著痕跡地搖了下頭,裴硯心弦稍鬆,接著走向太子麵前,長揖:“殿下。”
    太子睇著他,直言疑惑:“你這書房,怎麽看上去像沒用過?”
    “……的確沒用過。”裴硯頓顯局促,窘迫地咳了聲,“正院也有書房,臣一般都用那邊的。”
    “正院”,一般都是宅中正妻的院子。
    太子摒笑,沒說什麽,楚沁悶著頭福身:“妾身去看看母親。”
    “好。”裴硯頷首應了聲,楚沁就走了。太子等她離開,不免又打量起裴硯:“怎麽,你從定國公府搬出來,定國公夫人一道來了?”
    “……沒有。”裴硯麵紅耳赤,“娘子說的是她母親,臣的嶽母。”
    首先是京中衛戍的事,這事按道理說,太子應該等明日清晨與東宮官議。但或許因為上疏的主意是裴硯出的,他對裴硯多了幾分信重,就想先與他說說。
    但因聊起這個就要擬定從勵王手中接手京中衛戍的人選,總得翻翻各處的人員名單。裴硯的書房這邊沒有這些東西,隻好請太子去正院,邊翻東西邊談。
    其實正院雖說是楚沁的住處,也沒什麽不可看的東西。平日裏四處都有下人收拾得幹淨利索,再說太子又不進臥房,去也就去了。
    然而邁進院門時,太子腳下卻不由自主地頓了頓。他抬頭靜觀四周,便見東邊是葡萄架,西邊是紫藤花架。現下遠還沒到葡萄結果的時候,紫藤花也沒開,兩邊都隻是一片蔥鬱,卻也已十分好看。
    往裏再走兩步,太子又注意到那紫藤花架下竟還掛著秋千,不由道:“好雅興。”
    “哦……”裴硯又窘迫起來,垂首小聲道,“娘子喜歡,所以,嗯……”
    太子看出了他的不自在,短促地笑了聲,信手拍了拍他的肩:“挺好,孤回去給太子妃也弄一個。”
    然後又聽太子說:“你想去把三省六部的名冊取來吧,我們一起看看。”說罷,不待裴硯反應,他就已提步走向秋千。裴硯啞了啞,到底是不好攔,隻能先依言進屋尋太子要的東西。
    屋外,太子悠然坐到秋千上晃蕩著。晃了兩下,忽而注意到秋千扶手上有字,且字跡瀟灑飄逸,便不由自主地定神細看。
    太子啞然,又扭頭看另一邊的扶手。
    怎麽會有人把這種東西刻自己家裏?!
    待到裴硯出來,裴硯自知太子看到秋千上的刻字了,太子也知道裴硯知道他看到秋千上的刻字了,但兩個人默契地絕口不提,總算避免了又一度的尷尬。
    兩人移到石案邊落座說話,先為京中衛戍的事聊了近半個時辰,挑出了六個名字遞上去。其中三個是太子親自選的,卻看起來和太子毫無瓜葛,大有避嫌的意味;另外三個則要麽和皇後的娘家沾親帶故,要麽與東宮官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這是裴硯選的。
    皇帝在京中衛戍的事上有了鬆動,愈發讓裴硯覺得楚沁先前的猜測是對的。既然如此,焉知讓太子選人不是新一重的磨礪?這會兒皇帝搞不好就想看太子選自己的人呢!
    太子心下其實也明白裴硯的意思,隻不過京中衛戍之事實在牽涉甚廣,他雖有自己的人可以舉薦,卻也不敢說他們就是最好的人選,所以隻得將挑出的幾個人一並呈上去,等待父皇定奪。
    等這事議定,太子記下了六人的名字,便又問裴硯:“你可知孤今日為何專程來你家說話,而不回東宮?”
    太子笑笑,就將自己心下的疑惑與方才霍棲道出的事說了。裴硯聽得詫異,沉吟了半晌才道:“殿下是懷疑勵王往殿下身邊安了眼線?”
    “是。”太子緩緩點頭,“所以,孤不知他的手有多長,是隻在霍棲身邊,還是已伸去了東宮。”
    裴硯後脊發涼:“那臣這裏……”他警惕四顧。
    好在,他院子裏的人基本都是定國公府帶出來的,而且他們現下還在楚沁的正院中,勵王應該還不至於將手伸到女眷院子裏。
    太子沉息:“孤給你個正經差事,幫孤查查勵王。”
    裴硯悚然一驚。
    “東宮人手隨你調遣。”太子神色稍緩,語中多了些安撫的意味,“你慢慢來,辦不好也沒關係。”
    “……殿下?”裴硯訝然打量太子,心中隻覺意外。
    他隱隱覺得,太子似乎變得不太一樣了。
    太子並不多言,交待清楚事情便起身離開:“打算怎麽辦,你想好寫個折子給孤。孤回去了。”
    “恭送殿下。”裴硯起身恭送,太子擺擺手,自顧走了。
    他走得有些急,一路大步流星。裴硯的這方宅院又不大,不多時就出了大門,邁出門檻的那一刹那,太子忽而心裏輕鬆了些。
    他望著晴朗如洗碧空定了定氣,心裏突然慨歎,父皇倘使在曆練他,可真是用心良苦。
    從前是他天真。他明明看過那麽多史書政書,卻覺得凡事總有不同,還自以為是地覺得,當下的皇宮就是那個“不同”。
    這或許也不全怪他,實是因他父皇母後的相處與史書上那些帝後都不一樣,而大哥二哥雖與他並非一母所生,卻對母後也一貫恭敬。
    因此,他以為他們不會鬧得兄弟鬩牆。哪怕他知道大哥一貫有野心,他也當一切都會止步於“明爭”,止步於大家開誠布公的較量。
    所以,勵王一直以來的爭強好勝他不怕,勵王得了京中衛戍他也不怕。他覺得隻要自己行的端做得正,父皇心裏自有杆秤,況且他已坐上儲位,這位子總歸不是靠大哥爭強好勝就能奪去的。
    可若勵王用上了安插眼線這種手段,那就不一樣了。
    衛淩不會嫌這種手段卑劣,因為這樣的手段放在朝堂鬥爭中再正常不過,他還沒有那樣幼稚。隻是這便意味著勵王的心思要比他以為的深沉的多,兄弟情分在勵王眼裏,也沒有那麽重。
    意識到這些,衛淩心底不免升起一股惡寒。
    大約是這些年的人生平坦明亮,這樣的手段忽而被明明白白地擺到麵前,直讓人覺得不真實。
    隻是,心裏難過歸難過,卻也不足以為懼。事情既到眼前,無非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
    宅中,楚沁不知太子和裴硯要談到什麽時候,就先去東院待了會兒。但父母還在聲裴硯的氣,近兩天他們都沒不肯見裴硯,裴硯但凡想過來告罪,總是離東院還有好幾丈遠就會被小廝婢子擋下。至於裴硯宵夜的湯,當然是一並扣了。一旦楚沁過去,若隻有郭大娘子在家還好,倘使楚贇也在,還總要忍不住罵裴硯幾句,楚沁既不想跟著罵,也不想讓父親越罵越氣,隻得聊了會兒無關痛癢的家常事就趕緊溜了,跑去西北邊的院子看花痕。
    花痕這幾日的情形都不大好,主要是心情沉鬱,一天到頭要麽在院子裏發呆,要麽就是以淚洗麵。
    偏在這個時候,身邊的下人也變得不大說話,因為他們被裴硯嚇著了。
    這些下人都是從花痕那邊帶過來的人,應該是霍棲支給她用的。那些下人原就簽了死契,連贖身的機會都沒有,生老病死都捏在主家手裏,理當口風夠嚴,但裴硯覺得事關重大,還是恐嚇了他們一番,說誰敢泄露出去半個字就當場塞到院中那口井裏給淹死。
    然後再把屍體拉去喂野狗。
    若因此給太子招惹了麻煩,還要搭上九族性命!
    楚沁試著想象他們的感覺——那大概就是,會簽死契賣身的下人必然已經出身十分淒苦,生活無以為繼才會走到這一步。天天懸著顆心提心吊膽地當差,卻還是在某一日突然得知自己被卷入了朝堂紛爭,如若說錯了話不僅要慘死不說,還有可能株連九族……
    這架勢,平頭百姓沒人能不怕。
    所以這兩天,花痕院子裏的人都緊張得盡量不說話,生怕多說多錯。楚沁一進院子就發覺四下裏安靜得跟沒活人似的,再往裏走幾步,就聽到花痕在臥房裏啜泣。
    楚沁推門進去,花痕見有人來,慌忙地擦了擦眼淚,繼而起身見禮:“楚娘子……”
    “坐吧。”楚沁笑笑,四下掃了眼,三四個月大的那個孩子正在搖籃裏睡著,三歲的那個倒是在茶榻上玩,是很乖巧的模樣。
    看著這個孩子,她可算遲鈍地反應過來,她為什麽先前看霍棲眼熟了。
    這孩子長得跟霍棲真像,雖然現下隻有三歲,眉眼就已有了霍棲的輪廓。等到十幾歲的時候,和霍棲就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了。
    楚沁心下歎了聲,溫言勸花痕:“別哭了,霍棲不過說了幾句醉話,不是什麽大事,自會否極泰來。”
    這話她一邊心平氣和地說,一邊覺得違心。
    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霍棲應該是回不來了。
    花痕忍著眼淚,緊咬下唇:“妾身知道娘子和裴公子都是好人,可若萬一他回不來了,妾身和孩子也不能真的一直留在這裏麻煩娘子和公子。”
    楚沁忙道:“沒什麽不能的,公子既答應了霍公子收留你們……”
    花痕搖搖頭,起身立在楚沁麵前,繼續說下去:“妾身有些打算,娘子且聽一聽。”
    楚沁頷首:“你說。”
    花痕哽咽道:“妾身生來卑賤,這輩子能得霍公子疼惜,已經沒什麽憾事了。這兩個孩子是霍公子的骨肉,妾身想著,怎麽也不能拖累他們,若霍公子真的出不來,妾身便殉了他!這樣,這兩個孩子……”
    花痕咬咬牙,屈膝跪地:“這兩個孩子便勞娘子和裴三公子在妾身走後去昌宜伯爵府說一說情,求昌宜伯和大娘子收留他們吧!霍公子娶妻是早晚的事,日後嫡子庶子都不會少,伯爵府隻當添兩雙筷子……”
    “你快起來。”楚沁伸手扶她,花痕滿麵是淚,跪著不肯起。
    楚沁見狀自知她是認真的,隱約想起上輩子也有過這麽一出,但那時候花痕沒跟誰說打算,隻是直接尋了死,所幸被救了下來,又被張嬤嬤帶著人盯了三天,才沒再鬧出別的事。
    楚沁一喟:“咱們都是女人,有些話或許不中聽,卻是我的心裏話,你且聽聽在不在理。”
    花痕雙眸空洞地望著她:“娘子請說……”
    楚沁手上又添了力,還想扶她,但見她仍定定跪著不肯起來,便直接說了下去:“這世道對咱們女人總是要求頗多,這個要你為了丈夫著想、那個要你為了孩子犧牲,就好像咱必須為旁人無私無畏地舍了這條命,才配受旁人稱讚一句‘這是個好女人’。”
    “可是咱想要什麽,難道就不打緊麽?丈夫、孩子固然重要,可咱們自己痛痛快快地好好過過日子,又礙著誰了?人生在世就這麽幾十年,事事都隻想著別人忘了自己,那是最虧的。”
    花痕聽得啞了啞,而後便是連連搖頭:“不是的!妾身隻是想,公子待妾身恩重如山……”
    “你若真是為著恩重如山去死,我不攔你;真是為了情去死,我自也隨著你去。”楚沁眉心微蹙,睇著她的樣子嚴厲又堅定,“可你聽聽你方才的話,你是為了不拖累兩個孩子。我知道,身為人母的都免不了為孩子做打算,可為了給孩子換個昌宜伯爵府的名分,就值得你這個當娘的連命都不要麽?你是真覺得這樣值得,還是隻是因為覺得自己‘應該如此’?若是前者,我告訴你,裴硯如今已在太子殿下跟前當差,來日的出路必不會差,你的孩子們留在這裏,日子未見得就不如昌宜伯爵府;若是後者,你更要明白,天底下就沒有這樣的‘應該’,沒有哪個當母親的‘應該’為了孩子的前程連命都不要。我猜霍棲既喜歡你,你應該也讀過些聖賢書,可不要讀書讀得迂腐了。”
    她說得語重心長,私心裏卻並不知花痕能不能聽得進去。
    因為這些道理,她幾乎是活到快咽氣的時候才悟透、才恍然大悟自己事事隻為旁人有多難受,花痕現下正值這樣的年紀,又突遭變故正鑽牛角尖,顧不得這麽多倒也難免。
    果然,花痕聽得滿目惶惑,跪在那你怔忪良久,俄而又茫然地抬起頭:“可妾身若和孩子們一直留在娘子這裏……”
    楚沁說:“我們不會為難你們。”
    花痕苦笑:“妾身知道,但……”
    “你心中過意不去,這我明白。可公子那邊,這是他與霍棲的兄弟義氣,是君子之諾。他願意應,這不是你的錯處。至於我這邊……”
    楚沁語中一頓:“你隻當女人間多少會有些同病相憐,我既有力相助,就願意助你一把。倘若霍棲他能逢凶化吉,那自然好,可若不能,我隻盼你和兩個孩子在這裏都能高高興興過日子——這一點我與裴硯自能給你,可你若自己一死了之、再將兩個孩子送回伯爵府,伯爵府會怎麽待他們,咱們誰都說不準,對不對?”
    花痕愈顯怔然,不是不讚同楚沁的話,隻是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竟能遇到這樣的好人。
    ……這恐怕就是書裏說的聖人?
    楚沁多少也意識到,自己這番說辭怕是顯得自己太好了。
    其實她自然沒有那麽好,隻是這事對她來說,上輩子真以為是個外室她都接受了,這回心知隻是朋友“托妻獻子”,她便更看得開,更想救下這三條命。
    花痕就那樣懵了良久,終於訥訥地擦了把眼淚:“那……”她抬起頭望著楚沁,楚沁很耐心:“還有什麽顧慮,你說。”
    花痕低下頭:“那……娘子若日後有什麽用得著的地方,就、就吩咐一聲……妾身這條賤命,若是在昌宜伯爵府那裏,橫豎是要打死的,不必顧惜妾身……”
    “沒有這樣的話。”楚沁失笑,再行伸手扶她,楚沁給她擦了擦眼淚,“別哭了。你是有兩個孩子的人,你好好的,孩子們才能好好的。日後就安心住下,不論多少時日,都不必有顧慮。”
    花痕滿目感激,雙眼紅紅地點頭,抽噎道:“娘子是好人……”
    這話聽來無足輕重,可她說得發自肺腑。
    她這樣的出身,想全須全尾的活到這個歲數是不容易的。有些命不好的,八九歲就讓人磋磨死了。
    她憑著一張臉,又玩命去學才藝,才終於鬥敗了樓裏那麽多姐妹,被老鴇視作搖錢樹,等著高價賣她的第一碗。
    然後,她又幸運地在那“第一晚”就遇到了霍棲,霍棲是個極懂憐香惜玉的人,第二天就將她贖了出去,自此她便有了安穩的日子。
    所以,花痕一直自問命還不錯。可這些經曆也不免讓她覺得,這世道終究是要男人護著女人的,而若是女人與女人之間,則是天生的敵人。
    如今楚沁卻讓她覺得,女人對女人竟也能有幫助。甚至比男人對女人的幫助更純粹,可以真正的無所圖,隻是因為一份單純的好心。
    楚沁見花痕冷靜下來了,心裏暗鬆了口氣,喚來花痕跟前的婢女囑咐了幾句,讓她好好照顧花痕,就轉身離開了。
    走到院子門口,清秋在那裏候著。見楚沁出來,她上前稟道:“剛剛有人過來傳話,說太子殿下走了。”
    “太好了。”楚沁心弦一鬆,這才敢回正院去。回去後左右找了找,就見裴硯在西屋書房,她不由笑了聲,走進去:“還不快把前頭的書房好好用上?都讓太子殿下看笑話了。”
    “這算什麽笑話?”裴硯這會兒想開了,不再臉紅,一臉坦蕩。
    楚沁又道:“我剛才勸了勸花痕,她心情好了些。我想著,要不趁熱打鐵,晚上一起用個膳,熱鬧熱鬧,讓她更自在些?”
    霍棲眉心輕跳:“那你們用。”
    楚沁一怔:“你怎麽了?”
    “沒怎麽。”霍棲一哂,悠然坐在書案前直視著她,“她有霍棲,我有你。霍棲若在,咱們一起用膳也就算了。霍棲不在,我跟她一起用膳?算了吧。她可是個花魁,你就不怕我見色忘義?”
    楚沁翻了個白眼:“我不怕。你敢見色忘義,我讓我爹爹揍你!”
    裴硯嗤笑,還是搖頭:“你們吃吧,我自己用。”
    “好吧。”楚沁不再強求,“那我叫上安姨娘。”
    裴硯“嗯”了聲,楚沁就張羅著讓膳房備膳去了。
    其實若按她自己的心思,她心情不好的時候肯定願意來個涮鍋或者烤肉什麽的,要不弄個烤全羊也很好,自己上手撕肉多痛快啊?
    可考慮到自己跟花痕還不太熟,她又覺得這事還是算了。若真上那些東西,隻怕最後的結果就是安姨娘和花痕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吃。
    楚沁於是便吩咐小章備了個正常的席麵,就是涼菜熱菜湯羹點心一應俱全、還要有幾個看起來特別熱鬧的硬菜的那種。
    這種席麵,很容易讓人覺得“好看卻沒吃頭”。
    除非廚子水準過硬。
    小章就是那個水準過硬的廚子。
    宴席設在花痕院中,花痕一連三天沒怎麽吃東西,見楚沁突然安排席麵,她也明白楚沁是想哄她好好吃飯。她不想掃楚沁的興,上菜時就在心下有意說服自己桌上的菜有多好吃,以便讓自己顯得胃口好些。
    等菜上齊,楚沁先動了筷子,安姨娘與花痕便也各自執箸。花痕先夾了近前的一道涼菜嚐了口,瞧著隻是普普通通的藕片,結果一片下去,就惹得她真有點餓了。
    一則是這藕片夠嫩,夠脆爽,咬在齒間幾乎全然吃不出梗牙的紋理,舒心可口就讓人食指大動;二則是這菜調味用的是白米醋、白糖,兼以一點點先薑芽擠出的薑汁,不能太多,有點薑香就行。
    如此吃的時候看不出裏頭又薑,一口進去先是酸甜溢開,而後再是一點點薑香。最後隨著咀嚼,嫩藕本身清甜蓋過先前的滋味在齒間蔓延,藕香沁人心脾。
    連續三天沒好好吃東西,任誰開了胃都要食指大動,花痕吃完這一片就不由自主地又伸了筷子,再夾了一片來。
    等她吃到第三片,楚沁看得笑了,拿起瓷匙給她舀了勺別的菜送來:“別隻盯著一個吃。家裏的廚子還不錯,你都嚐嚐看。”
    跟著又關照安姨娘:“這冷吃兔是你一貫喜歡的,你多吃。”
    安姨娘乖乖地嗯了聲,就去夾了一小塊兔丁來。冷吃兔也是個極開胃的菜,酸、辣、鹹、香兼具的醬汁均勻地包裹在兔肉上,將兔肉鍍上一層膳桌上最易令人食指大動的焦棕色,可謂色香味俱全。
    就這樣,楚沁一邊吃一邊關照大家。安姨娘其實不必她費什麽心,就著自己喜歡的菜,一小碗米飯很快就下去了,後來還又添了小半碗;花痕的胃口依舊不算太好,但到最後也將近吃了一碗飯,更重要的是桌上的菜她多多少少都吃了些,還有兩道她明顯喜歡。
    至於楚沁自己……不好意思,她還是吃得最痛快的那個。像四喜丸子這種硬菜,拳頭大的丸子安姨娘和花痕倆人才分了一個還沒吃完,她自己不知不覺就吃了一個,碾碎的肉糜澆些湯汁一起拌飯真的很香。
    相較之下,獨自留在正院用膳的裴硯就顯得淒慘了些。他晚上隻吃了一碗素麵,因為晚膳前他打算趁楚沁不在再去見見嶽父嶽母,結果又被拒之門外,弄得他一下子沒了胃口。
    他本以為自己能不拿這些當回事,想著長輩生氣那就生氣嘛,不料他們大門一關索性不見他竟這樣讓他難受。
    他再想想郭大娘子前陣子無微不至的關照和每天晚上他回家都能喝到的湯,就更難受了。
    是以楚沁開開心心回到正院時,就見裴硯沒精打采地仰麵在拔步床上躺著,雙目空洞無神。
    “?”她立在幾步外不明就裏地望了望他才繼續走過去,坐到床邊推一推他,“怎麽啦?”
    “沒事……”裴硯低語呢喃,下一瞬卻忽然翻身,雙臂摟在楚沁腰間。
    楚沁聽到他發出一聲嗚咽,繃不住地笑了:“讓我猜猜……可是太子殿下交待的差事太難,讓你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裴硯的臉紮在她腰際,搖頭。
    她想想,又道:“那難不成……是我們三個今天一起小聚,留你獨守空房,你難過啦?”
    裴硯還是搖頭。
    那今天還有什麽事兒?
    楚沁皺著眉想不出了。忽有一瞬渾身栗然,又心驚肉跳地問裴硯:“不會是霍棲沒了吧?!”
    “沒有。”裴硯低語,接著深吸了口氣,躺回枕頭上,怔怔地看她,“沁沁,你跟爹娘說說,讓他們若真生氣,就揍我一頓吧,行不行?鞭子板子我都認,別不理我。”
    他說頭一句話的時候,語氣多少還有點說笑,可說到後麵越來越認真。
    楚沁啞了啞:“這麽難過呀?”
    裴硯沒吭聲,沉默地躺著。
    楚沁想想,知道爹娘的反應怕是陰差陽錯地觸到他兒時的舊傷了。做父母的若有心刻薄孩子、卻又不想讓外人瞧出端倪,私下裏的冷待就是最簡單的。胡大娘子行事那麽精明,讓小孩吃閉門羹這種事,她想必能做得周全。
    楚沁不由心下一喟,俯身伏到他身上:“那明天一早,咱們兩個一起去爹娘那裏。隻是我爹真的很生氣,便是有我攔著,他說話也不會好聽,你可想好了。”
    “嗯。”裴硯應得很快,楚沁撐起幾分,在他下頜上親了一下:“那先不要想這些了,好好睡個覺。”
    說完她就一溜煙地跑了,跑去廂房沐浴更衣。等再回來時,裴硯還是那麽怔怔地躺著,她徑自爬到床榻裏側,躺下來沒話找話:“今日太子殿下怎的突然想起要過來?是有事?”
    “嗯,議了些緊要的事情。”裴硯凝神想了想,“倒有個好消息可以告訴你。”
    楚沁:“什麽?”
    他說:“霍棲大概沒什麽大礙了。”
    楚沁一愕,心裏第一個反應就是:不可能啊?!
    霍棲上輩子絕對是死了,不然花痕和兩個孩子就不會一直留在他們府裏,現下怎會突然起了變數?!
    她便追問:“陛下下旨放他出詔獄了?!”
    “那倒沒有。”裴硯忖度著說,“我也說不準,但我感覺他應該能活著出來。因為早幾日陛下曾下旨讓太子殿下去審霍棲,太子殿下在我的勸諫下沒理會那道旨意,隻繼續上疏說京中衛戍交由勵王不妥。陛下的朱批今日發了回來,說讓太子殿下另外挑選人手接替勵王,至於霍棲的事……陛下雖沒說放人,卻鬆口說不必審了。”
    從審到不審,這自是有所好轉。楚沁聽了卻顧不上這些,驚坐起身:“你怎麽敢這樣勸諫太子?!”
    “?”裴硯盯著她,“不是你說的嗎?!”
    楚沁更害怕了:“我什麽時候說了?!我哪敢讓太子忤逆聖旨?!”
    裴硯也坐起來,卻不慌,雙手握住她的雙手:“你之前不是跟我說,陛下這般行事,或許是為了曆練太子?我便找了個機會將這話跟太子說了,太子也聽進去了。”
    “……”楚沁後脊冒出一層涼汗。
    誠然她當時跟裴硯說那些,就是覺得自己從上輩子摸出了些門路,想讓裴硯跟勸勸太子,或許便能走不一樣的路。可現下聽聞裴硯真說了,她還是止不住地害怕起來,怕自己出錯了主意,甚至還有點懷疑自己,覺得自己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
    裴硯眼看她臉色發白,笑了聲,傾身摟住她:“怎麽還慌了呢?不怕不怕。我沒提你,若來日太子殿下平安地渡過難關,要論功行賞,我再告訴他這主意本是你出的。若後頭發現主意錯了,你隻管放心,這話就是我說的,太子怪罪不到你頭上!”
    “……誰說這個了!”楚沁狠狠一推他,裴硯嬉皮笑臉:“又這麽凶!”
    楚沁瞪眼:“你正經點!”
    裴硯立刻正襟危坐,笑意也強行斂去,一派嚴肅地看著她。
    楚沁這才繼續說:“朝政大事,你別太掉以輕心,總不能我說什麽你就聽什麽。萬一釀成大禍,咱們隻怕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裴硯一聽,知她是真的擔憂,認真起來:“我心裏有數。那些話雖是聽你說的,我也是認真權衡過才會跟太子殿下開口,並沒有聽風就是雨。”
    “那就好。”楚沁點著頭,鬆了氣。
    裴硯又笑起來,食指刮過她的鼻尖:“不過我還是要說,我家娘子冰雪聰明。能在朝政之事上出謀劃策,有幾家娘子能做到?”
    “嘁。”楚沁翻翻眼睛,躺回去了,“誰要你誇我!快睡覺,明天還要挨我爹的罵呢,你趕緊養精蓄銳!”
    兩句話間,她已翻身背對著他。裴硯賤兮兮地往前湊,扒著她的肩頭問:“知道我明天要挨罵,娘子再多哄哄我唄?”
    楚沁口吻生硬:“不哄!你自找的!”
    “哦……”裴硯碰了一鼻子灰,但自知理虧,也不好說什麽,隻好聽她的話,躺下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