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辣粉(圓圓的紅薯粉煮得夠軟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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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 楚沁與裴硯就都早起了些。趁楚贇還沒去戶部,兩個人就結伴去“問安”。
東院那邊,下人們知曉楚贇最近有多生氣,都不敢觸他的黴頭, 遙遙一看裴硯來了就有人趕過去擋。然而這回他們夫妻兩個一道過來, 上前擋駕的小廝就不免有些為難, 打量著楚沁的臉色小心道:“娘子, 大人說了……近來沒心思見姑爺,您看是不是……”
楚沁含著笑:“我知道爹爹生氣,可今日我們是有正事。你就別擋了, 若一會兒爹爹動怒, 自有我勸著,怪罪不到你頭上。”
她這樣說,當下人的自就安了些心。那小廝略作躊躇便退開了, 楚沁拉著裴硯的手繼續往前走, 邁進院門,就見院中四處掃地的、澆花的、給水缸添水的下人都在望見裴硯的刹那低下頭, 滿目驚恐地屏住了呼吸。
“……”楚沁不禁神情複雜地扭頭看看裴硯, 意思是:瞅你混的。
裴硯挑眉回看,眼底有那麽點悲戚。
兩個人再繼續往裏走, 一前一後地步入堂屋,楚沁在臥房門前停住腳, 抬手叩門:“爹,娘。”
裏麵很快響起郭大娘子的聲音:“沁兒?進來吧。”
楚沁定了定氣, 將房門推開, 便拉著裴硯一起進去。
房中正一片清晨起床後獨有的安寧,這份安寧持續到兩個人繞過門前屏風——幾是裴硯露臉的同一瞬間, 楚贇已暴跳如雷:“出去!”
“爹……”楚沁鬆開裴硯的手,徑自走向父親,挽住他的胳膊道,“一家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不能總這樣賭氣。”
“誰跟他是一家人!”楚贇一味地怒瞪裴硯,口中跟楚沁說,“我們隻是來陪你安胎的,本與他也沒什麽相幹!若爹娘這般態度讓你為難,那好,咱們就回自己家安胎去!左右我們楚家也還沒落魄到露宿街頭,女兒便是被休了,我們也養得起!我們不受這個委屈!”
楚沁大驚:“爹爹這是什麽話,裴硯隻是……”
楚贇卻不肯再聽她說,怒火中燒地指著裴硯:“你出去!”
“你走不走?!”楚贇氣得身上都在抖,下意識地抄起手邊的東西,“滾!”
“爹。”裴硯定住心神想要解釋,然而他這一聲喚卻恰到好處地擊破了楚贇最後的冷靜。楚沁隻看父親的手猛然抬起,伴隨著一聲氣沉丹田的“滾!”字,一團白色倏然飛出,直擊裴硯麵門!
——那一刹間,楚沁來不及做任何反應,驚吸著冷氣眼看那東西砸向裴硯。
“啪”地一聲脆響,嶄新的碎瓷盞子落在地上。裴硯驀然低頭捂住額頭,楚沁眼瞧著鮮血從指間滲出來。
“裴硯!”楚沁驚呼出聲,疾步上前查看他的傷勢。郭大娘子也倒吸了口冷氣,不禁沉喝:“楚贇!”
楚贇自己心裏也是一驚,自知做得過了火。卻強撐住了,冷哼一聲,鐵青著臉坐到兩步開外的椅子上。
楚沁急急吩咐清秋:“快去喊大夫!”
清秋這才回神,跌跌撞撞地趕出去。楚沁用力想挪開裴硯的手:“我看看!”
“……沒事。”裴硯聲音平靜,卻不想把手挪開,主要是知道出血了,怕嚇著楚沁。
“你先坐下。”楚沁四下看看,將他往茶榻那邊扶。幾步外,郭大娘子看看他們,緊鎖著眉頭走向楚贇,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
郭大娘子壓音:“這是做什麽!便是有氣也好好說,何必傷人!”
接下來便是好一陣的死寂。裴硯在死寂中等來了大夫,又在死寂中任由大夫幫他包好了傷口。等大夫走後,楚贇終於神情鬆動了些,數日的鬱氣化作一聲長歎:“我們不是容不下你有妾室和孩子!”
楚沁聞言心弦一鬆,暗道終於能好好說話了。可轉頭看去,卻見父親神色黯淡地一味搖起了頭,似是不知該如何再往下說了。
接著又見裴硯忽而起身,她生怕再起衝突,伸手想要攔他,可他還是自顧上了前,行至楚贇麵前,一揖:“爹,我知道,您是生氣我在沁沁有孕時把人帶回來,怕攪得她不能安心養胎。”
“是。”楚贇冷眼看著他,頓了頓,又道,“但是事已至此,總不能再將人趕回去,這我知道。所以你也不必多說什麽了,你若承諾什麽絕無下次,也沒什麽可信。我們隻盼你還對沁兒有孕的事心裏有數,待她好一些。”
楚沁一聽,知曉父親這是想將態度擺正。這話裏話外的意思,一方麵是隻消裴硯日後待她好,這樁事就不必再提了;但另一方麵,也擺明了他們對裴硯的失望與惱火,從前的百般關照,以後大概都見不到了。
她不禁擔憂地望了眼裴硯。他們之間沒什麽誤會,她太清楚他非要過來告罪就是為了重新博得那份關照。那份關照對爹娘而言做得不難,卻是他求之不得的東西,無怪他會貪戀。父親現下說出的話聽來雖不過分,但字字都正好直刺他的心。
楚沁一下就覺得,要不還是別談了。這事不提,左不過是王不見王,哪戶人家沒點說不清楚的糊塗事?裴硯非要這麽來說個清楚,反倒給自己平添傷心。
她於是就想上前拉裴硯回去,可剛走到裴硯身前,裴硯就低著眼簾朝楚贇跪下了。
“裴硯!”她趕緊拽他,楚贇眉心一跳,又露惱色:“你幹什麽!”
裴硯叩首,直起身,道:“您便是不信我也要說,這樣的事絕沒有下次。日後……日後我會待沁沁好的。”
“嘁。”楚贇嗤之以鼻,搖著頭敷衍說,“知道了。”
裴硯又道:“爹,容我這一次吧。”
“誰不容你了?”楚贇又輕嗤一聲,“這是你的宅子,我們橫豎不能把那母子三個趕出去。你回吧。”
裴硯低下頭不再作聲,楚贇隱隱察覺他的意思,不由挑眉:“怎麽,你還非要我們當這事沒出過不成?嗬……別嫌我說話難聽,這可是你不識好歹了。我們再怎麽說也是沁兒的爹娘,不是你定國公府的長輩,你這般給我們添了堵,還要我們裝沒瞧見?妾室和嶽家的和睦你都要得著?天底下就沒這麽便宜的事!”
“我知道。”裴硯輕聲,“我可以等您消氣。”
言下之意端然是:我可以跪在這裏等您消氣。
楚贇拍案而起:“你威脅我是吧?!”
裴硯慌了一瞬:“絕無那個意思!”
楚贇怒極反笑:“我告訴你,我不吃這套!你願意跪就跪著,我戶部還忙著呢!”
楚贇說罷,提步就走。楚沁一時想去追,但又不願裴硯自己留在這兒,一時左右為難。
郭大娘子倒立刻追了出去,楚贇負著手走得極快,她直到院外才拽住他:“消消氣,別計較了!”
“你看看他那個樣子!”楚贇怒然指著院子裏,氣得胡子亂顫,“得了便宜又賣乖是不是?真當我們好欺負?我告訴你,別慣著他!越慣越無法無天!”他邊說邊左右踱步,忽而腳下一頓,又道,“我知道,他背後是定國公府,我咽不下這口氣,但也不能讓他拿沁兒撒火。一會兒你就收拾收拾,待沁兒回家去!日後他們這日子能好好過就過,若他敢給沁兒半分臉色看,那就和離!反正咱們沁兒還有爹娘有兄弟,不必靠著他過活!”
楚贇說完,轉身就走了。郭大娘子“哎”了聲,卻沒再去追,左右為難地在院門口僵了會兒,就折回去了。
臥房裏,楚沁打從父親出去就一直盯著窗紙,眼看父親真走了,她蹲身拽拽裴硯:“我爹真走了,咱也回去吧,改天再說。”
可裴硯低著頭不動:“你先回去吧,讓王宇去東宮替我告個假,就說家裏有事。”
這下楚沁傻了:“你來真的啊?!”
先前她雖知裴硯心下真的在意父母待他的態度,卻沒想到他能做得這麽倔。在她看來,一家人之間何必呢?許多仇怨隨著時間推移,總會慢慢淡的。
郭大娘子在此時折回了房門口,繞過屏風便喚了楚沁一聲,楚沁望了眼,見母親在那邊直遞眼色,隻好先跟裴硯說:“……我去跟母親說兩句話。”
說罷她起身走到門口,隨郭大娘子走出臥房,到了院子裏。
過了約莫一刻她才又回到房中,再度蹲到裴硯身邊,歎了口氣:“我爹當你是用苦肉計逼他,更生氣了。又怕我受委屈,讓我娘帶我回娘家安胎去,我姑且把我娘勸住了。”
說著她頓了頓聲,又語重心長道:“咱先別較勁了,好不好?若按你昨日說的,霍棲真能回來,這事遲早能翻篇,爹娘總會原諒你的。”
裴硯搖搖頭,隻說:“你回去吧,記得讓王宇去告假。”
“你強什麽呀!”楚沁瞪他,“你別這樣,你這樣我娘也難做。她不想為難你,可也不好替我爹原諒你,隻得先避去廂房……”
裴硯平心靜氣道:“沒有人為難我。沁沁,是我自己想來告罪的。你回去吧,好好用膳好好安胎,我沒事。”
“你……”楚沁既無語又心疼,她發現他對這事的在意,還是比她想象的要多多了。
早知道他存著這樣非求得原諒不可的心,她昨晚就不會答應帶他來!
大半日的光景總是過得很快的。左右為難的郭大娘子起先在東院廂房裏待著,後來去了正院,到下午又去西院安姨娘那邊坐了坐。
眼瞧著時間走到了下午三點半,郭大娘子就坐不住了,著人備馬備車,吩咐去戶部衙門。
戶部那邊,官員們通常是申時六刻下值,也就是下午四點半。楚贇近來忙些,有時候要到六七點,但郭大娘子顧不上那麽多了,隻想早早過去截他,讓他趕緊回家去。
結果正碰上楚贇今天不忙,郭大娘子到了戶部衙門門口還沒下馬車,就看見楚贇從裏麵出來。郭大娘子忙喊了他一聲,楚贇一怔,邊走近邊問:“你怎麽來了?帶沁兒回家沒有?”
“回什麽家!”郭大娘子眉心緊蹙,“你跟女婿置氣,沁兒可沒置氣!走,趕緊回去,你女婿還跟屋裏跪著呢!”
這倒讓楚贇腳下一頓,不禁露出訝色:“還跪著呢?!”
“可不是?”郭大娘子一喟,“沁兒有著身孕,倒是沒硬留在那兒陪他,還是回去好好吃了飯睡了覺,可這大半日裏也過去瞧了四五趟,擺明了是擔心的。你隻當是心疼咱女兒,別跟他計較了好不好?我瞧咱這姑爺也不是十惡不赦,這回這錯處,你饒了他吧!”
“怎的還為他說起話來了?你就是心軟!”楚贇外強中幹地頂了一句,沒好臉色地上馬車,心裏卻也犯著嘀咕。
他原本以為裴硯那一出就是做個樣子看看,一邊想左擁右抱玩得瀟灑,一邊又想在他們當長輩的麵前求個心安,所以自然懶得理他。
難道今日來這一趟,他是真覺得有愧?
楚贇一路都緊鎖著眉,翻來覆去地琢磨這事兒。到了家門口剛下馬車,就見楚沁跟看到救星似的跑了出來:“爹!”
楚贇一瞧,就知道這是為裴硯耍賴來的。
果然,楚沁跑到跟前就抱住了他的胳膊:“爹,裴硯知道錯了,您別跟他計較了。”
“要不……要不您再拿鞋底子揍他一頓?”
“別讓他跪著了,我看著怪心疼的……”
楚沁這麽一句句地求,楚贇也不說話,就背著手往裏走。可楚沁見他不說話就越發地慌,眼瞧東院院門已近,她趕忙一閃身,倒將父親擋住了:“爹,您說句話……”
楚沁戚戚道:“您看……裴硯一早上就傷著了,又這麽跪了一天,求您消消氣吧!要不……要不如何才能消氣,您給個準話,我讓他去照辦,行不行?”
楚贇還瞥著她。楚沁從父親的目光中,隱隱品出了些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她明白父親這份心情從何而來——現下在父親眼裏,大抵就是她這個當正妻的懷著身孕,卻因外室和孩子的事受了委屈,娘家人在為她撐腰,她卻胳膊肘往外拐為夫君說話。
楚贇睇了她一會兒,籲了口氣:“讓開!”說完就沒好氣地從她身邊繞了過去,徑自進了東院。
步入院門,楚贇腳下就走得快了些,大步流星地進了臥房,定睛一瞧,裴硯果然還在那兒跪著。
楚贇一腦門子官司:“你你你……你是不是有病?!”
裴硯聽到他的聲音,趕忙回過身:“爹,我……”
“你滾滾滾!你趕緊給我回去!”楚贇還是凶神惡煞的,複又走進去幾步,往床上一坐,“我要睡覺!你別在這裏礙眼!”
裴硯低著眼定定神,俯身一拜,咬著牙撐起身,默不作聲地走了。
可算消停了。
楚贇舒了口氣,擰著眉躺下去。四下裏安靜了幾息,郭大娘子進了屋來,坐到床邊。
楚贇睜眼看看他:“走了吧?”
“走什麽走。”郭大娘子無奈,“人家去院子裏跪著了。得虧我先一步把沁兒勸了回去,不然沁兒瞧見更要心疼。”
“……”楚贇麵色鐵青,深吸了一口氣,卻不得不承認,心裏積攢已久的惱火已然很淡了。
活到這個歲數,他自然知道所謂“賠罪”其實不過是一種亡羊補牢的做法,已經發生的事覆水難收。但正因為覆水難收,態度便顯得尤為要緊。
楚贇躺在那裏又悶了半天,壓製著心中的火氣,思索女兒嫁這麽個人到底好不好。
——最終,他覺得應當還是好的。世人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他又是那樣的出身,肯為了這種事認認真真地跪在嶽父嶽母跟前謝罪並不容易。
做到這一步,起碼說明他還是個君子。既是君子,就不會讓妻子受太多委屈。
楚贇想清這一層,就不想再計較外室的事了。其實這些日子他的“計較”,也做不過就是想敲打敲打姑爺,為嫁出去的女兒撐撐場子。
他於是便沉默地起了身,踩上鞋子出了房門。走到裴硯跟前看了看他,伸手扶了一把:“起來,跟我進去喝一盅,指天發誓會待沁兒好,這事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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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
郭大娘子知道楚沁為裴硯憂心了一天,晚膳前專門吩咐了膳房,讓膳房給她備點既合口又吃著痛快的。
然後小章就給她上了碗酸辣粉。圓圓的紅薯粉煮得夠軟,酸和辣都放了十足的分量,那股濃烈的香味剛端到房門口,就刺激得楚沁餓了。
接著這麽一大碗粉端到麵前,她仔細一看,又看出裏頭放了不知幾倍量的炸黃豆。
炸黃豆放在酸辣粉裏是好吃,又香又脆,還有一點淡淡的甜。但小章放這麽多……看起來就好像是有心想讓她泄憤似的。
楚沁因而對著這碗粉哭笑不得,雖然擔心著裴硯吃著還是有些心不在焉,但還是努力地吃著。
吃了不到半碗,裴硯回來了。楚沁一聽到院子裏的動靜就扔下筷子跑出去,到屋門口一看裴硯被下人攙扶回來,趕緊往前迎:“裴硯!”
她上前想要扶他,卻反倒被他摟住腰。他跪得膝頭酸痛,嘴角還是扯起一抹笑:“我沒事,你用膳沒有?”
“……正在用。”楚沁邊說邊看向清秋,吩咐她,“快去請大夫過來一趟,再去膳房,讓小章再做碗粉來。”
說完就聽裴硯問:“什麽粉?”
“酸辣粉……先不說這個了,你快進去歇歇!”她說罷就不肯再在他懷裏好好待著,小跑著先回了屋,估摸了一下是扶他上床還是上茶榻。
最後還是直接上了床,因為茶榻要比床高些,扶他上去恐不大容易。
下人們七手八腳地忙了一通,房裏可算安靜下來。裴硯坐在床上靠著軟枕,楚沁沏了盞茶來給他,打量著他,道:“委屈你了。其實……”
她想說,其實實在不必急著一時。
裴硯卻一笑:“不委屈啊。你爹娘多好啊,我肯好好謝罪他們就肯容我一回,再大度不過了。”
隻這麽一句話就讓她聽出,他從前經曆過多少回“不好說話”的人和事。
從前的缺憾太多,所以他難得遇到一個肯疼自己的長輩就變得像個小孩子,生怕這份寬容和關照再消失不見,用盡全力也要求得原諒。
好在,在“原諒”兩個字上,楚沁的父母說到做到。次日便不與裴硯置氣了,晚上的湯羹也又安排上了。楚贇不忙的時候,翁婿兩個也又一起喝起了酒,宅子裏恢複了從前嬉笑怒罵的模樣。誠然,楚沁知道這如出一轍的氛圍總歸還是和先前有些不同,爹娘心裏的那根因花痕而生的刺還在,唯有來日真相大白才能拔除,但能維持這種和睦也已經很好了。
五月,皇帝下旨命勵王將京中衛戍交給了謝維。這是皇後娘家的一個表弟,太子該喚他一聲表舅,也就是說,京中衛戍的大權一瞬之間從勵王手中挪到了太子一黨手裏。
於是轉瞬之間,風雲大變。先前許多關於儲位不穩的議論忽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人人都在慨歎聖心難測。
對此,勵王府裏是什麽動靜,旁人打探不著。但裴硯這邊,四弟妹謝氏專門登了門,前來探望楚沁。
這算是她們妯娌兩個第一次正經的走動,雖借的是楚沁有孕的由頭,楚沁自己心裏也知道,自此之後,四弟兩口子就算正式靠到他們這邊來了。
說來這念頭裴燁應該原本就有,否則在吃烤全羊那天,裴燁就不會專程跑來告訴她們裴煜投靠了勵王的事。隻不過裴燁到底是裴煜一母同胞的親弟弟,若在那個時候明擺著與裴硯走得更近,漫說裴煜這個當哥哥的會不高興,就是胡大娘子那關大概也不好過。
現如今勵王失了勢,裴燁過來與他們走動,裴煜自然也不會樂意,但至少胡大娘子那邊不會說什麽了。胡大娘子身為人母,總還是會希望孩子平安的。
謝氏於是輕輕鬆鬆地在楚沁房裏坐了半日,到了晌午,她提起裴燁上次吃著的烤全羊,楚沁就吩咐小章做去了。趕巧了這天家裏沒有全羊,隻有半扇羊肉還沒動,楚沁想想也行,反正真上一整隻羊也必是吃不完的。
烤羊端上來,謝氏一開始吃得挺斯文,後來便也忍不住上了手,邊吃便跟楚沁說:“三嫂嫂住在外頭不知道,早幾個月勵王得勢,二嫂嫂的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看得我這個氣!偏生大家都在一個屋簷下過活,我也不好說二嫂嫂什麽,如今可好,嘖……”謝氏笑一聲,“今天早上去向母親問安,二嫂嫂都稱病不肯露臉了。哎呀,你說她這是何必?日後總歸還是要出來的,沒可能一直躲著。”
楚沁禁不住地笑了聲:“這人得意的時候多幾分炫耀是人之常情,你別跟她計較。說到底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若鬧得太僵,你也不自在。”
“我不怕她!”謝氏冷哼一聲,“今日來見嫂嫂,我是探過母親的意思的。母親說了,三哥一貫勤學,如今又在太子跟前得臉,裴燁多跟他走動也好。”
這話倒讓楚沁一怔:“母親這樣說?”
“是呀。”謝氏並不大清楚胡大娘子與裴硯間的糾葛,見楚沁這個反應,又詳細道,“母親還說,三哥是個自己立得住的,讓裴燁多學他,別天天悶在宅子裏當個富貴公子,得知道給自己謀出路。”
這話落進楚沁耳朵裏,弄得楚沁心情有些複雜。她從未想過胡大娘子能對裴硯有這樣的評價,而且說這話時還關乎裴燁的前程抉擇,可不像是粉飾太平。
京郊別苑,胡大娘子上午先去瞧了瞧定國公留下的妾室寧氏。隨著定國公離京的時日漸長,寧氏也不哭不鬧了,總算能安靜下來養胎。胡大娘子便每隔兩日例行公事地去問問,見寧氏氣色還好,就風輕雲淡地走了。
回正院的路上路過四子裴燁所住的德園,胡大娘子正想順道進去看看,就聽院子裏暴起一句:“我沒你這樣的弟弟!”
跟著又是一句:“我也沒你這樣不講道理的哥!”
胡大娘子正自一愣,不及上前探問,麵前緊闔的院門便被撞開,裴煜風風火火地出來了。
看見母親,裴煜顯然一怔,硬生生刹住腳,壓著火氣一揖:“母親安好。”
胡大娘子睇了眼院裏,又看看他:“怎麽了?”
裴煜強忍怒火,緊蹙著眉道:“四弟讓弟妹去三哥那裏了,我氣不過,說了他兩句。”
胡大娘子聞言垂眸:“這事我知道。今日一早,謝氏是來回了我的。”
裴煜大感意外:“母親?!”
“別說你四弟了,他便是你弟弟,你也不能要求他處處跟你打算一樣。況且,咱們這樣的人家……”胡大娘子籲了口氣,“最是不能在一根繩上吊死。你的兄弟幾個在外各有出路,來日哪個不成了,才好指著旁人幫襯。”
胡大娘子這話說得極盡委婉,可落在裴煜眼裏,還是無異於明晃晃地在說他是“不成了”的那個。
裴煜頓時臉色一白,胡大娘子熟知兒子的性子,沒等他開口,就拍了拍他的肩:“你自己琢磨琢磨是不是這個道理。我昨晚沒睡好,先回去歇著了。”
她說罷不由分說地轉身離開,裴煜僵了僵,隻得施禮恭送。
胡大娘子走出一段,崔嬤嬤跟緊了兩步,在側旁打量著她的臉色,輕道:“您是真願意讓四公子與三公子打交道?”
“嗯。”胡大娘子應得有些悶。
崔嬤嬤遲疑道:“這您可當心著,畢竟您和三公子……”她語中一頓,掩下了那些胡大娘子心知肚明的話,直接又說,“奴婢怕四公子要吃虧。”
胡大娘子靜默了半晌,忽地笑了聲:“這事多諷刺啊。”
崔嬤嬤一愣。
胡大娘子緩緩搖頭:“我是怎麽待裴硯的,我心裏最清楚,我恨他恨得牙癢癢,巴不得他一輩子悶悶不樂,又或者早點死了,才能解我心裏對他生母的恨。可如今為四郎打算起來……我竟一點都不覺得他會算計四郎。”
崔嬤嬤聽得訝然,望著胡大娘子,不知該說點什麽。
胡大娘子自己也不知該說點什麽。她這麽想,便說明在她心裏,裴硯竟是個敞亮的人。可若裴硯是敞亮的那一個,難不成從前行事陰暗的竟然是她?
自然不是!
她心裏的恨有理有據,倘若裴硯的生母在,她自然會跟她算賬。如今做母親的沒了,母債子償也理所當然,誰也怪不到她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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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太子在六月中旬接到去行宮見駕的聖旨,當晚就策馬出宮,馬不停蹄地趕往行宮。
如此到行宮時也就是次日傍晚,太子入殿時皇帝剛用完膳,聽聞他這會兒到了,不由歎了聲:“好快。”
來得這樣急,可見這幾個月太子有多緊張。他身為人父想磨煉他,卻實在沒想讓他如此提心吊膽。
皇帝於是又著人傳了膳,也不提是專為太子備的,就跟太子說自己也還沒用。是以待太子入殿後,父子兩個便一起坐到了膳桌邊,太子的確是餓了,皇帝則隻是假模假式地吃些,倒是給太子夾菜的時候更多。
皇帝一壁看著他吃,一壁語重心長地誇讚:“京中衛戍的事,你辦得不錯,這等大權的確不該落在勵王手裏。你遞上來的幾個人選,也很像樣。”
太子聞言頷首:“這件事上,裴硯出力頗多。”
“裴硯?”皇帝聽到這個姓就猜到是誰,“定國公府的?”
“是,定國公三子。去年校考進東宮做了侍中,辦事很妥帖。”他的話到此即止,絕口沒提裴硯猜到了先前種種皆是對他的磨煉。若放在從前,他與父親本是無話不談的,現下卻明白在父親眼裏,這些話大概不說更好,倘使他說了,隻是個好兒子,若不說,才是個能分清輕重的好太子。
皇帝點點頭:“你已在儲位上,該有自己的親信。既覺得他好,就重用他。等來日他若能金榜題名,也不妨給個正經的官位,讓他辦些實差。”
“諾。”太子垂眸,心裏卻將裴硯正在辦的“實差”也忍住了。
京中皇宮。
裴硯雖知太子去了行宮,自己還是按時進了東宮的門。因為暗查勵王的事近來剛有了點眉目,他每日都得在東宮坐鎮才好。
勵王行事很謹慎,這點“眉目”還是宗親露出來的——翰林院裏叫衛子安的那個,家裏的爵位雖已經很不入流,但好歹還算皇親國戚,早兩年便借著這點血脈攀上了勵王這棵大樹。衛子安原也是個有本事的,尚未及冠就已高中,又在翰林院當差多年,文采斐然,人脈也廣。
隻是,這人有一點不好,就是愛抽煙。二尺長的那種煙鬥子填上煙絲,他能吞雲吐霧地過上半日,把屋裏抽得跟仙境似的。
這本也沒什麽,人活一世,誰還沒點愛好呢?隻是他平日裏將這愛好彰顯得過於明顯,同僚中有不少都知道,若有人求他辦事,就會投其所好。他自己也很為此癡迷,有時若得知哪兒有一塊上好的煙絲,他便會絞盡腦汁地想給它弄來。
裴硯打聽到他這個毛病,就投其所好地為他做了個“餌”——早在一個月前,他就與太子求了塊煙絲。那煙絲是稀世罕見的珍品,就那麽一個一寸見方的小方塊,據說便值二十倍大小的黃金。
但太子不好這口,打從東西貢進來就壓在庫裏收著。同樣的東西除了太子這兒有一塊,大概也就天子禦庫裏還能見著了。
這麽好的東西,衛子安可想而知是喜歡的。隻不過,這東西怎麽用還有講究,直接送到人家府上自然不行——太子和勵王互相不對付的事人盡皆知,衛子安作為勵王的親信又不是個傻子,哪能收太子這樣的禮呢?就算真厚著臉皮收了,也什麽都不會告訴太子的。
所以這一個月裏,裴硯都在忙著“洗”這塊煙絲。
他先是找了個在太子跟前當差的,讓他將這東西拿去了賭坊裏,隻跟旁人說這是太子賞的。在賭桌上說明這東西有多稀罕,再把它輸出去,它就光明正大地留到了宮外。
但其實,將它贏走的那人也是太子的人。
緊跟著,這人又將這塊煙絲輸去了當鋪。沒能按時贖走就成了絕當,當鋪便可自行處置,理所當然地拿出去拍賣。
這拍賣,就讓人出高價買走了——理所當然的,從這當鋪到買主同樣都是裴硯布下去的人。
至此,這麽一方小小煙絲已經過了四五手,衛子安一方麵必定已經聽說了這塊煙絲的存在,另一方麵,就算防心再盛也不會還覺得這東西和太子有關係了。
直到今天,總算有人拿著這塊稀世罕見的煙絲敲開了衛子安的府邸。
去的人是個宦官,在東宮裏官職不高,實則卻是太子早年從杖責下救下的人,對太子死心塌地。
這人有個天大的好處就是眼睛小,小到隻餘一條縫,幾乎看不見,便容易讓人覺得賊眉鼠眼的。
他憑著那塊煙絲成為衛子安的座上賓,接著就會衝衛子安大吐苦水,說自己一腔忠誠卻得不到賞識,如今被寒了心,想另投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