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詭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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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急,再等等看。”
    大概又過了兩三分鍾,紅衣女開始動身,獨自一人朝小鎮走去,她自始至終都沒有跟李師道他們說過一句話。
    “跟上。”
    李師道招了招手,史可法和高信一心領神會,三人成品字形跟在紅衣女身後。
    天空不見星月,小雨淅淅瀝瀝,邁步在雜草枯樹之間,褲子也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刮到,皮膚又癢又疼,就像被毒蟲叮咬了一樣。有道是望山跑死馬,三人雖然早早就看到了小鎮,但是從山頂往下足足走了一炷香才接近。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小鎮全貌展現在三人眼前。
    規模中等,大大小小一共有一百多座房屋。
    其中一多半都是土牆木梁,少數幾棟小樓是石磚壘的。小鎮布局很奇怪,外高內底,所有建築縮在山坳最低處,遠看像是一個坍陷的墳頭,連李師道這個風水門外漢都覺得不妥。
    “我看這鎮子不是荒村嘛!”
    離得近了,高信一也看到了星星燈火。
    很微弱,但確實存在。快要進入小鎮,李師道心裏卻產生了一些不好的預感。這地方的風水像一個缺墳,村裏是不是埋著很多死人?是不是鬧過瘟疫?直接進去會不會出事?
    高信一冷笑道:“還能出什麽事?天災、饑荒、土匪、瘟疫、捉丁,一個鎮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唄,死得人多了,所以看起來陰森。我之前在渭南的時候,這種村子到處都是。”
    好吧,李師道又長知識了。
    俗話說,凹坑葬一墳,缺少拜孝人。
    墳前如牛槽,斷子又絕苗。墳後慢慢低,輩輩人煙稀。
    也不知道下寺河百姓咋想的,竟然聚居在這樣一個地方。雨幕的小鎮給人一種很詭異的感覺,李師道左右掃視,破舊的石樓在雨中佇立,腐朽的木門被冷風吹動,嘎吱嘎吱響。
    若是平時,依照李師道謹慎的性格,根本不會以身犯險,在這麽危險的時候出來查探。這回實在是被逼無奈,一來老狗的命要保,二是軍中那些傷員也需要懂本草的大夫。
    還有最重要的也是最可怕的一點,張獻忠就出沒在這附近一帶。李師道一邊想著事,一邊觀察著黑傘紅衣女,她行動有著極強的目的性,李師道猜測,她絕不是第一次來這裏。
    走走停停,三人終於來到了小鎮入口,雜草叢生的墳頭上長著一棵高大的槐樹,兩人一起都抱不住,樹齡估計在三百年以上。槐樹枝繁葉茂,跟周圍的荒涼景象形成鮮明了對比。
    粗大的根須擠出地麵,有的甚至鑽進了一旁的民宅裏。
    “這麽粗的樹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高信一走到了槐樹
    可能是出於感歎,他伸手想要拍一拍樹幹。
    “別亂動!”
    說話的既不是李師道也不是史可法,而是那個一直沉默寡言的黑傘紅衣女。聽到她的聲音,高校尉愣了一下,手懸在半空,舉著也不是,落下也不是,紅衣女沒有解釋原因。
    李師道帶著好奇走上去,細細一看才發現這樹很不簡單。
    繁茂的枝葉間隱藏著一根根纖細的白線,一隻隻他從未見過的蟲子爬在樹幹上。李師道踹了一腳,這些蟲子四處奔逃,身後絲線纏繞在一起,像女人的頭發,站在遠處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個個吊死鬼。高信一心有餘悸,若非紅衣女提醒,他此時已經讓蟲子上身了。
    “好險,多謝。”
    他朝紅衣女道謝,對方沒有回應,隻管往鎮子裏走。
    “愣著幹什麽,快跟上去。”史可法催促著李師道和高信一,槐樹上發生的這一件小事,讓他發現了這村子的危險性,也讓他意識到了黑傘紅衣女身上的巨大價值。
    離開槐樹,李師道合上麵甲,手持直刀走在最前麵,隱隱將史可法護在身後。
    這位南明本兵此時在社會經驗方麵還很年輕,雖然也意識到了這個下寺河小鎮的危險,但卻沒有兩世為人的李師道深刻。這個村子從外麵很古怪,走入其中更加覺得有問題。
    門門相對,沒有門檻,有些房子大門緊閉,還有的房門故意打開一扇,一看過去,庭院之內竟然擺著或大或小的棺材,方方麵麵都具有封門村氣息,好像是被屠城的征兆。
    李師道依稀記得,張獻忠在成都青羊宮作案之前,當地蜀人就這樣做了,提前把棺材放在自己堂屋裏,然後灑上紙錢金元寶,移去門檻,戶主及全家老小,則披麻戴孝穿草鞋。
    前世李師道曾在蜀地一個邊遠縣的圖書館裏的一本無名氏縣誌上看到過這樣一些相關記載,當時李師道也隻當是野史文人故弄玄虛,畢竟明末清初的史學家們多好無中生有。
    前世李師道偶然之間還聽一個道士說過兩則駭人聽聞的野史,雖然那個老道士隻是簡單幾句話,但是卻給李師道描繪出了當時的恐怖場景。據老道士口述,是年清廷發動三省會討,韃子大舉掃蕩四川,然而滿兵進入成都後,卻看到了心膽俱裂的一幕。家家戶戶都停著紅門棺材,滿城紙錢金元寶,數千男女被砍掉首級,赤身果體被倒插在地裏。滿兵大懼,以至於一連好多天不敢進城。
    另一個則是關於清廷討伐李定國的故事。
    是年永曆行滇,滿兵進入了古典時代臣服於唐朝的古國遺跡,名曰果占壁。雖然這個古國早已經滅亡,但部落遺民還有一部分,他們崇拜鳳凰,生代住在一個山穀裏,為女帝守墓。
    另外還有四個守墓大將,一個作法的大祭司,以及數千精壯土著。
    清軍偵查到果占壁遺跡的情況後,以為是前明餘孽秘密行在,遂大舉發起進攻。大隊清軍攻入穀底,和果占壁古國的野人們交戰。可是打著打著,韃子們就驚恐地發現,死於野人之手的先頭部隊的兄弟們,在野人大祭司的搖鈴吼叫催動之下,一個個從地上爬起來,齜牙咧嘴張牙舞爪地朝著自己殺來。於是清軍死傷更多。而後來死去的韃子又被祭司控製,對曾經的同袍發起衝鋒。如此無盡循環,直到先頭進入山穀的韃子,全部變成祭司的辮子大軍。
    李師道當時也隻當老道士裝神弄鬼道聽途說,覺得是民間排滿所以編故事出氣。
    收斂心神,李師道猜測,如果這些詭異的景象不是當地習俗,那就隻能說明一件事,張獻忠可能在這附近。這個人很驍銳,裝神弄鬼也很厲害,喜怒無常,是個可怕的殺人魔。
    “擺棺材,是這裏的民風麽?”
    李師道出神的時候,史可法也注意到了這些情況。
    他一心想要跟紅衣女說話,但對方完全沒有搭理他的意思。
    荒村停棺其實並不是什麽稀罕事,有些偏僻的村子裏隻剩下老人,膝下無子隻能自己為自己準備後事,所以就會出現這種庭院裏擺放棺材的情況。真正可怕的不是屋裏停棺,而是看看棺內是否有人或者其他東西。史可法伸手準備推門進屋查看,這個舉動被李師道攔住。
    “別亂動,小心有鬼。”
    李師道抓住史可法衣袖:“屋裏停棺,空棺還好說,萬一裏頭藏著流匪,或者是其他東西怎麽辦?趁還沒進入小鎮深處,離出口比較近,先查清楚,如果情況危險,也好跑路。”
    “門開半扇,顯然不是給你留的。你們既然跟著我進了鎮子,就要入鄉隨俗,別招惹是非,真要遇到危險,誤了自己性命,到時候別怪我沒有事先提醒。”紅衣女在前麵警告道。
    “好,我們聽你的。”
    李師道搶先說話表態,史可法隻好作罷。。
    視線從棺材上移開,三人跟著紅衣女一直朝小鎮中心走去。小鎮的石板路很窄,不過路中間卻沒有長雜草,給人的感覺好像這條路時常有人經過一般。小鎮的內部房屋布局,李師道也也基本弄清楚了,大體分為內外兩層,被一條南北走向的青石路貫穿,還有一些窯洞。
    越往裏走,李師道就越覺得不舒服,說不清楚原因,總有一股不詳的預感。雖然偶爾能看到燈火,但這一路上李師道就沒有看到過人,而且家家戶戶都沒有門檻,真是好奇怪。
    在這片土地上,門檻是房子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有門就有門檻,每個人在進出門口的時候都要跨過腳下門檻,起緩衝步伐和阻擋蛇蟲的作用。當然門檻還有更深層的含義,風水上門檻對於整棟建築至關重要,相當於地基的框架。
    大門和地麵上會有一條縫隙,而正是因為這條縫隙的存在,會影響整個住宅的氣場,讓氣場從這條縫隙流出渙散。如果安置一個門檻,則能擋住這條縫隙,聚集住宅的氣場。
    這樣既能防止自家財運官運外泄,又能阻止外麵的歪風邪氣滲透進來。
    還有一點,在風水學上,傳統建築不但講究要設門檻,大戶家更要造三級台階,以防止孤魂野鬼進入。比如坊間流傳的僵屍,雙腳同時向上蹦著走路,如果台階或者門檻太低,就會直接蹦進家裏。總而言之,明末也不例外,也是一個異常迷信神鬼的時代,尤其是農村。
    後世尚且流行杠神跳端公,這個時候就更不用說了。
    回過神來再打量著雨幕下的青石路和打著黑傘的紅衣女人,李師道沒來由的一陣害怕,在不知不覺、情不自禁、潛移默化、邪惡暗示的中式恐怖心理暗示下,腦子裏浮想聯翩。
    村子裏一條主路,直來直去,路麵幹幹淨淨,不長雜草,顯然有什麽東西經常在上麵走動。而屋內停棺,房門半開,這潛在的意思,估計是等待亡人回家,如果屋子裏經常有死人出入,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沒有門檻也極為正常,不過最大可能還是八大王在裝神弄鬼。
    李師道一行八千多人馬,多半已經被流賊盯上了。
    流賊在暗,官軍在明,也許八大王料到了官兵會來小鎮偵查。
    不過瞄著紅衣女背影的時候,李師道還是汗毛倒豎。
    “不可能,所謂鬼怪神佛都是自己嚇自己,我現在的情況,應該是被特定環境引發了人類對不確定事件的本能反應。”人在麵對危險時有一個自我保護機製,也就是恐懼和逃避。
    李師道暗示自己這是一場惡作劇,曆史上起義軍為了恐嚇明軍幾乎是不擇手段,各種重口味招數層出不窮,也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此時正藏著十幾個流匪暴徒在全程觀察。
    這麽一想,李師道恐懼感頓減,直接操起刀子上前,一刀砍飛紅衣女打的黑傘,然後一把揪住紅衣女衣領,劈臉就是幾個大逼兜子。將紅衣女打跪在地後,就一腳踩住她俏臉。
    再一把攥住頭發,直直一拳打在臉上,打得女人口鼻來血。
    “雜種東西給老子說話!是不是張獻忠教你來害我!”紅衣女不說話,雖然長得很漂亮,但李師道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一把從地上把她揪起來:“帶我去找你們的草頭醫!”
    史可法叫道:“師道不要胡來啊!”
    李師道哪裏聽得進去,刀架在紅衣女脖子上推著她往前走。
    喜歡裝神弄鬼?那現在我把你的女鬼都給你殺了,你還拿什麽裝?
    大約又走了十幾分鍾,四人來到小鎮中心,這裏建著幾棟石樓,兩三層高,樓樓相連,中間毫無空隙。被放開的紅衣女走過中間的幾棟石樓,來到最邊角的一棟二層小樓外。
    “你們在外麵等著,鎮子裏有規矩,外人不能隨便靠近。”
    說完她就轉身進入石樓,留下神色各異的李師道三個站在外麵。
    這石樓,不是地主,沒有財力修建。
    不知道有沒有地主團練,這麽大個鎮子,想來是有的,但為甚麽無動於衷?
    難道都被殺光了?
    沒過多久,石樓外麵的木門被推開。
    紅衣女走了出來,臉色看起來緩和了許多。
    “你們進來吧,走陰人在請神,等他迎完仙家,就有空看病了。”
    “走陰人?”
    見李師道和高信一都一臉不解,史可法答疑道:“村野之家向來是巫醫子,既行醫也通巫,一般這種巫醫子都是有本事的,能看病,識得本草,可以對症下藥,還會開刀。”
    原來是巫醫不分家的神棍,李師道第一個跟著紅衣女進了石樓,石樓裏空間不大,內部十分簡陋,有一個穿著彩色衣裳的中年男人坐在堂口,一言不發,眼中五分之四都是眼白。
    要不是附近沒有別的大的足夠安全的鎮子,且有可能找到識百草會看病可以對症開處方下藥還能開刀動手術的草頭醫,李師道早就調頭走人了,根本不會在這個鬼村多待一秒。
    坐了大半個時辰,李師道順著石樓的窗戶向外看去,村落中忽然亮起了一些燈火。零零星星的,部分石樓土屋門口點起了白蠟。南北橫貫小鎮的石板路漸漸被這些燭火照亮。
    燭火在風中搖曳,拉長了房屋的陰影。
    “這是在幹嘛?”
    李師道奇怪,史可法卻不說話。
    沒過多久,遠處就傳來了嗩呐的聲音,極為哀切。而嗩呐聲也隻是個開始,仿佛信號一般,漸漸的響起敲鑼打鼓的聲音,史可法凝聲道:“這就是那女人說的請神,你們兩個不要說話。”
    說罷側身站在屋內,防止被人看到,同時示意李師道和高信一靠牆。
    李師道靠著牆,看著那些人。
    嗩呐、喧樂、鑼鼓,幾個身穿寬大彩袍的人,吹吹打打走在隊伍最前麵。
    他們全部戴著紙人麵具,畫著娃娃臉,動作誇張,好像是在跳舞一樣。穿的這麽鮮豔,好像辦婚宴似的,吹的曲子卻淒厲嚇人,又好像是在發喪,搞不懂,真搞不懂。
    李師道躲在窗戶另一邊,問道:“你倆看出什麽名堂沒?”
    “你管那麽多幹嘛?或許是當地風俗,咱們先看看。”史可法站在李師道對麵,不時探出腦袋,既好奇外麵發生的事情,又擔心自己暴露:“像江淮一帶的社戲,又像遼東的辟邪。”
    小鎮口的隊伍動了起來,前麵的敲鑼打鼓開道,中間四個中年男人抬著一頂轎子。轎子不大,裏麵沒人,轎身通體以紅繡花布遮掩,繪著八仙圖,轎頂繡著鶴,上罩麻繩網。
    轎頂中部裝飾著一條白綾,李師道從來沒見過這麽古怪的轎子。
    “史書記,這轎子空空也不坐人,紅外罩卻纏白綾,你說他們這轎子準備讓誰坐?”
    “肯定不是給人坐的。”
    史可法淡淡一語,神色非常鎮定。
    對於這種請神儀式,他見得多了自然不奇怪。鎮民的請神隊伍慢慢靠近,敲鑼打鼓的,好不熱鬧,但是隨行的人卻個個佩戴麵具,沒有一個說話,也看不到他們臉上的表情。
    “這群人真的可怕。”
    高信一小聲嘀咕了一句,也不怪他有這樣的反應。
    天上烏雲翻滾,青石路兩邊全是房門半開的房子,每隔十幾步還點著白蠟,火光映照在那一張張哭笑的紙人娃娃臉上,就好像是百鬼夜行。隊伍很快從石樓前經過,李師道三、史可法、高信一三個外來者躲在屋子裏,大氣都不敢出,等到嗩呐聲飄遠,才敢露頭觀察。
    也許是畏懼李師道凶殘,那個紅衣女從始至終都沒吭聲。
    “他們請神作甚麽?難道是想籍此嚇退流賊?或者恐嚇我們王師?”
    高信一探頭觀察,小聲猜測道。
    “管它娘的,跟我走,綁了那個神棍!”
    不算危在旦夕的老狗和錢總兵,軍營裏還有一百多個缺胳膊斷腿發燒咳嗽的傷員病號。
    但如今四麵都是流賊,其他更遠的地方,李師道一行根本不敢去,實在沒有辦法了,也找不到其他靠譜的草頭醫,隻能把那神棍綁走。況且李師道有七成把握判斷,這個小鎮的詭異跟張獻忠有關,自己這夥人馬,很有可能已經被張獻忠盯上了,眼下這廝說不定就正在暗中某個地方偷窺。
    都怪之前在富縣的時候,大白天跑路讓太多人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