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嚴副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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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十一,隆冬暴雪,根據楊肇基的統一部署,王正賢率三萬先頭部隊率先進入陝西境內,抵達陝西布政使司關西道平涼府固原州隆德縣境內,隆德縣就是後世的西吉縣,沐家營一帶是太祖養子沐英牧地,新舊營一帶是朱元璋十四子朱模牧地,住了不少遠房落魄皇族。
    武威軍的駐地本來分在新營台,結果固原總兵派人來,說固原邊軍最近很躁動,要是甘肅軍駐紮的太近,兩軍恐怕會有摩擦,因此請李師道率武威軍移駐西瓦亭將台堡一帶。
    想到固原鎮三萬邊軍還有十五天就會殺官造反,怕被捅了後庭的李師道隻好火急火燎的跑去提醒王正賢,指出朝廷積欠邊軍餉銀嚴重,萬一固原軍嘩變鬧事,恐怕會有不測之危。
    因此最好別在隆德縣修整,先離開固原軍轄區,到慶陽府再說。
    看李師道說的煞有其事,王正賢心裏也不由得打了個問號,於是跑去跟固原監軍褚憲章谘詢情況,最後得到的回複是:“積餉十月,軍怨衝天,士兵時有暴動者,汝當速行!”
    萬一兵變了……唉,你還是跑吧!
    王道台罵罵咧咧,抹了一把胡茬上的雪,大手一揮:“走,去慶陽!”
    命令下來,軍中又是一頓大罵。
    這回不但士兵們憤怒,連王正賢嘴裏都嘟嘟囔囔地發泄著不滿。
    至於跟在王道台屁股後麵的三邊監軍高起潛,他本來還想進入固原府,傳達皇帝命令三邊諸軍會剿陝西流賊的旨意,打算把固原三萬邊軍帶上,結果隻是遠遠看了一眼就跑了。
    好家夥,遊擊將軍李英居然被憤怒的士兵吊在了懸門上,這麽冷的天,李英的衣裳褲子全被扒了,就那麽赤條條的被吊在門樓上示眾,任憑士兵打罵,哭聲回蕩在大雪裏。
    聽得高監軍心裏麻麻的悲傷,當時就打消了進城宣旨調兵的主意。
    “慢慢走吧,風大雪深,晚上把臘肉拿出來煮一些。”
    李師道頂盔穿甲,腰間挎著刀,手握一杆旌旗,望著身後大隊人馬道。
    “大哥為何不走在隊後?高監軍的隊伍就在二十裏外,你走慢些,到高鎮守跟前露個麵也是好的,你看那中衛軍指揮使楊天華,馬匹拍得多勤啊!昨天還去給監軍送了肉湯。”
    李懷仙搓著手,賊兮兮地說道。
    “我等終究是王道台的兵,別看楊天華馬屁拍得勤,早晚要挨打……”
    李師道瞟了一眼中衛軍的大纛,楊天華的動作還是那麽慢,已經落在了最後,看來晚上又要挨王道台打了,這家夥怎麽就不長記性呢?李師道歎了口氣,沒再繼續說下去。
    隊伍在原野上緩緩前進,雪天行軍就是這個德行。
    要不是王道台良心發作,提前給將士們發了酒肉鹽茶,估計大夥兒早就不走了,李師道得空的時候,也拿出毛筆把自己觀察到的內容給記下來,不會高級將領的帶兵方法,那就得自己主動學習,甚至不光自己,他還拉著身邊人一起參詳,李懷仙、王武俊、吳少誠、李自成、李光顏、何進韜、李懷玉、李懷寶、李過,以及武威軍的四個千戶,雖然文化水平都不見得有多高,但大夥一兒起討論,結合遇到的各種事情,總體而言還是有那麽幾分收獲。
    眾人拾柴火焰高,集體的智慧總比一個人強。
    總旗吳少誠老成持重,長於庶務,性情溫和沉穩,做事細心,可以搞後勤。
    李懷仙善於察言觀色,一肚子壞水,而且因為是一線官兵出身,向來習慣換位思考,懂得體恤士卒不易,經常替李師道出麵了解軍心,總的來說可以擔任李師道的親兵隊長。
    延綏軍夜不收出身的王武俊武藝高強,帶兵甚嚴,精通行伍,李師道交代的事情總是完成得一絲不苟,是個合格的戰將,不過這廝脾氣暴躁,自律性不強,見到女人就丟了魂。
    李自成革命鬥誌堅定,為人寬宏大量,跟士兵相處沒有架子,但做事經常不過腦子,且粗心大意,不顧後果,聽不進好話,一犯渾就頂撞李師道,甚至當眾讓李師道難堪。
    總的來說,人才還是太少,很多事情李師道隻能硬著頭皮上。
    小小三千人的隊伍,管理起來竟都如此麻煩!
    王道台管著四五萬人的軍隊,至今卻沒有出大的差錯,這水平肯定比自己強多了,須不可小瞧了明末文官啊,穿越者也沒什麽了不起的,至少帶兵就被人家甩出去了幾十條街。
    好好看,認真學,不能剛愎自用,切記切記。
    李師道喃喃一語,拍了拍馬背,朝王道台的中軍追去。
    離開固原之後,目之所及是一片地勢平坦的荒原,偶有白骨屍堆點綴其間,密密麻麻的狼群在遠處觀望,一路尾隨軍隊撿屍,每當有士兵畜力倒斃在路上,便黑壓壓的圍上去。
    不時還能看到在冰天雪地中逃難的流民,不知道是漢民還是胡人,一路哭聲震動原野,倒下的婦女兒童很快就被人撿走,拿起柴刀一頓亂剁,然後就地架起鍋子生火開葷。
    看到路過的官軍,流民隊伍也不甚慌張,兀自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
    浩浩乎,平沙無垠,夐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人相食,百鬼哭,總的來看,人煙稀少,很是荒涼。
    看到這一幕幕,王道台不禁感慨道:“當年秦漢經行處,為漢兒樂土,漢世宗移民實邊,妥善經營,變之為漢家要地,李家亦發跡於此,唐太宗當皇帝前就是這兒的大總管嘞!”
    正待吟詩一首借古諷今,副使嚴樂及時提醒道:“國事至此,道台勿複多言!”
    王道台鬧了個沒趣,拍著馬兒巡視軍容去了。
    有時碰到甘肅道兵備副使嚴樂,李師道也會與其聊一聊。
    嚴副使師從左光鬥,左光鬥是東林黨核心骨幹,在楊漣案中被魏忠賢擊死,嚴副使作為左光鬥的學生,也遭了池魚之殃,被貶甘肅道兵備副使,不過好在保住了全家性命。
    嚴副使學問未必多高,但因為接觸的圈子很高,所以很有見識,而且雜書也看得多,知識很豐富,據嚴副使自述,除了詩詞經文,他感興趣的東西很多,早年想效仿戚少保,為國家蕩平建州之禍,於是鑽研了《紀效新書》和《戚少保練兵實紀》,以及孫承宗的車營兵書。
    後來發現自己不是這塊料,就還是跟老師左光鬥學習屯田水利,比如研究如何打撈河中石獸,如何抗旱抗洪,怎麽治理黃河,怎麽修建鐵索橋,怎麽築造城池墩堡長城……
    還跟徐光啟學過怎麽造火炮,怎麽測算天文曆法,怎麽種紅薯……
    不但知識閱曆豐富,嚴副使也去過很多地方。
    和他聊天,李師道覺得能學到很多東西,比如眼前談到的地理。
    “慶陽是個好地方啊,隴東更是古時候的朔方寶地哩,跟山東、河北、幽雲、江淮一樣,都是王霸基業,不過我朝以來,邊備鬆弛,很多地方都丟了,隴西也被禍害得不輕……”
    “故漢前唐的時候,隴西哪兒能打仗啊?都是漢家大將出師北伐的起點。”
    “我跟你講,這回去討伐王佐掛,可不輕鬆嘞,秦人凶悍,延軍歹毒,見了延綏邊軍,你須繞著他們走,賀人龍和洪承疇都是瘋子,殺自己人從來不手軟,你切切不要撞他們。”
    嚴樂一邊擦著臉上的雪,一邊氣喘籲籲的說道,這種長途冒雪行軍,對於他們這些讀書人來說的確是一種折磨,即便有馬騎有車坐也渾身難受,有時候甚至還不如下地走路。
    “先生令師道大開眼界,今後當多多請教,還望先生不要煩惱。”
    李師道鄭重彎腰作了個揖,嚴樂對這個和顏悅色的武夫也很有好感。
    他不像其他丘八那樣喜歡誇耀武勇,張口就是入你媽媽個毛,相反,他很文雅,而且比起其他那些丘八,他有很強的求知欲,而且為人謙遜,做事認真,也沒有什麽野心,讓人一接觸便心生好感,當真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李指揮使簡直就是甘肅丘八裏的一股清流。..
    真不知道他是怎麽管教手下那幫士兵的,看樣子不是靠打罵鬥狠,也不是靠財貨賄賂,今後可以多觀察觀察,如果值得培養,倒也不妨向朝廷推舉一下,好送到遼東去打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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