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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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十九,再是十日行軍,富縣已是遙遙在望,映入眼簾的流民隊伍越來越多了,各方斥候探馬如流星雨一般劃過關中原野,在不少村落山道,雙方小規模的追逐戰已經開始。
    在富縣北麵,王正賢與寧夏副總兵尤世祿會師,榆林賀人龍業已抵達米脂縣。
    王正賢計劃聯合尤世祿的一萬五寧夏營軍,先行剿滅目前正在富縣一帶活動的張孟存、劉國能、羅汝才等部,武威軍指揮使李師道、河西軍指揮使黃元彰奉命前往寺仙鎮駐守。
    兩部兵馬一共六千人,主要職能是封鎖劉國能部南逃路線。
    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李師道和黃元彰帶兵在寺仙鎮轉悠了整整一天,也沒看到成建製武裝造反的流賊,逃難的流民倒是很多,好多都是從西安方向來的,打算去陝北投靠王和尚。
    至於寺仙鎮本地的老百姓,已經看不到幾戶人了。
    家家戶戶的堂屋裏都停著棺材,廟裏供奉的神像業已坍塌,滿目都是殘垣斷壁,偶爾一間堂屋裏坐著跑不動的老人,身邊停著一口棺材,他們的家人都已經離開了這個小鎮。
    小街胡同裏堆著很多火匣子,裏麵裝的都是小孩,不過很多已經被野狗狼群扯了出來,被吃剩的頭蓋手指肋骨灑了一路,上麵還有暗紅色的筋膜,時不時還有聽到一陣虎嘯。
    李懷仙循聲跑去看,卻是一頭大蟲在鎮子轉悠,登時嚇得魂飛魄散。
    雖然還沒到州縣絕戶,但虎狼入城確實現實。
    李師道轉著轉著,天空忽然下起雨來,準確說是雨夾雪。
    淅淅瀝瀝的,估計一時半會也停不下來,不過也不大,雪兒紛揚,雨兒像針,一根一根細細地戳在平平整整的青石麵上,一行人淋雨走著走著,李自成突然停下了腳步。
    與此同時,幾乎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你們聽!”
    李自成指著西麵方向大喊道,整個人已經變了臉色!
    李師道豎起耳朵聽,除卻耳邊嘈嘈切切的雨雪,似乎還有砍殺和哭喊的聲音隱隱傳來。
    “他們在殺俘!”李懷仙對此經驗豐富,瞬間便聽出來了。
    俘虜?富縣還沒開始打仗,哪裏來的俘虜?
    隻有一種可能,有人在剿殺流民。
    “快!快!”
    李自成大叫道,一邊招手一邊喊李師道他們快些。
    隨隊士兵都拔出刀,跟隨將官小跑。
    雨幕阻擋了視線,但隨著眾人的急速前進,本來隱隱的慘叫哭喊愈發清楚起來,等到李師道出了小鎮能夠看到一望無際原野的時候,卻發現身邊地上竟然還有稀稀的幾支箭矢。
    李師道一行觀察的時候,對方也發現了他們!
    “散開!”
    河西軍指揮使黃元彰大喊了一聲,也不管對麵雨幕裏影影幢幢的是流民還是官兵,當即命令隨從回軍營調兵,李師道細細一看,發現對麵是打著延安軍旗號的官軍在屠殺流民。
    也不知道這些流民是從哪裏抓來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一個個的成排被官兵打跪在地上,一個絡腮胡子軍官一聲令下,士兵們手裏的刀就砍了下去,接著便是人頭滾滾。
    “說!是不是要去延安投靠王和尚!”
    “軍爺,妾身一介女流,怎麽能跟王和尚造反呢?隻是想逃命去山西,夫家瘟疫死光了,我的兒也餓死了,就剩妾身一個了,我想跟大家一起北上,看看能不能過河去山西……”
    一身青色衣裳的女人跪在地上,懷裏抱著個死孩子,不住的朝軍官磕頭。
    女人絕望大哭,被軍官一耳光打在臉上,也分不清她臉上流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老子看你就是想造反!”
    那個軍官揪住女人衣裳領口,把她重重砸翻在地上,口裏罵道:“瘟疫,饑荒,你以為就你陝西鬧?況且陝西布政使司不是已經派人救災了麽?而且朝廷劃定的災區是陝西!”
    “到了山西,你就不是災民了,到時候還是要餓死,去了又有什麽用?何況你連路引都沒有,老子怎麽知道你是良人?你他娘本來就是個瘟鬼,懷裏還抱個死嬰,拿來老子埋了!”
    說罷不有分說,把女人懷裏已經死透的嬰兒搶了過去。
    女人使勁搶奪,被軍官一腳踹了個麵朝天,口裏鼻裏身下都來血。
    “還有,我告訴你,你要是再上前一步,你就是流賊,老子就砍了你!”軍官一邊揮手吩咐士兵處決抓來的流民,一邊警告道:“我不管你是病死還是餓死,老老實實回戶籍去!”
    李自成牙關緊咬,拳頭捏的吱吱作響,雙目發紅,一雙眼珠子簡直就像要蹦出來了一般,提著刀就要上去,被李師道一把拉住:“這算什麽?明年潼關的陣勢你還沒見過……”
    那一年,一群老百姓想從潼關去河南逃荒,軍民雙方爆發衝突,最後被官軍屠殺在城下。
    那一天,可比今天冷多了。
    李懷仙也湊了上來,勸說李自成道:“剿滅流寇是朝廷的旨意,況且誰知道這些人到底是不是流賊?寧可錯殺了,也不能讓他們去投靠王和尚,這就是朝廷的想法,不然還得了?”
    被幾個人拽著,李自成沒去成。
    不知道過了多久,對麵終於安靜下來了。
    血水混著雨水緩緩流淌,一群士兵提著腦袋揚長而去。
    ……
    ……
    屍積如山!血流成河!
    這八個字在李師道以前的認知中,隻是一個顯得誇張的詞語。
    但眼前,這些層層疊疊的屍體堆積起來,是真跟山一樣,後世屠生佛描述的場景,如今正以現實的方式還原在他麵前,連屍堆上麵那個被竹竿挑起來的小孩兒幾乎都一模一樣。
    四野沉寂,雨雪霏霏。
    李師道需要抬起頭,才能看到那一堆屍體的頂峰。
    李自成收刀歸鞘,顫顫巍巍爬到屍堆最高處,把那個小女孩從竹竿上抱了下來,她還沒有死,但顯然也不能活了,那根竹竿從她後背穿了進去,一直從肚子前麵捅了出來。
    當李自成把她抱下來的時候,她也緊緊地抱著李自成。
    一隻風霜到好似老樹皮一般的手,和一隻稚嫩到如同青筍一樣的手,握在了一起,黑白分明,她微弱的哭聲在李自成懷裏戛然而止,反而是李自成落淚,放聲大哭了起來。
    “他年我若成道,必叫北京城裏狀元百官,個個披麻,家家戴孝,戶戶發喪!”
    ……
    “走!”
    一把拽起李自成,一行人往回趕。
    但是所有人都沒有說話,刀緊緊握在手裏。
    說陝北十三寇百萬之眾,算上這些被延安軍處決的流民,的確有。
    遠處雨幕裏隱隱還有慘叫聲傳來,聽得一行人心裏麻麻的悲傷,難怪要調客入陝剿匪,陝西本地的營兵衛軍就是人手十兩銀子,恐怕也下不了手吧,眾人突然恐慌了起來。
    “如此屠村滅城一般的倒行逆施,那朱家到底是怎麽得的天下啊?!”
    李自成雙目赤紅,問李師道的時候滿腔悲憤。
    “還能怎樣?打著為泥腿子報仇的旗號唄。”
    李師道想了想,發現也隻能這麽回答,人家王仙芝也是喊的這麽嘛。
    “自古帝王臨禦天下,皆中國居內以製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居中國而製天下。自宋祚傾移,元以北夷入主中國,四海以內,罔不臣服,此豈人力,實乃天授。”
    ……
    “當此之時,天運循環,中原氣盛,億兆之中,當降生聖人,驅除胡虜,恢複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今一紀於茲,未聞有治世安民者,徒使爾等戰戰兢兢,處於朝秦暮楚……”
    李自成想起了之前在縣裏看到的太祖檄文,當場禁不住哈哈大笑。
    “我當朱家畜牲中國,朱家當咱這些泥腿子是漢家麽?”
    “降生聖人,降你娘個驢球子!狗草的朱元璋,老子早晚挖了你的墳!”
    “噓!”
    眼見李自成越說越來勁,李懷仙製止道:“不要亂說,太祖可是恢複中華的英雄。”
    李師道隻冷眼看,幽幽道:“你現在別在那仇朱,將來給你機會,你跟朱家也差不多。”
    “放屁!”
    李自成呸了一口,咬牙切齒道:“殺我一民,如殺我父,辱我一女,如辱我母!所過之處,三年免征,官紳一概追贓拷餉,咱老子將來反明,就是這個規矩!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改!”
    一席話聽得眾人忍不住笑,李懷仙附議道:“追贓拷餉還不夠,我看還得照大哥說的,袞袞諸公不是自謂清流麽?宜投諸黃河,永為濁流!到時候都推到黃河裏淹死!全家男女老少都殺光!”
    李自成沒理他,把目光看向李師道,沉聲問道:“大哥還要繼續為朱家賣命麽?如果大哥打算為朱家賣命,請恕二弟不能從命,二弟決定了,這就逃軍,北上去投王和尚。”
    李懷仙嚇了一大跳,罵道:“你不知道王和尚正在被朝廷圍剿?去找死?”
    這頭還是很鐵,跟曆史上一樣鐵。
    “懷仙,給他兩耳光,讓他清醒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