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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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二十三二十四兩天,田見秀、劉芳亮、袁宗第、馬世耀、辛思忠等部相繼過境,隊伍裏混著逃兵,穿著鴛鴦襖,不過還是以老百姓為主,無論軍民土匪,都是拖家帶口。
    亂哄哄的隊伍亂密密麻麻的,黑壓壓的竟然一眼望不到盡頭。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兵農各在腰。
    逃兵挎刀,流民扛鋤,婦人帶兒,多是背上背一個,手裏拉一個,大的拉在手裏,小的背在背上,耶娘妻子走相死,塵埃不見陝西天,牽衣頓足跪道哭,號聲直上幹雲霄。
    數萬老百姓在冰天雪地裏逃命,哭聲直是震動原野,一頭頭騾馬牛驢無力抵禦凜冽的寒風大雪,漸次倒斃在路上,一個個逃兵流民也走著走著就一頭栽在前麵人身上,往往是兩個人一起倒在雪地裏,再也起不來,流賊經過的路上,人馬屍體橫陳於道,相望於途不絕。
    官兵小隊尾隨在隊伍後麵,時不時衝殺一波。
    那些官兵也沒打旗號,都是快兵編製,也不知道是誰的部下。
    臘月二十五,被陝西巡撫喬應甲、陝西總兵錢中遠、陝西參政洪承疇、西安兵備道劉遇春、陝西都司指揮使馬科等部兵馬一路驅趕的大寇劉國能,終於帶著部眾進入富縣境內。
    劉汝魁和田見秀他們也沒走,都帶著主力在富縣以北的趙家集掩護等待劉國能,部眾都聚集在了一片丘陵裏,李師道也接到了命令,王道台命他率軍封鎖劉國能右路,爭取勸說流賊返回故鄉,還教了李師道很多話術,比如官軍承擔盤纏讓流賊回家,回鄉三年免征稅役。
    這是老政策了,每次大敗流賊,官員都會出麵訓話,勸說大家不要再做賊,安心回家種地,朝廷承擔前三年的土地開支,大夥兒簽一份保證書,然後就可以拿著路費回家了。
    一開始大家還信,結果回到戶籍還是那逼德行。
    再者,天啟時代魏忠賢尚且還拿得出來錢,讓各地官員給俘虜的流賊發放安家費,但是現在卻不行了,誰都想跟老百姓心平氣和的談一談,但是錢呢?地呢?說好的免征呢?
    王正賢等官員也派了不少人站在官道邊上當安撫官,勸說老百姓不要跑,但是根本沒人聽這些安撫官講話,有的逃兵還願意駐足聽上頭講一講,但旋即又被同行者拉走了。
    李師道帶著士兵一路走,才探得劉國能的右軍大隊就在五裏外的一處空地上,看樣子五六千人還是有的,人數比李師道要多一些,不過誰也占不到誰的便宜,一決勝負就好了。
    臘月二十六下午,在長達四天的安撫無效後,監軍高起潛斷然下令鎮壓。
    天還沒黑,空曠的原野上就騰起大股煙塵,馬蹄聲陣陣,雜著一些呼喊慘叫,李師道爬上高處瞭望,卻見隆冬的雪野上,大隊邊軍武士整齊開出軍營,開始集結準備野戰。
    馬兵騾騎驢車蜂擁而出,驅趕剿殺掉隊的流賊。
    已經穿過官軍封鎖線的劉汝魁、田見秀、辛思忠、劉芳亮等人也率部來策應劉國能,逃兵、官軍、土匪、流民在原野上打起架來,其中不乏扛著鋤頭木棍的婦女,而且還很多。
    “咚咚咚……”
    六軍鼓聲響起,各處營門齊齊洞開,士卒們一陣嘈雜,軍官們火急火燎地跑來跑去,拿著鞭子尋找自己的部隊,用腳踹,用鞭子抽,用刀背打,讓這些畜牲們趕緊列陣出營。
    “臨境近敵,務在厲氣,傳本憲軍法!”
    作為一個軍部文官,王道台在這方麵還是合格的。
    前天晚上大軍就發了賞賜,昨天全軍也是一日三餐飽食,將士士氣大振。
    今日出戰之前,王道台又做了一番動員,當眾宣布了禁斬之令,頓時全軍肅然,再看不到之前那種拖遝疲憊懈怠慵懶,此時從技術層麵來說,甘肅衛軍已經是一支可戰之軍了。
    王正賢率五百親兵趕赴一線督戰,這五百人,披甲率很高,戰法嫻熟,士氣高昂,都長得牛高馬大的,是一股決勝力量,劉國能站在山坡上,遠遠觀望著王道台的大纛。
    良久,道:“殺狗!”
    劉國能右路,李師道還在尋找上官口中的流寇。
    此時大戰已經開始,中央戰場爆發的喊殺聲遙遙可聞,野狗狐鼠成群流竄。
    田裏遠遠來了一隊人馬,流賊不像流賊,官軍不似官軍,說他們像流賊罷,可排頭的幾個軍爺卻都背著火銃,一身鴛鴦襖很是顯眼,可要說他們像官軍吧,屁股後麵還跟著一群烏泱泱的人群,扶老攜幼,推車趕馬,分明是再清楚不過的流賊,這倒把劉國能給看迷惑了。
    “大爺,你們這隊沒流賊吧?”
    李懷仙牽著一匹老驢,手裏提著短矛,正在跟一個滿頭白發的老頭打探消息。
    “沒有!”
    老頭兒堅決搖頭,說罷便逃之夭夭。
    “找了半天,流寇在哪呢?”
    李懷仙有些泄氣,早知道還不如跟延軍去野戰了。
    李師道瞪了他一眼,幽幽道:“就咱這德行,萬軍野戰起來,不等看到流賊長什麽樣子,自己就得先亂了陣腳,你以為姓王的做甚讓咱來截殺右路?就是知道咱打不了野戰……”
    “那可不一定……”
    李自成挎著一柄刀,漫不經心的走著。
    “他們在吃甚?好香啊!”
    走了一會兒,鼻子靈的李懷仙忽然聞到了一股香氣。
    聞著味兒找去,登上一處山坡看,一群衣衫襤褸的漢子映入眼簾。
    他們圍成一團坐著,隔得太遠李師道也看不太清楚,依稀看到一個婦女在生火,火堆上掛著一口鐵鍋,鐵鍋裏裝滿了雪,再把肉啊菜的這些都倒在裏麵,然後那個生火的女人又拿出一個黑色的口袋,往鍋裏加了些什麽東西,頓時就香氣四溢,李懷仙忍不住咽著口水。
    “大哥,你說他們吃的是甚?”
    李懷仙舔著嘴巴,不住的張望。
    “不知道。”
    隔著幾十步,李師道哪裏看得清楚,尋思道:“要不去看看?”
    “大哥說的是!”
    李懷仙笑嘻嘻的,撥者驢子轡頭,帶著李自成先跑了過去。
    ……
    ……
    “要不要黃豆醬?”女人問。
    “嘶!”
    劉國能吃得滿頭冒汗,一個勁地搖頭:“不要了不要了,先吃肉!”
    一邊說,一邊拿著木棍在鍋裏挑挑揀揀地翻找著,新鮮的狗肉,剝皮洗淨切成塊,用鹽和大料醃上一醃,放在開水裏一滾,再放蔥段香菜一激,那味道,簡直不提了!
    “去,叫劉汝魁也過來吃!”
    劉國能滿臉紅光,指著北麵劉汝魁駐紮的地方說道。
    女人道:“隔著十裏地呢,魁子也來不及吃啊。”
    “好姐姐,你們在吃甚麽?好香啊!”
    李懷仙牽著驢子,跟李自成先走了過來,老遠就招手問道。
    見是兩個軍漢,一群也不慌張,兀自以為是逃兵,這已經不稀罕了,女人看了李懷仙一眼,用手裏的木棍敲了敲鐵鍋,對李懷仙和李自成道:“來,叫聲姐姐,給你肉吃!”
    李懷仙搓著手,賊兮兮道:“那就謝謝女菩薩了,我還有幾個兄弟嘞!”
    劉國能無所謂擺手:“一起叫過來唄!”
    “那多不好意思……”
    李懷仙作了個揖,正待下手吃肉,卻被李自成拉住,耳語道:“萍水相逢,怎敢亂吃!”
    “好吧,那我隻聞一下,我不吃!”
    李懷仙把手往身後一背,堅定地說道。
    劉國能一愣,用木棍穿起一團肉先吃下去,然挑起一塊給李懷仙遞過去。
    想起李師道馬上就來了,李懷仙當即後退一步,道:“我不能吃!”
    “為什麽?”
    “萬一是瘟肉,會毒死人!”.
    “哈哈哈,行!那就你聞罷!”劉國能笑了一下。
    說罷突然又問道:“你們是哪裏的逃兵?也打算北上去投王和尚?”
    “甘肅官兵,這回是來陝西剿匪的。”
    李懷仙坐在地上,一邊烤火一邊指著西邊說道:“聽,打得正熱鬧嘞!”
    劉國能一笑,道:“那你們怎地這麽閑逛遛馬?”
    “道台讓咱來找劉國能的右軍,找了大半天,還沒找到嘞。”李懷仙連呼晦氣。
    李家三郎終究還是沒有抵抗住誘惑,自我安慰地說了一聲:“喂,我隻吃一點點哈!”
    然後兩三口就把木棍上的肉塊送進了五髒廟,他的眼睛裏頓時發出光來,一邊嘶啦嘶啦地吧唧著嘴,一邊拿著木棍在鍋裏戳戳戳,一邊讓李自成趕緊的,絲毫不把自己當外人。
    “真好吃!這肉燉的,勁道!”
    李懷仙連呼痛快,吃得滿頭大汗。
    劉國能和那個女人都有意無意地把鍋裏的肉往他麵前堆,好讓他更容易戳到肉塊,其他一群漢子坐在旁邊,時不時插嘴問李懷仙一兩句,李懷仙也顧不上搭腔,李自成不說話。
    “這是什麽啊?真好吃!”李三郎問道。
    “狗肉啊!”
    劉國能有些奇怪,瞟了一眼李懷仙,問道:“狗肉都沒吃過?”
    “狗……肉?”
    李懷仙手裏拿著木棍,一下子呆住了!
    “三弟,別吃了,還是回去吧!”
    看著旁邊坐在地上的那些健婦壯漢,李自成總覺得心神不寧。
    好在李師道終於來了,帶著十來個士卒,老遠招手道:“你那裏什麽情況?”
    聽到李師道的聲音,李懷仙連忙起身,回頭應道:“流民,不是賊,大哥放心!”
    劉國能笑,拍手道:“我就是賊啊,劉國能啊,你沒聽說過?”
    ……
    ……
    嘴裏的一塊狗肉還沒下肚,李懷仙便連滾帶爬的跑開了。
    “驢草的,劉國能在這!大哥救我!”隻見他一邊哭喊一邊往嘴裏塞著肉塊,李自成跟在後麵,邊跑邊回頭,看著兀自吃肉的劉國能,這群人應該不壞,不然早就殺人了,李自成想。
    “大哥!那廝就是寇首劉國能啊!”
    狼狽逃回李師道身邊,李懷仙指著不遠處的劉國能一行哭喊道。
    聽說劉國能吃人,自己他娘的就差點被吃了!
    李師道打量著劉國能,身材很高大,慈眉善目的卻像個相公,哪裏是闖塌天啊?又看了李自成一眼,闖王兀自也觀察著劉國能,絲毫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跟劉國能結下了命中之緣。
    這對好兄弟的故事,可謂很複雜。
    流寇劉國能戰敗降明後,從此一心為國效力,後來身陷重圍被李自成生擒,以王臣自居的劉國能感念朱由檢的信任之恩,誓死不降,即便李自成百般勸降,仍是要決意殉國。
    李自成無奈,最後送他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