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生死道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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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甘肅兵在官道上綿延了幾裏地,亂哄哄的火把長龍一眼竟然看不到頭,一路上幾次遭遇在午夜裏偵查軍情的流賊斥候小隊,這征兆著距離王嘉胤等部已經越來越近了。
官軍斥候卻是一個沒碰到,這意味著王老狗可能已經被流賊包圍。
四更天,前方突然有探馬急報。
“報!前方已經進入洛川縣境內,有當地官軍攔路!”
聽到前麵到了洛川,李師道當場愣住,他們不是順著蟠龍鎮往富縣的官道在走麽?結果卻到了洛川。大軍開拔剛走出一縣就走錯了路,傳出去得讓人笑掉大牙,到底咋回事……
難道鬼引路了?
但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必須盡快弄清楚洛川縣的情況,然後對大軍前進的路線做出及時調整才是當務之急,李師道想了一會兒,決定去前麵會一會攔路的洛川官軍。
剛走到一半,又是一陣快馬叩地。
“報!抓住一個自稱是兵部職方事的文官!”
兵部陝西職方主事?不知是新餉科的人還是清吏司的人。
王嘉胤不同於王佐掛等一般流寇,不但有勇有謀,還具備屠龍素質,設官府,建幕府,改造麾下流賊土匪逃兵重組為新軍,曆史上曾重創洪承疇,頑強突圍並勝利渡過黃河。
進入山西後,一度打得曹文詔懷疑人生。
兵部職方事出現在這裏,說明軍部已經注意到他了。
王正賢在富縣與之對峙已久,但現在這位兵部職方事卻半夜出現在路上,難道王正賢已經兵敗了?這位職方事向東求援,隻是他一路向東又能找誰?洪承疇自顧不暇,哪裏還顧得上王正賢。他半夜在路上遇見自己這支人馬,是不是冥冥之中有天意,讓自己去救王老狗?
“快將此人帶來,不,快帶我去見他!”
來到前麵,火把映照下,隻見一位紅衣黑裳的文官站在當場,蓬頭垢麵,藏汙納垢,一雙眸子卻是炯炯有神,李師道翻身下馬,上前問道:“陝西哪個兵司的主事?請尊姓大名!”
“兵部陝西職方清吏司主事見司務廳掌書記兼長安府刑名讚計典首推史可法!”
此人正是史可法,去年登進士科,隨即被派來陝西上任。
史可法驚詫於能在此處於半夜遇見朝廷大軍,待看清旗號才知道,竟然是連日來推諉不前的武威軍指揮使李師道來了,王正賢早就讓他去救富縣,奈何宜川事急,所以一直沒去。
史可法也不客氣,披頭便問道:“你家指揮使何在?軍情緊急,富縣兵敗七日,我軍退守菩提鎮,請速速發兵去救王道台!”
聽到王正賢此刻還在堅持,李師道一顆心稍稍定下,問道:“王道台三萬軍力如何?”
“危!”
史可法很是詫異,瞧此人不過一介軍卒,如何對王正賢軍力也了如指掌?
當史可法聽說洪承疇兵敗黃龍山,甘肅軍已經跟洪承疇翻臉出走,而且火拚賀瘋子之人正是眼前這個剽悍武夫時,不禁對李師道刮目相看,於是上前一把拉住李師道的手。
“王道台已經山窮水盡了,你快去增援罷!”
細問之下,決戰之地果真在楊家河,延綏巡撫嶽和聲觀望不進,坐視王老狗孤軍血戰半個月之久。李師道再看身後甘肅軍,蜿蜒數裏,亂糟糟一片,想讓他們賣命,確實很難。
轉身又問史可法:“大戰何時開始的?”
“最後一戰兩天前就已打響,這個月王道台先後向三邊總督楊鶴、宜川招討使洪承疇、延綏巡撫嶽和聲、陝西總督武之望、陝西巡撫劉廣生、關中守備宦官韓讚周報急求援。”
“洪承疇不來,嶽和聲畏懼賊勢,擁兵觀望不進。楊鶴鏖戰王自用,脫不開身。武之望畏懼增援遇伏,隻派了兩千人。劉廣生新任陝西巡撫,還在整頓軍務,一時還來不了。”
“昨夜大軍退守菩提鎮,王嘉胤以七萬眾圍攻,道台挑選一百標軍武士護送我突圍,命我向東去宜川方向求援洪承疇、楊嗣昌、陳奇瑜,如今已是第三天拂曉,再晚些怕是……”
史可法聲音有些哽咽,再說不下去。
李師道掐算路程,洛川距離富縣雖然不遠,但是也不近,他自己的三千人馬必須現在就動起來。
“李懷仙、吳少誠、王武俊、何進韜、李光顏……”
“末將在!”
“召集武威軍,立即向菩提鎮方向開進!”
事實也果如李信所預料,一路上數次遭遇流賊斥候,就是傻子也知道這是去幹嘛的,甘肅軍抵達洛川以後,幾乎已經很難再維係成一個整體,各營軍官為了消極戰事,已經把隊伍拉長了近十裏,中衛軍指揮使楊天華更是已經有了跑路的打算,被李師道拿著刀威脅,才勉強下令中衛軍急行軍。
不到片刻功夫,武威軍三千人馬全部點齊,脫離大隊開始急行軍。
到底是李師道的部隊,行動還算迅速。
看史可法一臉疲憊,李師道給他找來了吃喝。
三張冷餅,一小包鹹菜,幾片臘肉,一壺涼鹽茶。
史可法也不挑剔,就著鹽煮茶吃起來。
勉強吃了幾口冷餅子,淚水止不住的流淌。
大軍出發,菩提鎮在洛川東南,李師道一路風馳電掣,人馬不歇。
可他們終究還是晚了,李懷仙的騾騎軍與流賊斥候營接觸的時候,流賊正在次第撤離戰場,戰場上已經看不到王嘉胤的大纛。滿地屍體,血流成河,三萬官軍就此全軍覆沒了嗎?
李師道呆呆的看著一片狼藉的戰場發呆,自己這一番努力終歸還是白費了,王老狗此時此刻在哪裏?應該是以身殉國了罷!史可法發了瘋的在死人堆裏翻找,嘴裏不停呼喚。
屍體太多,鮮血成泊,史可法幾次摔倒,又幾次爬起來。
李師道清楚他這是在找王正賢,不過與史可法不同,李師道對此已經不報任何希望。曆史繞了一個大圈,最終還是走在了自己的前邊。圍剿王嘉胤一戰,明軍全軍覆沒。
隻是死的人從西安兵備道劉遇春變成了甘肅兵備道王正賢。
李懷仙你並沒有追出去多遠,遠遠跟在流賊後麵跟了幾裏地之後便帶人返回,他不想和流賊後衛營硬碰硬。如今流賊自行撤走,他回來赴命,這簡直就是為他連身定製的流程。
李懷仙返回戰場後,遠遠就看見李師道站在屍山血海裏發呆。
就在李師道愣出神的當口,隻聽到史可法一聲驚喜交加的呼叫。
“道台,道台!快來人,找到道台了!”
李師道一驚,王老狗居然找到了!當下也不顧腳下牽絆,淌著血水便向史可法的方向奔去。隻見史可法從死人堆裏翻出來了一個渾身是血的老頭,看著眼前這個不成人樣的老狗,李師道一陣歎息,心裏竟然麻麻的悲傷,眼裏滾出兩行貓尿,這還是威風赫赫的王道台嗎?
“史書記,道台傷勢如何?”
史可法一陣手忙腳亂,抬起王正賢手腕,以食指按壓試探,半晌之後又去試他鼻息,終是無奈的搖搖頭,李師道居然有些傷心,搖著他的屍體,呼喚道:“道台,你銀子在哪?”
王老狗家產幾十萬,要是能得到他的遺產……
正在打李師道打探上官銀子何在的時候,史可法突然發現懷中屍體的手指動了一下,本以為是幻覺,定睛細看果真是動了,不禁大喜道:“快看,手還再動,王道台還沒死!”
李師道聞言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心頭不禁一陣狂跳,曆史這是在愚弄自己?
如果是,他也認了。
李懷仙見到兩個人大呼小叫,那史可法則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對此甚感奇怪,老狗是生是死值得如此大驚小怪嗎?上次差點砍了老子!但是看李師道淚流滿麵,還是來到近前,俯身下去檢查老狗情況,從衣裳裏探進去一片濕漉漉,再看其身下那大片血跡,頓時明白了。
“史書記,大哥,道台救不得。”
史可法臉上蘊著笑意,眼角淚痕還沒幹,聽李懷仙如此說,麵色又是一番變化。
“如、如何沒救了?”
李懷仙指著王正賢的衣裳和地上的那一灘血跡說道:“老狗一身的血都快流幹了,還能有回天之術嗎?”
也是關心則亂,都沒注意到老狗失血。
史可法趕緊把老狗的衣裳扒開,果然如李懷仙所說,幾處刀傷深可見骨,但依李師道看,都不是可以失血致命的傷口,再把衣裳往裏扒,這才發現白色中衣已經被血凝成了黑色。
老狗至少在幾天前就已經受了傷!
再把袖子撕開,猙獰的傷口赫然露了出來。
李師道長歎一聲,死馬當活馬醫罷,把袖子撕成了布條,緊緊綁在了老狗傷口上,將肉和血管都勒死。這一番綁紮完畢,李師道起身,茫然的看著王正賢,竟然感到一陣空虛。
召集史憲誠等王道台的親軍營軍卒,李師道開始安排後事,抹了一把眼淚,悲傷道:“如今道台死了,我等不如分了他的錢財,各自逃命去也,也算對得起他老人家一片苦心。”
“史校尉,你是道台家將,可知他的銀子何在?”
……
老狗眼皮微顫,緩緩睜開雙眼,他隻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一個惡魔般的聲音在夢裏若隱若現,但是卻又無比清晰,仿佛被深深刻入了意識深處,好熟悉的聲音啊。
“先回蘭州分了他的銀子……”
“老狗家產萬貫呀,這回要發財了啊!”
“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到蘭州……”
“嗚嗚嗚,……”
正當老狗想要研究一下聲音當中的內容時,一陣抽泣聲卻在耳邊響起。
這一回,老狗保證這絕不是夢。
因為這聲音實在是太熟悉太難聽太刺耳了,堪比夜梟哭啼,讓他都無法再安靜的躺下去了。“閉嘴!”
老狗忍無可忍,眼睛還沒睜開,嘴裏就是一聲輕喝。
“啊!!!”
抽泣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聲高亢的尖叫。
老狗有些慍怒地掀開蓋在身上的白布,撐著身體坐了起來,麵無表情地朝尖叫的方向看去。隻見在高懸的明月下,一群身材高大的剽悍武夫正滿臉驚駭地坐在地上,倉惶後退。
“道台,我知道您對這樣的葬禮很不滿意,可是師道實在沒有辦法,給您準備一副棺材啊!”李師道蓬頭散發,下巴的胡須上沾滿了塵土,手裏拿著鋤頭。
老狗剛才掀開的薄薄事物,是一張破草席和一層白布。
在他身旁三尺處,還有一個深達一米多的長方形坑洞,顯然是為他準備的墓穴。
“道台,您還沒死透?”
這時候,李師道等人有點緩過神來了,大著膽子小聲問道。
畢竟是自家上官,加上他們長期在戰場跟屍體打交道,還是能分辨出死人和活人的。
什麽叫還沒死透!
王正賢露出來的一絲習慣微笑直接泯滅,很有一種直接弄死對方的衝動。
不過待看清楚對方是何人時,老狗眼中的紅芒慢慢消散。
“賊響馬?”
“道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