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畜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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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響馬賊?”
    看到李師道的第一眼,王老狗臉色溫和了許多。
    “道台,您活啦!”
    李師道也十分高興,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雖然仇恨這老東西經常打自己,但李師道也不得不承認,隻要老東西有一口氣在,這些甘肅軍就是再怎麽拉垮,也能維係成一個整體。
    而且隻有老狗活著,他也才好狐假虎威啊,再看老狗原本蒼白的臉上似乎恢複了一絲血色,史可法把著他的手腕子,也感受到了漸漸有力的脈搏,不禁喜道:“道台活過來了!”
    說罷抓過葫蘆,往老狗嘴裏喂水。
    但當他的手無意拂過王正賢額頭的時候,聲音卻又陡然變調。
    “額頭怎地這麽燙?”
    李師道也趕忙去試額頭體溫,老狗果然發起了高燒,勉強跟史可法問了一嘴軍情,得知一萬多甘肅兒郎全軍覆沒,登時一聲大叫,當場昏死過去,口鼻耳眼竟然同時來血。
    “道台!道台!”
    史可法帶著哭腔,趕忙掏出手絹,雙手顫抖著擦血。
    無論如何,老狗的性命暫時有了保住的既像,雖然高燒不退,也比之前將死之時要強上了百倍千倍,現在的首要問題便是退燒和降溫。別是搶救過來了,卻燒成了植物人。
    中午的時候,吳少誠帶著偵查騾騎軍趕回菩提鎮戰場,屍橫遍野的慘狀讓他心驚肉跳,心裏不禁暗自慶幸,幸虧來的晚,若是來得早些,與流賊撞上,一番你死我活就難說了。
    經過一番商議,大夥兒決定先去北邊的甘泉縣落腳,西邊富縣很有可能已經落入流賊之手,眼下賀虎臣駐軍平涼,甘泉還在官軍控製之中,應該是距離菩提鎮最近的安全城池。
    結果大隊人馬剛走出沒多遠,便斜刺裏衝出一隊人馬。
    人馬驍銳,殺氣騰騰,李師道陡然一驚,血色天空把一切變得刺眼,雖然看不真切,卻也感覺得出這些人是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李師道隨即發令變陣,準備迎敵。倉促之間,士卒們以為流賊殺回槍,頓時陷入一片恐慌之中,你看我看大家看,軍陣半天組不出來。
    李懷仙又是尷尬又是氣急敗壞,原本下午追擊流賊斥候那一出戲,使他隱隱覺得臉上有光,好讓大夥兒知道,指揮使的親兵隊長可不是普通的軍將!風頭全讓他一個人出了。
    誰知臨了晚節不保,不過半炷香時間,那股騎卒殺到近前,待看清對方不過百十騎,羞得李懷仙恨不得打個洞鑽進去,自己好歹也是八千人,卻讓一隊殘兵嚇成這副德行!
    各種念頭嘣出來,李懷仙熱血上腦,高聲斷喝道:“兒郎們,跟俺衝啊!”
    雙腳踩馬鐙,使勁一夾馬腹,韁繩抖開,胯下騾子便騰的竄了出去。李懷仙身邊的親兵也緊隨其後,跟著呼喝而上。李師道看到這股殘兵衝來,一開始也嚇了一跳,以為是王嘉胤殺回馬槍,那他們的處境真就不妙了。可定睛細看,對方大纛分明是明軍的猩紅戰旗,隻是上麵影影綽綽幾個黑字看不真切。與此同時,史可法突然發出了一聲滿含著驚喜的大叫。
    “是錢總兵!”
    陝西姓錢的總兵隻有一個,那就是陝西鎮錢中遠!
    果然,騎卒越來越近,血陽餘暉下,迎風獵獵的猩紅旌旗上,幾個漢字也清晰起來,赫然便是陝西總兵錢。李師道扶額,這廝又是哪裏來的?這幅狼狽相,莫不是中了埋伏?
    李懷仙這時也發現這股殘兵不是流賊,及時收住騾子通報本部軍號。
    隻見迎麵一騎飛奔過來,馬上武士單手執韁,渾身鮮血。如何單手持韁?李懷仙細看之下,但見他左臂已經空空蕩蕩,竟然早已被齊肘削斷!傷雖如此,武士卻麵不改色。
    隔著幾十步距離,史可法便迫不及待的揮舞雙手大聲呼喊著錢中遠。
    具裝戰馬很快飛奔過來,烽煙之氣隨之彌漫,一股莫名壓力使得士卒們都有些不安。
    那馬上武士,正是陝西總兵錢中遠。
    隻見他單手執韁立馬,衣裳甲胄斑斑血跡,左肘傷口被布條緊緊纏著,被血染透幹涸,已經發黑。鐵盔陰影下的臉,透著讓人發寒的冷峻,一雙眸子若隱若現射出陣陣精光。
    他看到了史可法,也看到了李師道,唯獨卻沒見到王正賢,不禁慨然一歎。全軍覆沒之前,王正賢四處報急求援,結果友軍要麽被流賊纏住,要不就是觀望不進不肯來救。
    駐紮在甘泉縣的錢中遠得到急報,果斷率五千精兵來援,不想卻在路上遭遇張獻忠、神一魁、九條龍、虎豹狼等部悍匪伏擊,五千將士拚死力戰,一千多人被殺,等趕來菩提鎮,已經隻剩三百餘騎。看眼前這支部隊並無作戰痕跡,錢中遠搖頭歎息:“賊勢眾,王……”
    史可法把話接過來,感慨道:“萬幸!”
    “此話當真?”錢中遠眼睛裏射出灼熱的希望來,他跟王正賢沒有交情,純粹是本著不能坐視友軍不管的一腔熱血來救。此刻聽說王正賢竟然還活著,嘴裏不禁長長出了一口濁氣。
    “千真萬確,是這位李將軍率先從宜川來援!”
    史可法一指身邊李師道,錢中遠這才仔細觀察起李師道。
    “你有多少兵?”
    不等李師道說話,李懷仙搶先道:“八千眾!”
    “哎!高迎祥南下了!”
    錢中遠聽罷,突然說了一句。..
    李師道如遭雷擊,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啊!
    ……
    ……
    黃昏暮色時候,甘泉縣城外拔起了連綿軍帳。
    中軍帳裏,史可法急的坐立不安,王正賢仍舊高燒不退,一直昏迷不醒。不但如此,連錢中遠這硬漢都扛不住倒下了,亦是燒得說起了胡話,李師道匆匆命人料理草藥煮湯。
    甘泉縣令是個膽小鬼,眼見城外來了這麽兵,嚇得早早就關起了城門,不管官軍還是流賊,隻要是帶刀的,一概不準進城。李師道帶著李懷仙等人趕到城下,任憑史可法磨破了嘴皮子,那縣令還是將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最後史可法隻得求那縣令,別人可以不進,甘肅兵備道王正賢和陝西總兵錢中遠身受重傷,希望那縣令能通融一下,把人放進去療傷休養。
    可惡的是那縣令還是不許,說是怕引來流賊攻城報複,萬一害了闔城百姓,他萬死也贖其罪,因此請他們另去他縣。把史可法一介進士文官氣得跳腳大罵,最終也是無濟於事。
    李師道大怒,當場就要揮師攻城,要把狗縣令抓出來殺死!被史可法死死攔住。李師道無奈,一番琢磨,索性便在城外安營紮寨,一通忙活,直到掌燈,大軍才算安定下來。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讓所有人都揪心的一幕,錢中遠在中軍大帳議事的時候,當眾直直倒地不起。眾人扶起他,這才發覺渾身滾燙,想必是他一直強忍身體痛楚直到現在。
    李師道很清楚,錢中遠高燒不退和他斷臂推不開關係,接下來更還有感染這一關要過。兩個重要人物,全都昏迷不醒,生死難料。還有更讓人擔憂的,錢中遠昏迷前,曾隻言片語提及,高迎祥大軍南下,應該是要跟王和尚會師,看來王自用那廝有新動作,想擊潰楊鶴。
    李師道又檢查了一遍老狗,老東西沒有半點蘇醒的跡象,在場甘肅將領無不歎息搖頭,說起戰場形勢,想到今後一片黯淡,被人隨意拿捏派去送死,竟然有好些軍官落淚。
    望著血色天空,李師道沒來由的一折害怕。
    四月不雨,草木枯集,老百姓爭采山間野草為食。
    其粒類糠皮,味苦澀,食之僅可以暫不死,一月以後草吃盡,則剩樹皮為食。諸樹唯榆差善,雜他樹皮以為食,亦可稍緩其死。尋月樹皮再盡,則又掘山中石塊,粉碎為食。
    其石名青葉,味腥膩,少食輒飽,不數日則墜死。
    最可者,如甘泉,有屍場一處,每皂必棄二三兒女於其中,有涕泣者,有叫號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糞土者。至三日,則所棄之子,無ー生。雖如此,還有如是棄之。
    於是死女枕藉,斃兒遍野,屍水成河,屍氣熏天。
    甘泉外有坑,每坑可容數百人,以掩兒骸。
    李師道帶兵來時,已滿五坑有餘數,數裏以外不及掩者,更不知其幾。
    小縣如此,大縣可知,一處如此,他處可知。
    半夜李師道出去巡營的時候,發現很多父母抓著自己的兒女跟對方夫妻交換。
    把自己的兒女換給別人,把別人的兒女換過來,然後互相殺死,宰成小塊煮食,謂之曰道旁兒女飩,三文錢一碗賣給過路的軍卒流民。李師道路過的時候,不少士卒正在吃喝。
    李師道要了一碗,裏麵切碎的小兒手指頭分明可見。
    歲大饑,人相食。
    炊骨為薪,煮肉成餛。
    城下一座草棚裏點著馬燈,昏暗火光下,裏麵還縮著一群小兒。
    有男有女,小者七八,大者十四五,都是赤條條的,看來這裏就是屠宰場了。
    “四更天你就要被殺掉吃肉,你就要死了!還想這些幹什麽?!”
    李師道坐在不遠處,豎耳聽著屠宰場裏的動靜。
    “是啊,我就要被吃掉了。”
    那個女生坐在牆角,也是一根紗線都無。
    草屋裏無人說話,李師道能聽見她淺淺的呼吸。
    “你被吃後,下一個就會輪到我,留在甘泉不過是等死罷了。”
    一開始說話的那個小男孩再次抓住女生的手,低聲道:“隻有逃出這裏才有一線生機,外麵來了一群官兵,找他們興許能活命,不管你怎麽說,今晚你必須跟我一起走。”
    女生還是沒有說話,她的性格就像是潺潺的溪流,讓人生不起氣,自己也對一切看淡,明淨的笑容,堅毅的神色,掩飾不住她眼底的複雜,李師道明白,她心中有無數話語想要對小男孩說,但是卻不知道從何開口,她靜靜的看著他,似乎是想把這張臉刻在腦海裏。
    “從兩個月前開始,縣裏的小兒就越來越少,你知道為什麽嗎?”
    女生搖了搖頭:“我們在他們眼裏,不過是糧食罷了。”
    沒有秩序,沒有道德,在這裏隻有最強壯的人才能活下來。
    她看著他,那複雜的眼神,直到現在,李師道才慢慢讀懂:“我們的命並不是掌握在自己手裏,之所以現在還沒有被殺死,隻是因為他們將我們當做了圈養的家畜,需要時才會宰殺。”女生把這一切看得甚至比李師道還要透徹,對於她這個年齡段來說,這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這城裏的每一個人都活得像畜牲一樣,或者說每一個人都是等待被宰殺的畜牲,誰也逃不出去,自從吃下第一塊肉開始,就已經是注定的了。”她稍微停頓了一下,聲音有了變化:“沒人會允許圈養的家畜逃走,草屋周圍全都是大人,我們擅自離開,一旦被抓住,你和我今晚就會被吃掉。”
    留下來是等死,逃出去隻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存活。女生不願意為了自己百分之一的生還幾率把弟弟拖下水。在她心裏,甚至可以說在每一個人心底,都還保留著一絲僥幸。
    災難可能“明天”就會結束。
    回了看了一眼兀自享用餛飩的軍卒流民,李師道發現這大明就是活生生的畜牲道,似乎一直在重複著那些恐怖的故事。耳邊傳來女生的聲音,李師道看著她略有擔憂的眼神。
    鬼使神差之下,竟然拔刀出鞘,上前掏出一百兩銀票,道:“這群小兒我買了!”
    操著菜刀的女人跑出來,邊跑邊叫道:“銀子不行,得拿糧食來換!”
    幾個士卒笑嘻嘻道:“那女人,你知道他是誰嗎?還敢跟他討價還價啊?”
    不料李師道並未發作,點頭道:“可以,一共三十七兒,我給你三百七十鬥麥子。”
    說罷不再猶豫,左手一把抓住女生手腕,根本不給她拒絕的機會:“跟我走!”
    手被女孩抓住,她掌心的溫暖,是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
    李師道再抱起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衝草屋裏喝道:“都跟老子走!不然吃我一刀!”
    回頭再看向手裏女生,問道:“你叫甚麽名字?”
    “趙侍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