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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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白日的喧鬧散去,整個西苑浸入寂靜的夜色中,張燈結彩的新房也滅掉了最後一盞燈。
    回廊拐角處,玉藻推開阿鬆阻攔的手:“女郎根本沒來月事,你到底要做什麽?”
    阿鬆搬出主謀:“長公主有命,我隻能奉命行事。”
    朔月急了,低聲吼道:“這不是添亂嗎?這是女郎的新婚之夜啊!”
    且不說謝原結親時已被刁難過,單說他今日謙遜有禮、和氣周到的表現,也叫人不忍再捉弄,一心希望他能與女郎琴瑟和鳴,夫妻恩愛。
    最重要的是,這樣做對女郎有什麽好處?
    但凡謝原多想一層,都該懷疑是北山故意拿喬,在洞房裏還給了他個下馬威。
    娘家再強大,也不該成為隨意揮霍夫妻感情的理由。
    夫妻第一夜就離心,往後怎麽辦?
    阿鬆默了默:“我也不知。”
    朔月還想說什麽,玉藻攔住她,歎道:“夜深了,別再爭了。事已至此,房中也無動靜傳出,靜觀其變吧。”
    ……
    這一夜注定無事發生,各種意義上的無事發生。
    次日一早,歲安是被熱醒的。
    身上發沉,渾身是汗,她撐著身子坐起來,低頭看去,沾著眼屎的黑眸透出疑惑。
    誰給她蓋了兩床被子!?
    一抬頭,滿室喜紅,歲安終於想起她是誰,她在哪兒、幹了什麽。
    她昨日成親了,禦賜西苑行禮,昨夜是她的新婚洞房夜。
    可成婚這件事兒,不止有身體的勞累,更有心緒的動蕩,一番折騰下來,比想象中勞累百倍,她等在新房,困意洶湧。
    然後她就睡了。
    欸!?
    睡了!?!
    不對不對。
    說好隻是稍稍小憩,趕在謝原回房前就叫醒她的呢?!
    歲安敲了敲腦袋,試圖找出些可能被自己遺忘的記憶。
    一片空白。
    她的的確確一覺睡到天大亮,眼下……
    歲安看向身側,新婚夫君不見了!
    床上有睡過的痕跡,歲安伸手去摸,一片冰涼。
    她連忙揚聲喊人。
    朔月等人早已等候在外,聞聲而入,分工伺候。
    歲安起身更衣,眼神在房中尋找:“夫君人呢?”
    若是昨夜一切正常沒有意外,朔月她們幾個這會兒必要打趣歲安——不愧是新婚燕爾,片刻不見便相思。
    可現在她們一個比一個心虛,老實道:“郎君正在園子裏練拳呢。”
    歲安:“練拳?”
    玉藻:“是啊,奴婢們過來時,郎君還交代說,讓您多睡會兒。”
    所以,謝原昨日的確宿在房中,隻是因為她不負責任的睡去,這婚成的終究不大完整。
    歲安理著思路,確定了一件事。
    棉被,是謝原給她蓋上去的。
    立夏時節,雖還用不上冰,但西苑的喜床用的還是塞了厚棉的棉被,一床繡鴛鴦戲水,一床繡花開並蒂,在新婚之夜裏拉滿氛圍。
    可是,一麵讓人不要打擾她,一麵用被子把她悶醒……
    真的不是在捉弄她嗎?
    歲安望向朔月和阿鬆,多少有些不悅——我睡了,你們也睡了?
    朔月和阿鬆連忙垂首,大氣都不敢出。
    歲安忽然生疑。
    對啊,她睡著了,她們也睡著了嗎?
    昔日在北山,她們的確伺候的細膩,尤其她休息時,誰也不會打擾。
    可昨日是新婚,想也知道不能讓她直接睡過去,這也不像她們會做的事。
    思考間,歲安的目光無意間一轉,看到了鏡中的自己——披頭散發,睡眼惺忪。
    試想一下,昨日謝原帶著新婚的愉悅走進新房,卻見到她睡得不省人事。
    他們未飲合衾酒,未行結發禮,連夫妻之禮都……
    思緒一岔,情緒就有些受不住,歲安忽然雙手抓頭,雙腳跺地,懊惱哼唧。
    她到底做了什麽啊!
    這一幕剛好被晨練歸來的謝原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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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腳步一頓,側身隱於外間,蹙起眉頭。
    謝世狄曾以他不懂風情為由,有事無事便同他傳授些虜獲娘子們芳心的殺招,其中又以無微不至的用心嗬護為重點。
    雖然他半點履行的興趣都無,但因過耳不忘,倒是記得一清二楚。
    女子來月事,一忌涼身,二忌勞累,表現為易燥易怒,當以暖身甜湯澆灌之,否則會紊亂體虛,格外痛苦。
    但若拿捏好這一點,必成會心一擊,百發百中,百花叢中無敵手。
    昨夜阿鬆那些話,謝原多少存疑,怎麽這麽巧在新婚夜來這個?
    但這種事,寧可信其有,好過疏漏出錯,所以今早醒來時,看著熟睡中的歲安,謝原默默將自己的被子給她蓋上,塞緊,保暖,然後才出門。
    此時此刻,謝原看著一向溫和的歲安如同一隻暴躁小獸,周遭噤若寒蟬,十分貼合症狀,又覺來事一說不像作假。
    謝原站在門口,清了清嗓,裏麵立刻安靜,阿鬆和朔月一起迎了出來:“郎君回來了。”
    謝原“嗯”了一聲,走進房中,狀似無意的瞥了眼歲安的方向。
    前一刻還暴躁抓頭跺腳的人,此刻正抓著一把長發對鏡梳理,隻是梳得不大走心,映在銅鏡裏的臉,一雙眼分明是看著他的方向,兩人視線正好對上。
    歲安背脊一直,立馬垂眼,認認真真盯著手裏的長發,像是要數清楚有多少根。
    謝原心覺好笑,走到衣架邊隨口吩咐:“更衣。”
    哦哦,更衣——
    朔月看向阿鬆,更衣。
    阿鬆轉身行至歲安身邊,低聲提示:“夫人,郎君要更衣。”
    哦哦,更衣,歲安放下梳子站起來,一轉身又愣住。
    謝原晨間練功時會出汗,都隻穿一件薄衫,方便施展。
    薄衫輕透,謝原健碩結實的身形若隱若現。
    要給他換衣服啊。
    謝原將歲安遲疑看在眼裏,忽然指名道:“來祿。”
    候在外頭的來祿連忙應聲,小跑著進來,垂首道:“郎君有何吩咐?”
    謝原:“更衣。”
    來祿愣住,下意識看了歲安一眼,可歲安也因謝原那一句“來祿”愣住了。
    來祿很不安。
    尋常時候也就罷了,這新婚燕爾的,搶新夫人的活兒,合適嗎?
    謝原喊了兩遍沒人,語氣漸沉:“更衣!”
    來祿最熟悉謝原的性子,聽出不悅之意,再不多作思慮,快步迎上去。
    歲安看著謝原行至屏風後,默許來祿更衣,慢慢坐回妝台前,心不在焉的拿起梳子梳頭。
    難道他因昨夜的事生氣了?
    屏風後,謝原一邊穿著衣裳一邊想,既來了月事,還是叫她歇著吧。
    此情此景,朔月實在沒忍住瞪阿鬆一眼:看看你幹的好事!
    新婚第一日,夫妻二人這般生疏,連更衣都不叫人碰,往後還怎麽過日子!?
    阿鬆也不狡辯,走到歲安身邊:“奴婢替女郎更衣梳洗吧。”
    歲安點了點頭,將梳子交給阿鬆。
    於是,夫妻二人互不幹擾,各忙各的,穿戴整齊後走出西苑,謝府留下的馬車已等在門口。
    時辰尚早,他們得趕回府中敬茶,拜見家中長輩,與姊妹打照麵。
    正當歲安思考著回去的路上要說些什麽打破這個古怪氛圍時,就見來祿積極地牽來了謝原的:“郎君請上馬。”
    謝原出行多騎馬,這馬也是昨日迎親用過的,此刻腦門上還掛著一朵大彩球。
    他手接過韁繩,才想起自己已不是獨身,轉頭看向歲安,又掃一眼她的近身侍女,一個,兩個,三個。
    謝原當機立斷——太擠,還是騎馬吧。
    他翻身上馬,牽著韁繩對歲安道:“今日起得早,你若困頓,還能在車上睡會兒。”
    他不乘車。
    歲安得到答案,心中略有些失落,又有些不安。
    隻因新婚夜被她糊塗睡過去,別說叫她碰,連同乘都不要了嗎?
    朔月二瞪阿鬆:你看看!夫人上車,郎君連扶都不扶,新婚夫妻啊,感情就這麽破裂了!
    阿鬆避開朔月的眼神,硬著頭皮道:“夫人請上車。”
    歲安又看一眼謝原,他已策馬行至車前領路,隻好收回目光,提擺登車。
    去謝府的路上,車內安安靜靜,無人說話。
    歲安兩手交握放在身前,指甲一下一下摳著,早間的疑問,此刻有了些變化。
    昨夜朔月等人的確沒有叫醒她,謝原也沒有啊。
    歲安近來其實睡得不大好,若謝原真的怒不可遏,但凡昨晚有一點點大動作,她都會立刻醒來。
    可他隻是安安靜靜睡下,沒有一點打擾她的意思。
    真的隻是因為生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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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安想了一路,思緒像一張蛛網,橫豎交織著所有線索,直至馬車停在謝府門口,謝原的聲音從外傳來,才稍稍收勢。
    未免下車時等不到郎君來扶令夫人尷尬,朔月等人飛快下車,先行將歲安扶下車。
    另一邊,下了馬打算去接歲安的謝原見狀,扯了扯嘴角。
    罷了,她們都是跟隨歲安多年的人,自然比他更仔細周到。
    來祿早已報過信,很快有人出來迎。
    “大嫂!”熟悉的聲音從府門後傳來,謝寶珊一身黃白長裙,都不用人教她改口,已熱情的蹦了出來:“你們終於回來了!”
    謝原把馬丟給小廝,行至歲安身邊,“你怎麽在這?”
    謝寶珊“哼”了一聲,何止是她,昨夜從西苑回來,大伯母便給各院傳了話,今早大郎與長媳將從西苑歸府敬茶見長輩,讓各院莫要耽誤時辰遲來。
    長媳如此背景,試問誰敢拿喬?
    天剛亮時,謝寶珊就被母親從床上鏟起來穿衣洗漱了,出了院子,府中全是在為迎接長媳做準備。
    “大嫂,快進去吧!”
    這丫頭,改口倒是改的溜,謝原笑了一下,轉頭看向歲安,神色微怔。
    她看起來不大好,察覺他看過去,又立刻鬆開表情,可那心神不定之態終究難以掩藏。
    “怎麽了?身上不舒服?”謝原低聲問。
    歲安迎上謝原的目光,卻問:“是要見全部長輩和姊妹嗎?”
    謝原掃一眼她下腹位置,說:“理論是這樣,但若……”
    一隻白嫩嫩的手伸到了麵前,謝原下半句話卡在了喉頭——但若你不適,也可以在見過父母後先休息,等無礙了再去各房拜見。
    他順著這隻手望向歲安,她張白生生的小臉上隻傳達了一個意思:牽。
    謝原笑了一下,順從的牽上她的手,可碰到的瞬間,隻有熟悉的冰涼感。
    昨日她出門時,他握住的也是這麽隻涼手。
    謝原眉梢輕挑,什麽都沒說,牽了歲安的手,溫熱的指腹在她手背與指尖輕輕搓揉升溫。
    謝寶珊倏地瞪大眼睛,滿臉“這是我一個小小少女可以看的嗎”的驚喜與震驚,轉頭就往府裏跑。
    都出來看!
    阿兄成親之後變得好膩哦!
    謝原對著謝寶珊的背影搖搖頭,牽著歲安進門。
    歲安落後他小半步,臉上是一閃而逝的小雀躍——主動果然是化解矛盾的利器,要多加練習,融會貫通才好。
    但一想到稍後要麵對的陣仗,她又笑不出來了。
    ……
    和歲安所想的一樣,新婦入門,闔府驚動,還沒走進正堂,已聞內裏笑聲不斷,皆是誇讚謝原有福氣的客氣話。
    她拎拎神,隨謝原一道入內,不知誰提醒了句“來了”,堂中說話聲頓時小了,一雙雙眼睛盡往那新鮮出爐的長媳身上瞄。
    不得不說,撇開出身背景,歲安的確是個美人胚子,七分俏父,一雙水汪汪的杏眸卻像極了其母。
    靖安生長公主名聲霸道,少有和顏悅色之時,以至於歲安溫柔帶笑的露出酷似其母風情時,會讓人直覺受寵若驚。
    “新婦向公婆敬茶。”
    奴仆端來茶盞,歲安跪下,雙手捧過遞給謝父。
    謝世知含笑接過,飛快飲下溫茶,立馬從身上摸出個大紅包來:“願你與元一相知相敬,白頭到老。”
    歲安應聲,接過紅包遞給朔月,又換婆母。
    孫氏直接打破了世俗人對婆母的刻板印象,飲茶後親自將歲安扶起,一枚更厚更沉的紅包塞進她手裏,親切又溫柔的說:“往後元一欺負你,你隻管同我講,我打他!”
    謝原好笑,在後麵拉長調子:“母親——”
    孫氏瞪他一眼——別打岔!
    而後望向歲安,迅速切回親切笑臉:“聽聞你從前居北山,這謝府裏短了什麽或是哪裏不習慣,你告訴母親,母親來安排。”
    謝世知“嘖”了一聲,隻道孩子們這兩日都勞苦,這些交代關懷不急於一時。
    此話一出,其他三房終於找到了發聲機會。
    最先開口的是五房全氏,也是謝寶珊的生母:“大郎媳婦兒是攤上了個絕世好婆婆,咱們謝家裏頭,唯大嫂子為人最親和;話說回來,也合該大嫂子有福氣,得了這麽個俏生生的媳婦兒!”
    歲安看了眼孫氏,孫氏引薦:“這是你五嬸。”
    歲安向全氏見禮:“見過五嬸嬸。”
    全氏連忙擺手,恨不得也親自起來扶一把,謝寶珊的事,讓全氏很是高興一陣子,得知北山與謝府的婚事,她是最高興的。
    二房的鄭氏也開口了:“就是就是,大朗媳婦兒,往後在家裏有什麽不懂的,隻管來問我!”
    孫氏:“這是你二嬸嬸。”
    歲安再次見禮。
    謝原還有兩個姑姑,早年出嫁,今日不在,在座長輩,便隻剩至今獨身的六叔謝世狄了。
    謝世狄自歲安進門起便含笑打量著她,這會兒終於輪到他,謝世狄二話不說,直接甩出個全場最厚的紅包。
    二房和五房看直了眼。
    這是包了多少啊!?
    隻見謝世狄“啪”的一下打開扇子,搖出風流倜儻的姿態,伸出一隻手虛點她兩下:“這是六叔對你最誠摯的祝福,不過呢,希望你永遠用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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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神秘的禮物喔。
    歲安剛生好奇,一隻手已從她手中拿過那個豐厚的禮包,歲安兩手一空,轉頭看去,就見謝原將禮包丟給來祿,一臉戒備:“多謝六叔。”
    謝世狄挑眉:“我說給你的嗎?你,沒有。”而後看向歲安,切換慈祥笑容:“大朗媳婦兒,記得拿回來收好啊。”
    歲安方才被謝世狄的紅包吸引了注意力,這會兒看向謝世狄的臉,忽然一愣。
    她是不是……在哪裏見過這位六叔?
    “好了。”謝世知開口:“長輩都已見過,唯剩你們祖父昨夜伴駕入宮,尚未歸來,你二人先回院中休息,養足精神,待祖父回府時再行拜見即可。”
    其他人跟著附和,就是就是,來日方長,不急於一時。
    歲安初來乍到,隻管乖乖聽話,跟謝原回房。
    第一腳踏入謝原的院子,便有一種特別的感覺迎麵而來。
    世家高門,選宅一看風水,二看風雅,有時一處狀似無意的擺放,其實暗含玄機。
    謝原的院子,入眼的第一感覺是簡單敞亮,沒有鬱鬱綠木遍布,也沒有嶙峋怪石堆砌,花牆繞院,雕山川河流作飾,便在此處繞出一方幹淨天地。
    順著入院的引水拱橋看進去,闊磚緩階,樓閣巍然,左右連廊繞後舍,簡單明了。
    院中一株古木點綴處鋪一片細石平底,架木台,人木樁,應當作練武之用;淺流拐角處辟出一塊三角地,砌矮石攔擋,垂柳臨水,像是閑暇時的去處。
    真是明明白白,一眼就能看到頭。
    歲安眸光流轉,每一眼都慢慢拉長去細品。
    謝原已走到前麵,見她落後,又無聲放慢腳步,落回她身邊,並不打擾她。
    歲安視線轉了一圈,又落回練武台處。
    謝原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頓時了然。
    練武台邊種的是一顆古槐木,是他數年前買下移栽院中的,廢了好大一番功夫。
    槐木高大,又有三公高位、科第吉兆之喻,常植於門戶處,綠蔭掩映。
    所以,這顆植於庭間的槐木也少造友人詬病,其中以陳瑚為最。
    可說歸說,每回來這,陳瑚少不得駐足欣賞,長籲短歎。
    知道的,是他在傷懷感慨,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吸食這顆槐木的精氣以壯仕途。
    歲安盯著槐木看了會兒,忽然輕笑。
    謝原就等著她這個反應,故意問,“有什麽賜教?”
    歲安收了笑容,一本正經搖搖頭:“沒有。”然後繼續往裏走。
    謝原半個字都不信,兩步趕上她,放緩步調與她並肩而行:“你已是這宅院的女主人,往後修葺布置也都是你說了算,還講客氣不成?”
    歲安眼神一動,側首看向謝原,謝原順勢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衝那頭抬了抬下巴。
    說吧。
    謝原是見過歲安那方小院的,精致的不得了。
    單說新挖的荷塘,都別出心裁的砌成荷葉輪廓,荷塘一圈的石磚上是蓮花浮雕,無端透出股禪味。
    謝原自己住,自然怎麽舒適怎麽來,但現在多了一人,就得考慮考慮她的喜好。
    歲安看著謝原,彎唇抿笑,回答簡短幹脆:“種得好。”
    謝原眉梢一挑,差點笑出聲來,他忍住,故意問:“哪裏好?”
    歲安又看了練武台一眼,柔聲道:“玉藻自小習武,我看的多,也知習武之人看重根基,馬步練下盤,負重增力量,看似簡單,實則耗時耗力。”
    “那處位置通風舒適,平坦敞亮,春秋尚且舒爽,寒暑便要遭殃,古木粗壯茂盛,夏日枝葉可遮陰,冬日樹幹可擋風,自然是種得好。”
    聽到歲安的話,謝原頗感意外,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種答案,也是他在此練功時最大的感慨——還好有這麽棵樹。
    而今,這院子迎來了女主人,看著它,說,種得好。
    謝原忍不住帶著點自得的想,樹種的好,人娶的也好。
    看完外麵,謝原帶著歲安進了閣樓,閣樓一層會客,二層藏書,後出閣樓,順兩邊回廊繞後正中處是起居之處,擱在閣樓與臥房之間的是一片荷塘。
    她問:“有魚嗎?”
    謝原答:“有,會釣嗎?”
    歲安遲疑道:“會——看你釣,行不行?”
    謝原別開臉笑,點頭:“行。”
    逛完一圈,來祿將早膳送了過來。
    臥房外間設有桌案軟座,兩人便直接在這吃了。
    見歲安一口氣吃了兩塊糕,謝原方知她是餓了,不由赧然。
    她一路沒吱聲是一回事,他不曾過問半句又是一回事。
    正想著,謝原察覺歲安的眼神往自己身上掃,便問:“怎麽了?”
    歲安很好奇:“方才六叔給的,是什麽呀?”
    她原以為是個普通紅包,可謝世狄說,寧可她用不上,這就很有趣了。
    謝原咀嚼的動作緩了緩,問:“想看?”
    歲安眨巴眨巴眼:“是不能看的東西嗎?”
    那倒不至於,謝世狄若為老不尊到給歲安看些不三不四的東西,都無需他出手,祖父自會打斷他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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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看就看吧。”
    來祿很快將東西送來,歲安興致勃勃打開,眼神一變。
    裏麵是一張疊起來的小羊皮,展開來看,竟是一張手繪城圖,外加一張手書。
    歲安看著看著,嘴角輕輕抽了一下。
    謝原察覺異樣:“怎麽了?”
    歲安回神,手上城圖一合:“沒什麽。”
    謝原直接朝她伸手。
    歲安無法,隻好遞給謝原,謝原接過一看,臉直接拉到地上。
    精心手繪的城圖上,明確標出了長安城內大大小小的秦樓楚館,煙花柳巷。
    此外,謝世狄還體貼夾了一封手書,內容大致為——
    若謝原婚後不忠,背著歲安尋花問柳,歲安隻管找上門,同老鴇報狄之名,自會有上好的打手助她拿人,指哪兒打哪兒,打死為止!!!
    謝原:……
    簡直為老不尊!
    謝原尚未來得及發作,忽見歲安正盯著他,觀察他的反應。
    謝原壓下心頭火,麵色平靜的合上圖,遞回去。
    歲安愣住,手指了指自己:“給我嗎?”
    謝原暗中平息自己,和聲道:“既是六叔贈你的見麵禮,收著便是。”
    最後,歲安還是收下了這個見麵禮,且在心中默默記住謝原的這位路子相當野的六叔。
    為打散尷尬氣氛,歲安起身去收拾東西,謝原本想幫忙,但歲安的東西他完全不熟,搬運苦力亦奴人去做,就連院中空房位置,他都沒來祿熟悉。
    到頭來,他隻好攜卷書坐在房中,任由他們忙碌往來,自己安靜閑讀。
    可是,時不時瞟一眼從旁路過的歲安,謝原心中生疑。
    她雖不必搬運出力,但少不得來回走動查驗囑咐,這腳下生風的模樣,讓謝原直接想到了當日在北山逃命的情景,繼而生疑——她當真來月事了?
    “夫人,都已歸置妥當,您可再核驗核驗,若有錯處,奴才們立刻重擺。”
    歲安看著自己的物件清單,心中略有些感慨。
    收拾這些東西時,她也是這樣在旁監工,卻忙了整整一日,累到癱倒。
    而今開始歸置,原以為也要忙活許久,可有來祿麻利張羅騰位,奴仆恭敬配合一一歸置,該拆的拆,該擺的擺,全部忙完,竟然都沒用上一個時辰。
    現在想來,差別不過是心情。
    收拾時,是在取舍,而今萬事落定,隻管奔著明確的目的而去,自然幹脆利落。
    “這樣就很好,大家都辛苦了。”歲安話音剛落,朔月上前來,讓眾人去外頭領賞。
    院中瞬間掀起一片謝恩聲。
    新夫人甜美溫和,出手闊綽,郎君有福,他們有福啊!
    朔月帶著眾人離去,歲安站在臥房門口,眺望荷塘對麵的閣樓,心情微妙。
    從今日起,她便要在這裏住下了,這裏也是她的家。
    一回頭,謝原不知何時出來了,手裏還握著那卷書,抱臂倚著廊邊木柱,好整以暇的看著他。
    歲安不解:“怎麽了?”
    謝原笑笑,說:“這裏沒有北山寬敞自在,若你不習慣,可以告訴我。”
    歲安認真的搖頭:“不會,我很喜歡這裏。”
    謝原微微斂眸,複又抬眼看她,“那就好。”
    他問歲安:“都忙完了嗎?”
    歲安乖巧點頭。
    如今,謝原的院子已被她入侵了大半,都是她的東西,她的痕跡。
    謝原握著書的手往房裏點了點:“進來。”
    兩人回到房中,謝原帶著她入座,開門見山:“成婚後我有九日休假,九日後恰好是十日一輪的休沐,算起來有十日時間。”
    他微微一笑:“十日時間,去不了天涯海角,但若周邊有你想去的地方,想吃想玩的,倒也不妨走一趟。”
    歲安眼中劃過一絲訝然:“可以嗎?”
    謝原反問:“為什麽不可以?”
    歲安:“可是我聽說,這段日子你當會比平時更忙,有接不完的應酬。”
    謝原笑了一聲:“誰說的,初雲縣主嗎?”
    居然叫他猜對了。
    那日環娘大婚,歲安去她房中閑聊,無意提及婚假,歲安天真的讓她好好與蕭世子培養感情,結果遭到環娘嘲笑。
    環娘一副不知她腦子在想什麽的表情,明明白白的告訴她,成婚雖是兩情相悅,但也是門當戶對的一樁利益交換。
    桓王府與侯府結親,蕭弈身價自然不同,這段日子必有更多應酬需要打點,待這十日一過,被婚姻洗禮過的郎君便要重裝上陣,真正留出來陪伴新婚妻子的時間頂多一兩日。
    當然啦,若感情好的,還得包括夜裏不是?
    歲安聽到這裏掐了話茬,沒聊多久便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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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眼下,謝原竟在認真的同她商量未來十日要如何度過。
    十日暢玩,歲安動心了,想了想,試探道:“就你和我嗎?”
    謝原聞言,一時也分不清這語氣是期待還是不願。
    他麵不改色:“是。”然後補充:“但若你覺得無趣,也可以再邀人同行。”
    “不用。”歲安脫口而出,她不是這個意思。
    “不用?”謝原嘴角一牽,饒有興味的複述這兩個字。
    歲安:……
    謝原笑起來,終於不再逗她:“那就定下了,隻你和我。”
    頓了頓,他話鋒一轉:“不過,我的確想在最後兩日設個小局,邀知己好友私下小聚,也叫他們認一認你,你……意下如何?”
    歲安心念微動,謝原這話,頗有深意。
    侯府一事後,玉藻查過盧蕪薇。
    她是吏部尚書盧厲文之女,因其兄盧照晉與謝原有交情,便自然而然接觸起來。
    盧家與謝家從未有過聯姻之相,若謝原真與盧蕪薇有過什麽,多半是私下往來,又在搬上明麵之前斷開。
    謝原這些年撲身仕途,相當拚命,偶有閑暇,邀二三好友文娛武戲,便是他全部的消遣。
    所以,朋友在謝原的心中,應當頗有分量,就拿他與盧照晉來說,並不會因為盧蕪薇的事就影響了交情,各自按住不提,經年累月的,也就揭過了。
    可偏偏不巧,歲安撞見了盧蕪薇找上謝原的一幕,知她至今難平,這樁事又被挖出。
    站在妻子的角度,若知旁的女子對自己的丈夫心懷念想,定會希望丈夫與此女子本人乃至一切相關人事物都保持距離,少有往來。
    但若歲安真的因介意盧蕪薇,從而希望謝原與盧照晉也少有來往,謝原未必答應。
    所以,他先提出來,也暗含自己的態度——朋友仍是朋友,未來必定還有往來,但他願意帶她一起,叫大家都知道,謝原如今已有妻室,是她李歲安。
    謝原還在等待她的回答,歲安微微一笑:“好呀。”
    新婚燕爾的,謝原本不想說的太明顯,可見歲安答得幹脆,又怕她是沒明白深意,索性問:“盧氏的事,你不介意?”
    歲安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揭開了講:“若今朝,夫君的友人因旁的緣故,輕易放棄與君之交,夫君定感心寒悲傷。須知世間情誼皆有往有來,夫君重視朋友,定也得友人珍視,人生難得知己,理當用心經營,妾身為何不應?”
    歲安每說一句,謝原的眼神便深一分。
    這一刻,謝原不由得在腦中回顧起與李歲安相識以來的種種情形。
    初見是生辰,她真作假送,甜美溫和裏不失冷靜從容,再見是山腳,他都找上門了,她還敢一臉真誠的胡謅,之後二人逃命,她一個柔柔弱弱的少女,卻處處顯出果敢機智。
    獻舞一事,有她巧妙安排,訂婚之後,有她無言試探。
    謝原見過許多女子,尤其不喜心機深重之人。
    可他不得不承認,對著門婚事轉變態度,對李歲安改觀動心,恰是因為她一次次流露出的心機。
    原來,他並不是不喜女子有心機,隻要這些心思不是用來惡意針對他人,竟也可愛動人。
    但他更沒想過,明明心中已認定她不是什麽懵懂無知的單純少女,接受了自己被她的小心機吸引的事實,卻又一而再再而三被她率真直言打動。
    槐木之論是如此,相交之論,亦如此。
    這時的她,與懷揣小心思時是不同的模樣,在他眼中太過分明。
    謝原心中不由冒出兩個字,來為這種感覺命名。
    契合。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娶到如此合心意的妻子。
    “歲歲。”謝原開口,聲沉卻溫柔。
    歲安:“嗯?”
    謝原醞釀片刻,鄭重的說:“我的朋友,也會是你的朋友。”
    歲安眸光輕動,似乎被他話裏的什麽東西打動。
    她提起嘴角,輕輕點頭:“嗯。”
    沒多會兒,歲安打了個嗬欠。
    今日本就起得早,又是拜見長輩又是收拾屋子,她有點困了。
    謝原看一眼她小腹,主動道:“歇會兒吧,稍後午膳我讓人送到院裏。”
    歲安擰眉:“可以嗎?”
    謝原半開玩笑半認真:“父親母親不在意這些,往日我勞累忙碌,也喜歡院中無人打擾自在清淨,同他們知會一聲,便也自在隨心了,可你若太過規矩,豈不是襯著我,逼得我也得規矩?”
    歲安:“那怎麽一樣。”
    謝原眼看她眼皮子都沉了,直接喚人來伺候夫人休息。
    歲安不再推卻,由朔月伺候著去睡,可到了床邊,她忽然想到什麽,回頭看去,謝原已不在臥房。
    阿鬆,“夫人,郎君去書房了。”
    歲安怔了怔,點點頭:“哦。”
    朔月這下連氣都氣不起來了,幽怨的看向阿鬆。
    阿鬆:……
    床褥都是剛剛換新的,鬆軟暖香,歲安一躺下,四肢百骸都舒展開來,困意更濃。
    睡過去之前,歲安心想,從早晨到現在,他們相處的竟不錯,誰也沒主動提昨夜的事,倒像是心照不宣的翻了篇。
    歲安是沒臉主動提,至於謝原,興許他早上的確生氣,但後麵就消氣了,覺得不提也罷?
    想到今晚極可能續上昨夜沒成的禮,歲安覺得自己有必要趕緊睡一覺養足精神。
    那好像是個累人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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