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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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著歲安用完朝食,謝原獨自出小院,往山中書院的方向走。
沒走多遠,謝原停下,“不出來引個路嗎?”
話音剛落,霍嶺從隱蔽處走了出來,身上還是那身黑袍,他抬手示向前方:“請。”
謝原也不意外,淡定自若的雖霍嶺去了山中書院,等在那裏的不是長公主,而是李耀。
李耀的書案堆滿了文章,頭都沒抬,免了謝原的禮:“坐下說。”
是個幹脆利落的人。
謝原也不拘束,走到一旁坐下,安靜等著。
李耀並未停下手裏的事,一心一用:“過往因果,殿下應當已經與你說的很清楚,我不想提過去,隻同你說現在。”
謝原恭敬道:“請嶽父大人指教。”
李耀:“指教談不上。我知你前不久曾因白水河一案忙碌周轉,數月時間,也算大致落定。不知你可還記得,過手案件裏,曾有鬆州小吏血書鳴冤?”
謝原看了眼站在旁邊的霍嶺,心下了然:“確有此事。”
李耀點點頭,看也沒看謝原,繼續敘事——
這個霍嶺本是江南一帶有名的鏢局少東家,曾因走鏢遇匪,受伏落水,至鬆州時被人救下保得一命,他的救命恩人是鬆州漕運小吏,名叫萬劼。
大周位居中原,自關內向外,共有兩條漕運主線。
自漕運法立,隨著關內越發依賴漕運輸送物資以支國力,朝廷一直在對漕運過程中產生的問題變革整改,當中又以貪汙盤剝為重點之一。
漕運多為供禦或供軍,又因轉運周折,少不得層層經手,也免不得層層剝削。
又因漕運過程中存在天然折損,這便給了貪官汙吏天然的剝削理由——凡有缺數,皆歸為運輸途中不可抗的折損。
對此,朝廷再下細令,將折損程度分為三六九等,對應不同嚴重等級的折損,分別施以杖刑、流刑與死刑。
朝廷承認折損,但又作了限製,不過是貪汙可扼不可絕的無奈之舉。
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貪官汙吏照舊剝削,甚至肆無忌憚,凡超出規定範圍內的折損部分,便直接將罪責賴在奔波於漕運一線的小吏身上,分責擔刑,讓他們做替罪羊。
久而久之,這成了常規操作。
事情的變故源於不久之前,一批監生幸獲監外曆練的機會,前往漕運重鎮操練實務。
聽到這裏,謝原這裏就接上了。
從前的大周,達官貴族之後可憑門蔭輕易入學、入仕,尋常寒門往而不及的優渥資源,他們唾手可得。
而現在,不僅入學入仕考核嚴格,即便入了學,順利結業,也未必能得一官半職。
於是,國子監例行的監外曆練之製反倒成了捷徑。
得臨時職務,凡有成績,曆練結束便可直接授官。
令人唏噓的是,這批監生皆為貴族子弟,吃的鹽還沒地方州官的心眼多。
到地方後,自恃貴族身份,麵對阿諛討好客客氣氣的地方官,被捧的飄飄然,實操尚未上手,就先被漆黑的官僚風氣熏了個徹底,對奉上的好處來者不拒,還覺得自己已經掌握為官秘訣。
殊不知,從他們接受此次曆練起,就已經跳入聖人挖的坑裏。
很快,朝中以漕運折損過量為由問罪追究,州官自認與長安貴族扯上關係,不慌不忙故技重施,拉來一批漕運線上的小吏頂罪,萬劼便是其中之一。
而後,一封由萬劼所書的血絹送至長安鳴冤,而他卻橫死獄中。
霍嶺:“朝廷動靜鬧得大,可到頭來,根本未給冤死之人一個明白說法!究其根源,不過是因為,他隻是一個微末小吏。”
謝原默然。
貪墨從不是一人獨舞,尤其地方州官,結三教九流,踏入這渾水,便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交織,共同分羹。
要把缺失漕銀全數找回,過程中拉扯損耗難以預估,最重要的是,聖人意不在此。
能再次證明科舉入仕的公正與必要抑製門蔭;借此案殺一儆百讓餘下諸州官員得以收斂;將罪官抄家,資財充入國庫以抵漕銀折損,就可以落案。
雖然萬劼是個小人物,但小人物也曾施與旁人重恩。
千山萬水,赴湯蹈火,也要求個真相。
謝原看向霍嶺:“所以你仍在追查。”
霍嶺:“是。”
謝原:“那你為何會出現在北山?”
問這話的時候,謝原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猜測。
長公主說,她有了些線索,大約指的就是霍嶺。
霍嶺道出後續。
表麵上看,萬劼是因被迫頂罪,才送出血書鳴冤。
可州官被查後,無辜入獄的小吏先後沉冤得雪重獲自由,萬劼卻死在獄中。
若說是州官殺人滅口,何故隻殺他一人?
霍嶺反複推敲,懷疑恩公極有可能是知道了什麽,必須被滅口。
漕銀貪汙,無非涉及兩個關鍵,誰貪汙,錢在哪。
朝廷雷厲風行,涉案官員基本伏法,如果還有什麽是未被揭開的,那也隻有在此案中勾結州官分得一杯羹,又在事發後順利脫身的暗手,以及他們分得的髒銀。
霍嶺這個行當,三教九流都得接觸,黑白兩道都得交好,屬於見多識廣。
他還真知道些貪官銷贓的法子。
論原始隱蔽的手法,無非是找個隱蔽的地方,挖個坑埋起來,天知地知我知。
但若貪墨是就為了加盤經營,就得借個虛假名目,讓這筆不義之財變得合情合理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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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州位於西南方,緊挨西域、南下商道,買賣遍布,霍嶺開始在當地各大商街轉悠,專門挑大宗買賣交易地,亦或是拍賣點蹲守。
他本是碰運氣,心想朝廷查的那麽嚴,若真有暗手,會不會急著處理贓款,結果竟真叫他查到了蛛絲馬跡。
那是場再尋常不過的拍賣,可霍嶺在看到拍賣物時,整個人都愣住。
是一幅畫,吳聖所作的《蒼山連理圖》。
謝原聞言,當即看了李耀一眼,李耀若有所感,衝他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霍嶺之所以對這幅畫有記憶,是因為在很多年前,他父親為一位貴人尋找且護送過此畫,用盡人脈,狠賺一筆。
父親年紀漸長,便愛談當年,所以霍嶺聽了許多次。
最後,這幅畫以極高的價格成交,趁著雙方交易完畢之前,霍嶺設法偷摸進商會庫房查驗,結果發現,無論裝裱還是用紙都有問題。
一副粗劣的仿品,順利的高價成交。
他按兵不動,從買賣雙方入手去查,結果一無所獲。
謝原蹙眉:“什麽意思?”
霍嶺道,“就是除了這筆買賣古怪,便再查不出任何異常的意思。”
或者說,能站到明麵上的人,都是不懼被查的。
但因為那副畫,霍嶺便多了個心思。
謝原:“你順著那副畫,找到了北山?”
霍嶺坦然承認。
事實上,他還沒來得及動手,就先被北山的好手按在了地上。
然後,他見到了靖安長公主,這老女人一句廢話都無,直接給他上刑。
謝原隱約覺得,霍嶺說到這裏時身體都不自主的顫栗,那大概是一段不太美好的回憶。
確實,那時候,霍嶺以為自己真要死了,心想死也要死個明白,終於鬆口,企圖套話。
霍嶺:“結果……”
謝原四平八穩的揭穿他:“結果,你反被套了話。”這語氣,甚至都不是問句。
霍嶺:……
長公主在聽到那副畫時,表情非常微妙。
霍嶺終於知道,北山當年重金尋畫,並非為畫本身,而是在找曾經偷盜了這幅畫的人。
而就霍嶺描述的做舊手法和用料來說,這幅假畫,極有可能是在被盜後才製出來的。
換言之,這個能製出仿品的人,很有可能與盜畫之人扯上關係。
進一步大膽假設,若真有這麽一股勢力存在,那他們也有可能勾結州官貪墨分羹,最後還逍遙法外,甚至在被人察覺時,殺人滅口。
而買賣古董字畫,確然是處理贓款的途徑之一,真貨、假貨各有玩法。
從某個角度來說,他與北山的立場竟然一致了。
謝原也明白了,那日的綁架,的的確確是霍嶺配合北山幹的。
現在想來,歲安送畫,流言四起,福女風波,竟真是環環相扣,他那時感覺到的推力,恐怕都是真的。
這一刻,謝原心中複雜又感慨。
李耀終於停下手中的事,對霍嶺道:“你的事已交代清楚,先出去吧。”
霍嶺抱拳一拜,看了謝原一眼,轉身出去。
李耀往座中一靠,兩手搭著膝蓋:“有什麽想說的?”
謝原想了想,道:“嶽母曾說,昔日妖人盜取宮中財物,那副畫……莫非是宮中的?”
李耀說:“能讓殿下耗費功夫去搜查的線索,也隻剩這些。”
謝原默然。
李耀忽道:“當日你與歲安被擄,的確是殿下有心試探,我替殿下向你賠個不是。”
謝原忙起身:“嶽父言重,小婿並未執念此事。”
這件事,他與祖父早有猜測,最重要的是,他並不後悔娶了歲安。
李耀:“你不必遮掩,殿下早年艱苦,行事難免乖戾,你有怨也是正常,隻是這與歲安無關。”
謝原:“小婿明白,小婿定會攜霍嶺徹查此事。”
李耀笑了一聲:“我怎麽覺得,你還不太明白。”
謝原一怔,抬眼看向李耀。
李耀臉上笑容淡去,嚴肅而認真:“你可有想過,若霍嶺和殿下追查的事當真撞在一起,是何等情況?”
謝原神情一凝:“那就代表,當年出逃的勢力尚未滅絕,且一直暗中經營,甚至重新與朝中官員勾結,或許……會再生亂。”
李耀點點頭,忽道:“覺得累嗎?”
謝原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李耀笑笑:“隻因你娶了歲安,連帶舊日麻煩也引渡到你身上,你喜歡歲安也好,責任也好,都要去麵對。但你不止是歲安的丈夫,還是謝家的支柱,未來,還會是國家的棟梁,這樣想想,會覺得累嗎?”
謝原沉默著想了想,掀唇一笑:“累。”
李耀輕輕點頭,卻又聽他說:“可做什麽不累?吃喝玩樂尚有乏時,累了便歇一歇,歇好了再繼續。更何況,那都是小婿自己認下的。”
愛也好,責任也罷,認了就做。
更何況……歲歲的情況雖叫他心疼又意外,但冥冥中,更像是一種微妙的契合,契合著他尚不願同人啟齒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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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耀打量著謝原,發出一陣朗笑,他起身走到謝原麵前,手掌在他肩頭拍了兩下,沉沉的力道,蓄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誰說今朝世家出庸才,那是他們未曾識得謝元一。”
謝原愣了愣,說不意外是假的。
這嶽母和嶽父跟前,談話氛圍差太多了。
“嶽父謬讚,小婿愧不敢當。”
“你得當。”李耀直直看向他:“也隻有你當得。”
謝原眼神微變,他在李耀深重的眼神裏,窺見了些不同的期許。
“元一。”李耀開口,謝原回過神,恭敬道:“嶽父請講。”
李耀看著麵前的年輕人,眼中動容,沉聲道:“未來的路,或許並非坦途,但你未必是一個人獨行支撐,歲安也不當是你的負擔。”
彼時,謝原隻當嶽父是在告誡他,莫要將歲安視作負擔,心想她本就不是負擔,遂道:“小婿隻會珍愛歲歲,此心不移。”
李耀見狀,笑了一下,沒再說什麽。
……
同一時間,北山小院裏,歲安穿過回廊小路,來到靖安長公主的房門前。
長公主剛起沒多久,見歲安來,眉眼都帶了笑:“我還以為是在發夢。”
歲安接過佩蘭姑姑手裏的梳子替母親梳頭:“怎麽就發夢了?”
“怎麽不是夢呢?”長公主看著窗外探出的綠芽枝頭:“你出嫁這幾日,早間醒來等不到你來,我也以為在發夢。”
歲安動作一頓,長公主轉頭看她,笑意溫和:“這會兒過來,是不是有話要說?”
是。
歲安繼續為母親梳頭,又在佩蘭姑姑的指導下挽了個簡單的發式,弄好了才輕聲道:“昨夜與母親談話,母親問的問題,我還沒有回答。”
“是嗎?”長公主笑了笑:“是想好了?”
歲安輕輕抬眼,也看見了窗框中的綠色枝芽。
昨日晚間時候,她與母親說了會兒話,母親問她,謝原值得托付嗎?
母親一向護短,見她沒答,頓時猜了許多有的沒的,又說她定是受了委屈,要去謝府將她接回來,聽得人哭笑不得。
而早些時候,父親也問過另一個問題——喜歡謝原嗎?
捫心自問,她對謝原並無一見鍾情的熱烈,更無兩小無猜日久生情的奠基。
甚至在謝原之前,她早已體會過熱烈愛慕一個人的滋味,雖然結局不美,但可供比對。
這門婚事是長輩安排下順其自然成的,她沒想過終身不嫁,所以並不抗拒,也相信父母的選擇。
曾以為成婚、結發、結合、都是隆重的儀式,預示著新的開始,連她也會變成一個新的李歲安。
但其實,隆重浩大的儀式,隻是賦予了一個新的身份,並沒有讓她變成另外一個人。
結發成夫妻,固然新鮮刺激,但一覺醒來,沒有原地飛升,也沒有霞光加持。
可是,也有不同的。
——喜歡謝原嗎?
她隻知,從前看他,是個處處都好的郎君,他們相處輕鬆,沒有負擔。
而今看他,他帶著愛與責任的感情,竟有了重量,落在她心頭。
——謝原值得托付嗎?
她並沒有把自己托付給她,往後福禍喜樂全仰仗他。
在感受到那份有重量的感情時,心中蠢蠢欲動的,是想要回應同樣的東西。
歲安平聲道來,並不是那種小女兒家情竇初開、渾身泛粉色的失心之態。
她一字一句,都是將相處的點滴,動容的瞬息慢慢碾開,油然而出。
長公主眸光輕垂,撥弄著指甲,輕輕地笑了一聲:“我就問一句,你怎麽說這麽多。”
“因為您從來不放心。”
長公主倏地抬眼,詫異的看著麵前的歲安。
往日裏乖巧的少女,竟像是一夜間成長不少,又像是撕扯開了一層慣常示人的殼子,這才是她。
她看著母親,認真又鄭重:“從前我覺得,隻要我懂事些,安分些,於你們來說,也能輕鬆些。但我的安分懂事,似乎成了你們眼中的單純稚嫩,好似永遠經不了事。”
“所以,我希望您能放心,放心的讓我去做些大膽的事。即便我做錯了,又吃教訓了,也沒有關係,我不是誰的軟肋,也不是一擊即潰。”
歲安抬眼,眼眶水光盈盈,“可以嗎?”
不知過了多久,又像是外頭一身雀鳴驚醒了內裏的沉寂,靖安長公主眼一動,朝她伸手。
歲安起身過去,握住母親的手。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竟覺得母親的手在輕輕顫抖。
溫熱的手掌輕輕落在歲安臉上,靖安長公主眼眶微濕,卻溢笑。
“想做什麽就去做吧,母親給你撐腰。”
這話仿佛給了歲安十足的底氣,少女的眼神陡然明亮起來。
然下一刻,這份明亮裏又摻了幾分疑惑:“那母親能不能告訴我,您昨日同元一單獨說話,都說什麽了?”
靖安長公主神色一凜,瞪向她:“你什麽意思?”
歲安擰了擰眉,一臉“我不想說但你非要我說”的表情:“從小到大您唬過我多少次了?我早已領教,他卻是初來乍到,萬一您又說什麽唬他了呢……”
靖安長公主表情慢慢淡了,抬手撩了一下耳發,“你太吵了,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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