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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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原得升一事, 家中自是一片歡喜,朝中卻掀起幾分質疑。
    朝中設中西東三台輔政,又設禦史台糾彈百官, 為的就是一個相互製約相互監督, 卻又相互輔成,所以在任命上, 一向有親族回避之製,有親緣關係者不可同任要職,不可有直接隸屬關係。
    謝升賢已是尚書省長官加太子太傅, 尚書省下置六部二十四司, 以吏部、兵部二司最為劇要, 而左右司作為輔佐左右丞的要職,與前者同樣視為劇要之職。謝原是謝太傅的孫兒,如今進尚書省任左司郎, 便違了親族回避之製。
    但很快, 這幾分質疑便被壓了下去, 其因由可歸為三點。
    其一,謝太傅可能要退下了。
    此前, 尚書省內隻有左丞, 漕運貪汙案後, 尚書左丞蔡鴻誌被聖人外調鬆州任新任刺史, 又將吏部尚書盧厲文與戶部尚書段海明升為左右丞。
    太子太傅本是個榮譽虛銜, 但如今,謝太傅儼然將教導太子當做了主務,省內事務則放手給了盧、段二人, 尚書省之職倒更像個虛銜, 加之謝太傅年紀最長, 將退一說便越發可信,借親族回避之製來反對,便少了些力度。
    若謝氏親族權傾朝野,謝原今日升遷必定受限,偏偏謝太傅一旦退下來,謝家便失去唯一強有力的支柱,眼下提拔後輩,倒成了迫在眉睫。
    其二,是謝原同時充任了翰林學士。
    翰林學士並非正式官職,但自設立起,經多年觀察可知,這是個鍍金的好位置。
    自前朝起,以某一職位為本職充入翰林院者,出院時多會高升,短則一年半載,至多三載,前途一片光明。
    翰林學士不僅可草擬文書,還可參政議政,表現機會極多。
    偏偏這一位置不拘官職資曆,單看文思才幹。
    謝原舍校書郎投身科舉,進士及第,外派任職時政績顯著,回都後入九寺之一任職。雖非清要,但因涉及案件皆為官員犯罪亦或京中徒以上案件,所以對各司都有了解,不久前又在漕運貪汙一案中表現突出。他文武雙全,說是實至名歸也不為過。
    因這一充任,謝原目前任何種職反而不重要,無論是尚書左司郎,還是中書門下任意一職都可以,踏板而已,重點是他出來時會是何等高升。此刻執著於他能不能任左司郎已毫無意義,一個不慎還會成為出頭鳥。
    這就涉及第三點,謝原的另一個身份,北山女婿。
    如今的江山是建熙帝從少年開始浴血踏屍打回來的,手下三支親兵分鎮北域、西南和東南。桓王作為其中一支,多年來勞苦功高,其女出嫁,夫家尚且得升。靖安長公主地位更勝桓王,其女出嫁,聖人豈會置之不理?
    所以,這第三點被搬出來,這反倒成了最具震懾力的理由。
    至此,謝原這個尚書左司郎兼翰林學士的新身份,便算是落定了,至於引起的一些其他變動,便是後話。
    “謝兄好運道,今朝宏圖得展,來日必平步青雲,祝賀。”散朝後,蕭弈主動來同謝原道賀,謝原搭手回禮,不驕不偽,坦然接受:“多謝。”
    “既逢喜事,自當慶賀,今朝下值由我做東,請上同僚為謝兄慶賀。”
    謝原正要拒絕,蕭弈已斷了他的話:“說起來你我也算連襟,上回表姐救下縣主,我們還未曾向表姐正經道謝,本打算幾日後再設宴招待,沒想盧兄先我一步,也邀了我與縣主,我還以為要再等機會,眼下卻正是時候,謝兄應了盧兄的約,該不會拒絕我吧?”
    若是換在從前,謝原一句公務繁忙也就過去了,可今日他主要是交接,這個由頭都不好再用,短暫思索一番,謝原輕點一下頭:“既是如此,便卻之不恭了。”
    蕭弈朗笑幾聲,拍了拍他的手臂,一副哥倆好的姿態:“理當如此。”
    應付完蕭弈,很快又有其他人前來恭賀,謝原微笑應對,好不容易忙完,又趕著去了尚書省都堂拜謁新上首。
    盧厲文和段海明一向敬仰謝升賢,各府晚輩亦有來往,加上他們剛得到提拔,手中權柄更重,麵對謝原時便也更親和,甚至在言辭上給了許多鼓勵。
    是以,單論新差事的任職環境來講,確然勝過從前許多,謝原應付起來也算遊刃有餘。
    但他心中並未有一刻放鬆,卻不是為自己的事,而是記掛著歲安。
    今日是他第一日歸值,也是她第一日在謝府自處。
    他倒不擔心在謝府有誰會對她不敬,畢竟她身邊幾個丫頭,能文能武,粗中有細,甚至有長公主的特別安排,必定會為她打算清楚。
    但偌大一家人,一房一心思,精細到每一件事上的得失衡量,關係平穩,都決定了周遭氛圍是令人愉悅還是叫人糟心。
    他自己也是經過這幾年的磨煉,才慢慢領會出的道理。
    謝原不希望一個人在外時要披荊斬棘,回到家中還要細密算計。
    家於他而言,是愛之始,避風崖,是最不需偽裝算計的地方。
    至於歲安,這幾日她的確給了他許多驚喜和意外,但一個人對不曾經曆過的環境和人事,並不會因為道聽途說兩句就忽然神力加身無師自通,說不定會奇思妙想行些怪招,叫人猝不及防。
    可思慮了一陣,謝原又不由轉念。
    既將家中之事告知她,便已是一種托付態度,哪怕她真的做錯什麽,又或是做的不好,慢慢糾正磨合便是。
    他最初任職時,也不是事事完美,總有小錯誤小疏漏。
    嗯,沒關係,慢慢教。
    謝原自我梳理完畢,忙完一日事情,趕在下值之前,又處理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關於鬆州的案子和霍嶺。
    謝原的人已經抵達鬆州,大約是得了霍嶺的授意,兩方的人很快相互通了信息,如今正分兩路追蹤當日那副畫買賣雙方的商業軌跡。
    至於霍嶺,謝原已說過,他是走是留都隨意,保持聯係即可。
    久良來報,霍嶺近日出奇的安分,沒有隨意走動,也沒有要離開長安的意思。
    謝原了解了情況,也沒有多問,轉而問起第二件。
    那日沁園無端出現青蛇,實在詭異,園主得知後查問了一圈,甚至連事發時散在周圍的侍從都摸了一遍,最後除了當日有一人生病告假,什麽線索都無。
    為表清白,園主甚至提供了當日進出園子的客人記錄,將伺候過他們那座的夥計、告假的夥計身份來曆整理承報,保證都是正正經經的人家。
    謝原並不意外這個結果。
    沁園是遊覽勝地,當日又是休沐,往來的人不少,要隱藏掩蔽實在太容易了。
    他簡單過了一遍,便將東西交給另一手下久問,讓他帶回府中收好,順帶給夫人傳句話——今日有應酬,會回去晚點。
    久問片刻不敢耽誤,飛奔回府,彼時歲安正在看阿鬆從鄭氏那裏要來的府中賬冊。
    說法上是:雖然是假他人之手,但她也得知道點名堂,否則不就穿幫了嗎?
    鄭氏不疑有他,但其實哪怕歲安有心掌權,也是擺明了一步一步慢慢來的態度,這正中鄭氏下懷,自然配合,給了幾冊出入賬,貼心的讓人轉達歲安,若有不懂的,一定去問她。
    “小人見過夫人。”久問將東西收好後,轉身來見歲安,傳達了郎君晚上有應酬的消息。
    歲安默了默,小聲道:“可母親已經叫人備了許多酒菜,等著為夫君慶賀呀。”
    若他應酬歸來,怕是已酒足飯飽,咽不下母親的用心了。
    久問失笑,硬著頭皮道:“夫人也知郎君今日得升,在朝為官,難免有交際應酬,都是常事。況且是武隆侯府世子設宴,郎君不好推脫。”
    歲安看他一眼,擺擺手,讓他退下了。
    久問一走,歲安沒心思再看賬冊,起身去找孫氏。
    孫氏不僅安排了好酒好菜,還打算親自下廚做兩道謝原喜歡的拿手菜。
    歲安來到廚房門口,看著滿臉笑容的孫氏,竟有種難以開口的感覺。
    阿鬆在旁看著歲安的表情,斂眸思索。
    歲安還是走了進去,“母親?”
    “呀。”孫氏瞧見她,兩手在圍布上一擦,走了過來:“這裏油煙大,你來這裏做什麽?是不是餓了?”
    這樣看孫氏,哪裏有世家貴族大夫人的金貴。
    分明隻是個尋常的母親,親和的婆婆。兒子得遇高升,有人忙著審時度勢,有人忙著拉攏親近,但隻有眼前這個人,第一個想到的是準備好酒好菜為他慶賀。
    雖然樸實,但最真摯。
    歲安擰著眉頭,由於表情太認真,反倒嚇到孫氏,把她帶到廚房外的園子說話:“怎麽了歲歲,有什麽事你同母親說,是不是……是不是二嬸嬸說你什麽了?”
    “不是。”歲安輕聲開口:“母親,夫君今日……有應酬,大約會晚些回來。”
    孫氏愣了一下,“啊,這樣啊。”又很快恢複如常,甚至覺得好笑:“你這孩子,這副表情,我當是有什麽大事呢。這沒什麽的,大郎的仕途慢慢有了起色,那肯定會有很多應酬。”
    說到這,孫氏反倒寬慰起歲安來:“你是不是不大高興大郎有應酬啊?安娘,你放一百個心,大郎是我兒子,他是最有分寸的一個人,不會因為這些逢場作戲鬧些荒唐出來。”
    孫氏握住歲安的手,“其實你不必擔心,謝家沒有縱容酒色的規矩,若他犯了,不是你受委屈,是他吃棍棒!你隻需記得,這種事母親肯定是站在你這頭的,嗯?”
    嘴上這樣說,孫氏的心裏已經想到歲安不滿大郎應酬,一個不高興回了北山找靖安長公主,結果將大郎從好不容易升任的職位上給拉下來。
    這可使不得。
    歲安看著孫氏,心裏有些怪怪的滋味,麵上露出笑容,和聲應下,借口回房。
    孫氏一路目送歲安,直到她的身影在拐角消失,臉上的笑容才淡去。
    ……
    “夫人是因郎君要應酬不高興嗎。”走出一段,阿鬆忽然開口。
    歲安默了默,說:“父親從來不應酬。”
    不僅不應酬,在歲安的記憶裏,父親是連母親細枝末節的情緒都放在心上的人。
    之前歲安同謝原說過,有時父親會因為教務繁忙忘了母親的事,母親那麽霸道的性子,在這種事上卻像是有天然的默契,從不惱火埋怨。
    但她還有下半句沒說,那就是父親從沒將忙碌當做理直氣壯的理由,他疏漏什麽,一定會記得,事後再彌補過來。
    反倒是母親,並不會在這種小事上糾結在意,甚至教導歲安,做事要分輕重緩急,
    可歲安分明見到,母親在收到父親的彌補和回應時,心情驟然放晴的模樣。
    識大體,存理智的人,或許是因為從未有人有心去和護過那些最細膩的情緒。
    他們往往被現實和事實告知,在成大者、大事麵前,一切小家子氣的情緒都是可笑的羈絆。
    歲安忽然站定,衝周圍的人做了個噓聲的動作。
    阿鬆三人還沒反應過來,隻見她又輕手輕腳返了回去。
    玉藻似乎意識到歲安要做什麽,主動上前探路,避開所有可能被發現的視角,成功帶著歲安回到了廚房附近,也瞧見了坐在廚房外廊下發呆的孫氏。
    魯嬤嬤在旁寬慰:“夫人應該高興才是,郎君長大了,娶了妻,有了事業,一切都是奔著好處去的。若是夫人擔心郎君在外麵吃的不好,不如做些能存放的糕點,等郎君回來了吃些,壓壓酒氣也好。”
    孫氏低著頭,悵然一笑:“我一個內宅婦人,大郎在外頭的事我幫不了,反倒常要他操心家裏的事,你說我當初若給他多添幾個胞兄弟,是不是會好些?他以往得了閑,都是和熟識知己往來,何曾有過什麽亂七八糟的應酬,也不知他適不適應。”
    魯嬤嬤忙道:“夫人可別說這種話,郎君不愛聽,郎主也不喜歡,郎君在府中已有兄弟,血濃於水,不分親疏。也就這幾年難熬些,等孩子們都長大了,穩重了,就都好了。”
    孫氏默了默,站起來往廚房走,話題又跳回來:“罷了,不想了。你說得對,還是做些放著,吃不吃隨他。”
    人進了廚房忙碌,歲安也從角落縮回腦袋,若有所思的往回走。
    “玉藻。”
    “在。”
    歲安轉著扇柄:“你去打聽打聽,蕭世子這幾個月可有過什麽其他應酬,都是在哪裏,若他沒有應酬,你就將今日應酬的時辰和位置打聽清楚,悄悄的把消息告知初雲縣主。”
    玉藻:“若蕭世子有過頗多應酬呢?”
    歲安:“那就再說。”
    “……是。”
    吩咐完玉藻,玉桑又點了朔月:“去馬房把我的馬車套好,北山的那駕。”
    朔月麻利去幹活,回來的時候卻帶了一則消息。
    “夫人,五房那位娘子進宮了。”
    歲安正在挑衣裳,反應一瞬,問:“五娘?”
    “是。”春神祭後,謝五娘大出風頭,甚至得了聖人恩典,可以憑玉牌進宮。
    朔月也是去馬房套車時,意外得知五房近日經常要車,而且是往宮門去的。
    歲安琢磨了一下,她記得王、袁、趙氏皆有女兒充入皇帝舅舅的後宮。
    如今的後宮,唯獨謝氏沒有女兒進宮。
    朔月:“謝家該不會想把五娘子送進後宮吧?”
    阿鬆忍不住糾正:“聖人都能當五娘子的老爹爹了,再者,後宮人不多,但要位皆已填滿,五娘子就是進了後宮,也爬不上來。”
    歲安忽道:“未必是舅舅。”
    朔月和阿鬆對視一眼,反應過來,難道是打算留給太子?
    這就對得上了!
    太子都還是個孩子,隻比五娘子大四歲,謝氏就算想送女兒,也是往儲君宮裏送啊。這才有上位機會嘛。
    而且,如今有夫人嫁到謝家,哪怕皇後之位都是可以爭一爭的!
    歲安聽著二人的分析,並無恍然之色,反倒陷入思索中。
    很快,玉藻就把事情辦好了。
    蕭世子成婚之前,確然是個風流多情的郎君,雖沒有鬧出過什麽男女糾紛,但癡情於他的人不少,他愛玩,也會玩。
    成婚之後,蕭世子幾乎不怎麽應酬,即便有應酬,也必然是隨長輩出席,席間氛圍相當嚴肅有尺度,談的也是從朝堂上延伸下來的話題。
    等於下值後加班。
    不過今日是蕭世子自己組的局,邀了些朝中同僚,還有謝郎君。
    至於初雲縣主,她似乎知道蕭世子晚間有應酬,可當玉藻設法將時辰位置傳達給她時,她反應又不一樣了,冷著臉領人出了門。
    歲安雙手合十,輕輕一聲響,柔聲笑道:“走,我們也出門。”
    ……
    謝原與蕭弈素無往來,卻因當日出席過蕭弈大婚,對他略有耳聞。
    逢場作戲的老手。
    人稱,芳心縱火君。
    所以,當謝原看到蕭弈呼朋喝友入局,眾人三杯兩盞下肚便開始渙散形態,甚至開口叫陪酒的歌舞姬時,心頭已發沉。
    蕭弈卻像是在等著這一刻,提盞呼和道:“謝兄,今日你大喜,理當放開了耍玩,放心,我們知道你家教嚴格,我們也不胡來,隻是稍微放鬆放鬆。”
    謝原看著蕭弈舉起的酒盞,心道這人倒是一直在邀旁人喝酒,自己舉起的卻進來之後的第一盞。
    謝原勾勾唇,淡淡道:“抱歉,內子近來身體不適,又不喜酒氣,今日實在不易飲太多。”
    一人都快喝麻了,拉長語調開始嚷:“謝兄竟是個憐香惜玉的多情郎君,這有什麽的,夫人不適酒氣,謝兄便宿在這裏,亦或另尋他處,何苦因個女人苦困了自己,謝兄這等封侯拜相之才,不會束於女人羅裙之下吧?”
    謝原睨他一眼,心中冷笑。
    這話說的就很有章法,若傳出去,他的後院大抵就要燒一回了。
    再潤色一下,傳回北山,怕是更叫他們期待後續。
    謝原直接推開酒盞:“我可以以茶代酒。”
    蕭弈眉頭一擰,忽而又想到什麽,眉目笑開:“好說!”然後叫人去重新備茶。
    很快,夥計送來了一壺茶,與此同時,蕭弈叫的歌姬舞姬魚貫而入。
    就在廂房門大敞時,不知誰樂了一聲,指著對麵說:“謔,這是做什麽?”
    這裏是二樓正廂房,整層又都是四方走廊,一開門就可以看到對麵的情景。
    隻見他們這頭走進歌姬舞姬時,對麵的廂房也走進了許多穿戴妖嬈的郎君。
    好巧不巧的,對麵的房門也大開,因要表演歌舞,所以連門邊的屏風都撤掉,兩方主座甚至能看到彼此。
    吧嗒,蕭弈手一鬆,酒盞掉在地上。
    對麵廂房的主座上,赫然坐了個明豔華貴的女人,她像是早就在等著這刻,直勾勾盯著這頭。
    蕭弈喉頭一滾,一時竟說不上是驚訝還是惱火,謔的起身,指向對麵:“去,問清楚,對麵在幹什麽!”
    奴人應聲而去,顫顫巍巍回來。
    “稟郎君,是縣主。縣主今日設宴招待幾位女眷……叫了幾個陪酒伶人……”
    “哈哈,她叫伶人。”蕭弈來回走了兩道,忽然拔高音調:“她叫伶人陪酒!?”
    霎時間,蕭弈猛地瞪向對麵,一腳蹬開座中蒲團,大步走了過去:我看你是活膩了。
    同一時間,對麵雅間的魏楚環砸了酒盞,也走了出去:來啊,誰怕誰!
    謝原默默地把剛剛奉上的茶全部倒到一邊的花盆中,施施然起身,跟著出去看戲。
    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