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黃雀與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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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岩壁上的黑影有了動靜。
    那人緩步走來。
    一陣冷風貼著地麵卷入山洞,落葉翻滾,被銀白的靴子踏過,化為細碎不可見的塵埃。
    白衣血紋,袍角袖擺有一層繁複的血色鉤鎖狀飾紋,其色鮮紅欲滴,亦有微微的起伏,仿若活物。
    冰白似玉的五指按在腰側長劍上。
    劍鞘烏黑,以嶽棠的目力竟難以辨別它是什麽材質,隻覺得它不像有形之物,而是由真元結合某種可怕的符籙構成。
    劍尚在鞘中,氣息不露,嶽棠卻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他抬頭望去,隻見來人的墨玉珠冠之下,狹長的鳳眸漫不經心地睜開,那眼珠竟透著一種邪異的紫。
    夜空響起了隆隆的雷聲,暴雨將至。
    洞外狂風大作,樹木劇烈搖晃。驀然一道閃電落下,光亮正好映在洞口,映在巫錦城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
    正是石火電光,萬物塵燼,唯有一人,粲然生輝。
    嶽棠的呼吸一滯。
    嶽棠忽然意識到南疆的巫錦城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了。
    是魔。
    紫眸是魔的特征,也是唯一的共同特征。
    魔的外表不是顛倒眾生,就是醜陋不堪。很顯然,巫錦城是前者。
    對於魔,散修們聞之色變,避之唯恐不及。
    如果道心被魔氣所染,神魂受魔意蠱惑,修道者就會陷入無窮無盡的幻象之中,重則心境崩潰神魂不存,淪為魔之傀儡;輕則修為倒退大病一場,從此再也無法參悟天道妙理,隻能不甘願地熬到壽數終結。
    據說名門大宗一旦發現魔的存在,就會聯絡各門派弟子長老,想盡辦法也要鏟除。
    因為道與魔,是天生的敵人。
    可是魔從何而來,卻沒有一個固定的說法。
    有人說魔是修道者墮化而成,有人說魔是修煉了一種恐怖的功法,也有人說魔與人、神、妖一樣,是從開天辟地起就存在的,是憎恨、殘酷以及一切極端情感的凝結體。
    隻是在仙道鼎盛的年代,魔幾乎被殺完了,所以現在數量很少。
    修道者最有可能遇到的是心魔。
    這種魔無形無相,無孔不入,它們是當年被殺死的魔之殘魂,會本能地搜尋著修道者的存在,然後瞅準機會就潛伏下來,等到修道者心神動搖或者虛弱之時驟然發難。
    嶽棠沒遇到過心魔。
    眼前的巫錦城就是他見過的第一個魔。
    “難怪你擁有那麽多魔焰……”
    嶽棠恍然。
    魔焰是修道者誅殺心魔的時候形成的,很難保存,也隻有煉製了魔焰的修道者本人能駕馭。三界的修行者並不忌諱使用魔焰,因為它確實好用,是殺敵利器,自己還能免疫傷害,打著燈籠也找不到比這個更好用、更廉價的法寶替代品。
    之前嶽棠還以為巫錦城運氣太差,南疆的心魔太多呢!
    想到這裏,嶽棠就忍不住苦笑。
    果然還是應該隱藏身份,暗中行事啊!
    雖然巫錦城的真實身份不影響嶽棠之前對他的觀感,但是道與魔,終究不該相見。
    “……尊駕若欲尋一草木之妖,在下就不能效勞了。”
    嶽棠又退了一步,他不想跟巫錦城發生衝突。
    他是個無門無派的散修,沒有正魔不兩立的想法,也沒有蕩平人間魔氛的誌向。相反,看到魔立刻跑路才是散修的標準做法。
    “在下榕木居士,隱居十萬大山深處,為免麻煩,一直假借樹妖身份行事。因天庭敕封白鹿大妖為山神,白鹿山神強召眾妖遠征南疆,故而卷入戰禍。”
    嶽棠微微低頭,再次拱手,準備解釋清楚之後就溜。
    反正他投書未成,知曉他想投書的隻有老虎。
    老虎還不在這裏,嶽棠想怎麽編都行,等跑了之後,他再在南疆打探巫錦城其人其事,確認值得投書的話,他再換個朔風雅客的名字去投書。
    誰能證明榕木居士與朔風雅客是一個人?
    他一介散修,什麽都不知道!
    “……與吾同來南疆的小妖,均是天性愚鈍,不懂修行,沒有大惡之輩。吾等逃亡多日,也未有侵害南疆村寨之舉,如今它們盡數落入青蛇大妖之手,恐其成為大妖腹中之物,我欲重返妖軍營地搭救,還請尊駕放行。”
    嶽棠不敢多看巫錦城,他低著頭說話,全身都緊繃著,做好了見勢不妙拔腿就跑的準備。
    “不用了。”
    巫錦城忽然開口。
    嶽棠被這個冰冷的聲音激得真元一顫,他猛然抬頭,什麽叫不用了?
    “雉雞聽聞青蛇大妖抓住白鹿山潰軍之後,就給我傳了消息。”
    巫錦城直直地盯著嶽棠,紫眸看得嶽棠一陣莫名其妙的心驚肉跳,本能地預感到不妙,果然下一秒他聽到巫錦城說:
    “我想親眼一見,那逃過了所有埋伏與陷阱,躲過南疆兵卒三日三夜搜山的妖怪是什麽模樣。”
    “……”
    “我原以為他是一個樹妖,實力非凡,通曉草木靈氣之變,倒也可以理解。結果並非如此,那樹妖居然還帶了一群實力不濟的小妖。”
    這就不是實力強了,而是精通兵法,算準了一切可能。
    巫錦城神情冷淡,語氣漠然。
    然而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重擊,惹得嶽棠快要維持不住自己從容的表情了。
    嶽棠能怎麽說?他能說自己根本沒意識到逃出南疆密林的難度很大嗎?
    因為沒意識到,自然不可能想到這是個破綻。
    嶽棠快要冒汗了,可是巫錦城的“攻擊”還沒結束。
    “這樣一群連影子都沒被我的手下發現的妖怪隊伍,竟然悶頭悶腦地撞進了青蛇大妖隨便布下的埋伏,被盡數擒獲,送往青蛇大妖麵前……多麽有趣。”
    巫錦城一直麵無表情,說到最後四個字的時候,嘴角邊突然泛起笑意。
    嶽棠:“……”
    嶽棠意識到樹妖不作為,任由自己與小妖被豹子精抓住的事,其實重重地掃了巫錦城與南疆兵卒的麵子。
    怎麽南疆方麵抓你連你影子都沒瞧見,一轉眼你就被青蛇山神麾下那些烏合之眾妖軍抓了?什麽意思?
    哪怕樹妖說自己不是故意的,誰信?
    然後問題來了,樹妖為什麽要故意被抓呢?這株樹妖想做什麽?
    嶽棠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與世無爭老樹妖”的喬裝沒了,“一個無意卷入、不問世事、什麽都沒幹的散修”這層偽裝也被揭穿。
    還是當麵揭穿!
    什麽仇什麽怨……
    好吧,道魔不兩立,遇上就犯衝,嶽棠算是感受到了。
    嶽棠憑著修道百年的心境,努力擠出一個不卑不亢不丟麵子)的笑容:“尊駕慧眼如炬,實是我心中不忿,對算計了吾等的孔雀山神有心結,想將它當日所為公布於眾。故而有意被十萬大山的其他妖軍擒獲。”
    說話間,雷光再起,映亮了半邊天空。
    嶽棠也看到了遠處山丘上沉默林立的南疆兵卒。
    他們手裏提著、胳膊
    嶽棠終於明白巫錦城說的“不用了”是什麽意思。
    自從他與這群小妖被青蛇山神的手下抓到開始,嶽棠為投書算計妖軍,青蛇大妖布陷阱算計藏在暗處的山雞精,山雞精探聽情報尋覓樹妖,而巫錦城及時趕到坐觀一切。
    說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都太簡單了。
    這螳螂、蟬、黃雀各有心思,互鬥心計。
    真正吃了大虧,也沒搞清楚前因後果的,好像隻有山雞精?
    嶽棠低頭看了一眼被自己打暈的山雞精,忍不住笑了,對巫錦城說:“尊駕算無遺策,我甚是欽佩。”
    嶽棠笑起來的時候,他的眼神與表情都顯得悠然愉悅。
    似乎沒有什麽可以束縛住他,他也不把世間一切放在心上。
    “既然這些小妖已被救出,在下也了卻一樁心事,這就告辭了。”嶽棠心想,巫錦城如果要拿這些小妖來威脅自己,那可就猜錯了。
    老虎還差不多!
    “你不怕……它們被我南疆兵卒當做苦役,鞭笞不息?”巫錦城放緩聲音,似在判斷嶽棠是虛張聲勢,還是真的無所顧忌。
    “不怕尊駕笑話,這些小妖平日裏也是饑一頓飽一頓的,那隻黃牛妖跟它的手下還得在自己山頭種莊稼果腹呢!”
    嶽棠語氣誠懇,滿臉認真地說,“倘若做苦力有些浪費,我建議讓它們去耕種,都是熟手,尊駕一定滿意。隻要給它們一口飯吃,不逼它們上戰場打仗,保管它們服服帖帖,再者妖怪力氣大,一個妖怪能頂好幾個凡人呢!”
    巫錦城:“……”
    萬萬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複,縱然是巫錦城,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嶽棠頓時有了終於扳回一局的暢快。
    尷尬全忘,渾身輕鬆。
    “尊駕請了,後會有期。”
    嶽棠虛應一禮,拔腿就跑。
    因為太慌,險些一頭撞進雷電雲團。
    嶽棠一個急轉,邊跑邊往後看,發現巫錦城沒有追來,心神一鬆,下意識地用手抹了一把額頭冷汗。
    “啊呀!”
    嶽棠忍不住自嘲,這可真不容易,差點賠上自己,提前感受一下什麽叫雷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