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殘花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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絡腮胡修士自稱姓胡, 出身厚土宗。
“……其實跟散修沒什麽區別,一窮二白,整個宗門隻剩下我跟我師父。”
胡修士說, 楚州很多這樣的小門派。有的是先輩傳下來的, 有的是幾個散修一合計組建的新宗派,宗門成員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也有人數多的宗派, 但沒什麽用, 每過一甲子,就會有許多弟子壽數耗盡。修為太低的修行者,根本沒法凝練魂魄去奪舍。”
胡修士念叨他曾經還有兩個師弟,一個師叔的。
最後也是這樣沒了。
不到金丹, 在修者眼中, 依舊脫離不了凡世生死的束縛。
胡修士唏噓了幾句, 他懷裏的嬰孩就哭了起來。
嶽棠站在破廟門口看著天色與流動的雲,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著話, 似乎在沉思。
“這位鬼兄,夏州南疆的鬼修都像你這般深藏不露嗎?”
胡修士起初還很擔心嶽棠身上的陰煞之氣會驚擾嬰孩, 然後他發現嶽棠竟然能約束著身上那層黑霧不流出半分,最離奇的是這種陰煞隻對修行者產生影響, 好像對凡人無礙。
看那小孩敢靠在嶽棠臂彎裏睡覺就知道了。
難怪赤陽府城隍對這位鬼修很尊重。
胡修士正要說話, 忽然看到嶽棠輕飄飄地上了房頂。
嶽棠去修房頂了。
看天色, 明天還會下暴雨。
之前嶽棠為了掩飾行蹤, 刻意不去改變破廟裏的任何東西, 現在沒有這份顧忌了。
胡修士看著嶽棠用一種奇特的法術把屋頂與牆壁加固,人在廟中就能感覺到山中元氣往這邊匯聚, 頓時驚歎連連。
——所謂的法術是嶽棠用來掩飾的幌子。
胡修士怎麽都不會想到鬼會畫符, 更想不到這是生產平安符的變種。
胡修士以為這種吸納元氣的能力是厲鬼、鬼修的看家本領。
充裕的元氣對體質虛弱的凡人很有幫助, 對魂魄也很好,簡直是這座破廟最好的修繕方式。
“太厲害了,這就是夏州南疆的鬼修嗎?”
“……”
嶽棠手上的動作一頓,心想南疆巫儺會做漆盒,修房頂應該不算什麽,於是心安理得的默認了。
等嶽棠下來的時候,胡修士對嶽棠的稱呼就改成了“先生”。
其實胡修士初看嶽棠,隻覺得對方有金丹的修為,所以不是很拘謹。
等到兩個時辰相處下來,反而變得看不透了。胡修士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赤陽府城隍的態度,或許那不是對遠來者的客氣稱呼?
“先生是搭船來的楚州?”
“不是。”
嶽棠搖頭。
胡修士了然道:“那就是自己飛來的嘍,真辛苦。”
他一邊說,一邊給破廟裏布置東西。
胡修士身上那個布袋褡褳是他的儲物袋,他飛快地拿出了尿布、軟布、蒲團、勺子、碗筷等等物品,準備得十分充足了。
“道友不是第一次來這裏?”嶽棠忍不住問。
“第二次,第一次是師父帶著我住在這裏。”
胡修士伸頭發現嬰孩發出不舒服的哼唧聲,麻利地就把尿布換了,然後一個法術,那塊布就重新變得幹淨了。
嶽棠:“……”
他不是很能理解楚州修士的師徒關係。
他低頭發現阿虎毛絨絨的臉上也寫滿了迷惑。
恰好這時嶽棠看到胡修士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出藥杵淡定地開始搗藥,搗藥的節奏恰好跟抖動手臂哄孩子睡覺的節奏一致。
他腳邊還放了一個小銅爐,似乎“交易”來的那些還不夠,要自己煉製一些藥。
雖然理解大家萍水相逢,不放心彼此,需要把“孩子”牢牢地看在身邊,但是一邊煉丹一邊抱著孩子太奇怪了吧?
“先生別擔心,不會摔著孩子的。我們楚州修士,從煉氣入門到了築基,就開始習慣這種姿勢了。”
胡修士大大咧咧地抬手說,“奪舍的情況多種多樣,從嬰孩到殘廢的老人都有,不過在有選擇的情況下,還是前者比較好。楚州最動蕩的那些年,高階修士死一個少一個,大宗派也耗不起,更不敢讓奪舍後的同門遇到危險,所以抱著孩子煉丹、煉器,畫符……都很正常。”
“……”
胡修士確實動作靈活。
嬰孩睡著之後,胡修士把他放回了籃子裏麵,但是他的動作怎麽看怎麽別扭,總好像他手上還有個孩子似的。
如果楚州修士都是這樣的習慣,嶽棠覺得自己懂了為什麽當年那個散修會說楚州修士邪性了。
不知情的人,搞不清問題出在哪裏,怎麽看都覺得這些楚州人不正常。
煉丹的姿勢不正常,煉器的姿勢不對勁,連坐在蒲團上修煉的姿勢都很古怪。
嶽棠沉默。
是他開啟了秘境,給楚州修士帶來了這場麻煩,所以修房頂也好尊重楚州的風俗也好,是理所當然該做的。
卻沒想到胡修士因此對眼前“鬼修”的觀感更好了。
胡修士也跟外州修士打過交道,都是談了幾句就談不下去,外州修士總是一副“你們楚州怎麽這樣”的皺眉表情,早年胡修士還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給楚州抹黑了。
後來一想,管他呢!
他堂堂金丹修士,就是喜歡不修邊幅,逮著人嘮叨。
“哇。”
深夜,破廟裏忽然響起了啼哭。
阿虎翻了個身,用爪子堵住耳朵。
沒錯,嬰孩都是睡兩個時辰就醒的,他們生理循環的一天就是這麽短,跟普通人不同。
好在修士的一天也跟凡人不一樣,可以一直保持清醒。
但是阿虎貪睡。
它抬頭望向神台,那裏被嶽棠施加了法術,聽不到法術屏障外麵的一點聲音,就算廟塌了小孩都可以繼續睡。
阿虎在進入法術屏障被小孩睡夢裏抱著揉亂毛,還是留在外麵聽噪音這兩個選擇之間猶豫不決。
突然它身上一暖,抬頭望去,正好看見嶽棠收回了手。
——嶽棠也給阿虎加了個法術屏障。
阿虎舒舒服服地躺下來,喉嚨裏發出了滿足的呼嚕聲。
那邊胡修士飛快地解決了所有問題,從那個吃著吃著就睡了的嬰兒嘴裏取出葫蘆,看著窩在嶽棠身邊的阿虎,好奇地問:“這是虎妖吧?”
嶽棠點了點頭。
“我第一次見到修道的妖獸。”胡修士最初以為阿虎是貓妖,沒有在意。
後來仔細辨別才發現不對。
這隻妖獸竟然有築基期的實力,感覺不出來,一是它變成了貓,裝成很弱小的樣子,二來沒有激烈的妖氣,畢竟道者的氣息總是趨於平和的,表象是“不爭”。
“入道艱辛,這隻虎妖必然誠心正意地叩拜在山門前,感動了某位宗門前輩吧!”
“……”
嶽棠想了想,然後說:
“道友平時喜歡看人間話本?話本上常有此類傳說,言某山某妖心向道法,在道觀寺廟門前跪拜。”
“哈哈,正是!”胡修士拍腿大笑。
笑到一半又連忙捂住嘴,低頭看那嬰孩,發現沒被吵醒,這才一本正經地繼續道:
“話雖如此,但是對妖獸來說,遵從本性更容易修煉,也能更快變強,比起拜師的機緣,還是那份求道的恒心更重要啊!這也是幾乎看不到妖獸修道的原因。”
特別是在天地靈氣斷絕之後,修道極難入門,煉氣期的修士隻能變得身輕體健一些,而妖獸天生就有強橫的體魄。
“先生收的好弟子啊。”胡修士讚道。
嶽棠沒有回答,他伸手撫了一把阿虎的腦門。
阿虎眼睛在暗處反光,然後又眯了起來。
“不是弟子,是踏上求道之路的後輩。”
嶽棠收回了手。
這讓胡修士對嶽棠的身份更好奇了,難道這位鬼修是半途出了意外不得不化為厲鬼嗎?妖獸能繼續修煉,鬼也沒道理不可繼續求道。
嘶,夏州南疆的修士果然不凡。
胡修士從布袋褡褳裏取出一張舊棋盤。
“長夜漫漫,先生想要手談一局嗎?”
嶽棠自無不可。
落了幾子之後,嶽棠深深皺眉。
又下了十幾手,嶽棠無奈地確定對方就是個臭棋簍子。
不過臭棋簍子也有臭棋簍子的下法,不著痕跡地引導對方走棋就是了。
身在局中,非但感覺不出來,還會覺得棋逢對手,兩下廝殺得非常激烈。
胡修士果然投入進去,邊下邊說:
“吾年少時沉迷話本,看了一個爛柯觀棋的故事,興衝衝地去山裏尋找下棋的老神仙了。”
胡修士一手抱著熟睡的嬰孩,一手拿著棋子感歎。
什麽老神仙是遇到了,結果老神仙的棋藝卻不怎麽樣,做師父的輸給一個凡人小孩之後怒而學棋,而後三百年,師徒兩人互有勝負,誰也奈何不了誰。
嶽棠執棋的手一頓,默默地看了嬰孩一眼。
兩個實力相當的人對弈,自然是很開心的,畢竟互相都感覺不到對方是臭棋簍子。
無論是下棋還是修道,能在這條路上遇到同修,是一件相當不錯的事。
嶽棠有些走神。
隻因他還沒遇到過實力相當的對手。
巫錦城會是那個人嗎?
劍修下棋嗎?
嶽棠失笑,他發現自己最近想起巫錦城的次數有點多。
這時山中起了一陣大風,吹來了許多殘花。
其中一瓣落在了棋盤上。
胡修士本來在苦思冥想,忽然眼睛一亮,直接把棋子放在了殘花落點。
嶽棠微微一愣,這可真是一著妙手。
但是……
他意識一恍惚,仿佛看到了一張棋盤,對麵有個穿著黑色衣裳的人。
修長的手指很別扭地抓著一顆棋子,一看就是初學者或者不懂圍棋的人,棋盤上的形勢也不出意外,也是黑子始終被白子“引導落子”的情況。
突然枝頭有一朵杏花落下,掉在某處,那人就順勢把棋子放下了。
是妙手!
能讓黑子起死回生,反製白子十幾目的妙手。
“先生?”
胡修士一聲呼喚,讓嶽棠脫離了幻覺。
前世的記憶?
一如從前那種短暫模糊的景象,隻有在遇到相似的場景時,才能獲得這些殘缺不全的片段。
雖然不是同一張棋盤,同一個局,同一個人。
但是殘花落子……這件事相同。
如果是從前,嶽棠會平靜地把這段記憶“收”起來。
畢竟就算是凡人都會有這種既視感,不是什麽稀罕事,隻不過修士看得清楚點,凡人隻有模糊的感覺罷了。
然而這一次嶽棠無法不在意。
那隻手……那絕對是巫錦城的手。
嶽棠對魔握劍的手印象深刻。
胡修士不知道嶽棠在想什麽,他看到嶽棠仿佛一驚,陷入了沉思。
胡修士很謙虛也很得意地笑道:“這一手完全是僥天之幸,托天意之福。”
嶽棠若有所思:“是啊,天意。”
他回過神,繼續落子。
半個時辰之後,胡修士呆滯地看著棋盤,他的優勢怎麽忽然又沒了?
嘶!
天意可以再來一陣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