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府衙陰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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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籠罩山林, 像一卷黑色薄紗輕盈地鋪卷過來。
嶽棠沉默地站在廟門口。
他沒有繼續追問,而是看著赤陽府城隍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嶽棠獲得的線索, 其實遠遠不止赤陽府城隍口中透露的那些。
一百三十年前的東明府大災, 不是偶然事件,也不是凡人得罪神仙受到懲罰,在赤陽府城隍的形容之中, 它更像是一個必然會發生的事。
不在東明府,也會在別處。
陰司鬼神無法離開陽間封地, 他們唯一能碰麵、乃至結交的地方,隻能是地府。
赤陽府城隍是如何結識夏州的府城隍, 他們的交情有多深, 又是否對天庭地府不滿,這些細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樣的慘劇還會發生,並且可能發生在楚州赤陽府。
那麽依照這位城隍的脾氣,他真的沒去查探大災的來龍去脈嗎?
即使大災是所謂的慣例, 是陰司的禁忌,有誰都不可幹預的鐵則,像赤陽府城隍這樣的鬼神,也不可能隻顧著悲傷不去深究。
不管赤陽府城隍究竟查到了什麽,又有什麽樣的結論, 他都不會透露給一個結識不久的鬼修。
從嶽棠提到東明府大災開始, 這位城隍神情就變了, 他在戒備,也在審視嶽棠。
跟之前樂意幫忙、極好說話的模樣截然不同。
這很好理解。
東明府大災是這位城隍心底的一個死結, 他對友人的死無能為力, 而這樣的慘事還會繼續發生。
但凡提到大災, 赤陽府城隍腦中第一個出現的就是一百三十年前發生的事,再聽嶽棠逐一描述細節,發現完全符合,最後聯想嶽棠乃是從夏州來的——赤陽府城隍心中湧起的不止是悲痛,還有濃重的疑問。
他會想,嶽棠究竟是誰?為什麽一個南疆鬼修,可以這麽恰好地戳中他心中的隱痛?
因著山鬼的奇特誤會,他不會懷疑嶽棠的立場,但仍然會生出警惕。
這都是人之常情。
嶽棠沒想到會這樣的巧合,他立刻停止了追問,無論他多麽想要知道內情。
——可以揣摩人心,但不能忽略人心。
即便錯過這次,要等很久才有機會接觸真相。
嶽棠正在走神,忽然感到手邊傳來了毛絨絨的觸感。
他低頭,跟阿虎橙黃的眼睛對上了。
阿虎用眼神表示疑惑,它不明白老師的氣息為什麽會變得沉肅凝重,剛才發生了什麽?
“沒事。”
嶽棠閉上眼。
他想,他可能知道毀掉自己那頁生死簿的人是誰了。
那位死去的東明府城隍。
雖然他還不明白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但是嶽棠感到自己的神魂都變得沉重了幾分。
當一個人發現他能自由地活著,可以在山中隱居,在江上賞月,結識知己……其實可能都源於另外一個他從來不認識的人付出了代價,又怎麽能無動於衷?
阿虎擁有敏銳的直覺,能感覺到真元波動之下的情緒變化。
譬如嶽棠嘴裏說著沒事,其實心情很不好。
阿虎想了想,繼續把腦袋湊到了嶽棠手底下。
赤陽府城隍神思不屬地踏入陰陽路。
這是鬼卒往來人間與地府的道路,非常複雜,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變化。
生魂與活人一旦誤入,就會在這裏迷失。
平時經過這裏的時候,赤陽府城隍總會邊走邊看,如果遇到迷路的倒黴蛋就隨手撈一把,免得他們家裏人找了不靠譜的神婆道士和尚做法,費錢又誤命。
可是今天他完全沒有心情,甚至走了好長一段路之後才發現自己走錯了路。
陰陽路可以連通人間九州,下至地府。
這條路的景色是千篇一律的,白蒙蒙的霧氣,枯死的樹木,散落的骸骨,還有偶爾飄蕩的遊魂。
鬼差們拖著鎖鏈,推搡著魂魄經過這裏。
當他們隔著霧氣看到一個影子直直地杵在前方攔路時,立刻罵罵咧咧。
“誰啊,怎麽回事?”
“你——”
後半句話卡在了喉嚨裏。
隨著距離挨近,鬼差看到了那是一個錦衣公子模樣的人。
“是赤陽府的城隍老爺……長德公……”
他們驚惶地交頭接耳,彎腰行禮,然後低著頭急忙離開了。
被這麽一打岔,赤陽府城隍終於回過了神,他重新辨認了方向,然後回到了自己的廟宇之中。
這是一棟比陽間廟宇大十倍的建築,散發著濃重的香燭味,佇立在陰陽路的一條岔路盡頭,遠看就像人間官衙,而非廟宇。
陰兵鬼卒在衙門內外把守,時刻等候陰司鬼神的傳喚。
“老爺,您又去哪兒了?”
一個陰司小吏慌張地迎上來。
看到他擠眉弄眼的表情,赤陽府城隍立刻知道有麻煩人物登門了。
他收斂心緒,搖身一變,恢複了麵容蒼老,官帽官袍的神像打扮。
右手持牙牌,左手按住腰帶,大搖大擺地走進赤陽府陰司。
果不其然,迎麵就是一聲怒喝。
“黃長德!”
“怎麽?福明靈王今日有空來赤陽府看風景?”
赤陽府城隍皮笑肉不笑地看著那個坐在主位上的鬼神。
對方身穿赤色冕服,乍看還以為是人間王侯。
這就是統轄整個楚州陰司的州城隍,旁邊的鬼差隻是感受到了那股威勢,就已經驚恐地癱軟下來。
楚州城隍身邊簇擁著兩個判官,兩個鬼將。
赤陽府的判官已經被擠到角落裏了,他手裏捧著厚厚的公文冊子,似乎滿頭大汗地應付著楚州城隍的挑剔與檢查,終於熬到了自家上官回來,眼睛裏寫滿了如釋重負的喜悅。
“哎,福明靈王要來,怎麽不提早說一聲?”
赤陽府城隍一臉假笑,像模像樣地躬身。
楚州城隍冷冷地看著他,就像看一隻臭蟲:
“黃長德,你應該知道什麽事情能做,什麽事情不能做。”
“福明靈王說什麽呢?”
長德公滿臉迷惑,挖挖耳朵,就像他真的聽力不好一樣。
然而鬼神是不會有這種毛病的,楚州城隍身邊的鬼將表情一變,張嘴就要叱喝,卻被楚州城隍阻止了。
“你們退下。”
“可是……”
“退下!”
判官、鬼將、鬼差全部走了,赤陽府陰司衙門大堂的門也被關上,陰沉漆黑的屋子裏,隻有兩點懸浮的藍色鬼火。
長德公臉上的假笑也緩緩消失,變得冷淡,嫌惡。
他一腳踹開一張椅子,舒舒服服坐下了。
“你來做什麽?”長德公毫不客氣地問。
“我希望你不要蠢到在瀚劍山藏人。”
楚州城隍同樣滿臉厭惡,仿佛留在這裏多說一句話,都讓他渾身不舒服。
長德公可不會給他麵子,徑自冷笑:“瀚劍山當然有人了,那個雲杉老仙誤殺了一位元嬰修士,人不來我這裏,會去哪兒?”
“荒唐!”
楚州城隍猛然拍了下案幾,滿臉惱怒。
“你是想讓雲杉老仙抓住把柄發作楚州陰司,還是活得不耐煩準備找死?你明知道這段時間雲杉老仙一直派遣天兵,在楚州各個陰司到處轉悠,還敢去收留那些奪舍修士。雲杉老仙拿的借口是找預言中人,他扯著這麵虎皮到處耍威風!你這些年做的混賬事如果被天庭知道了,整個楚州陰司都要遭殃。”
長德公根本不吃這套恐嚇,他往椅子上一靠,皮笑肉不笑地說:“那不很符合福明靈王你的願望嗎?赤陽府城隍這個位置你早就想要換成別人來坐了,不過……我怎麽記得,這些年住在瀚劍山的奪舍修士裏麵,也有您的徒子徒孫?”
楚州城隍陡然色變,他冷厲地注視著長德公:“你在胡言亂語什麽?”
“您不是三千年前成仙的龍星地仙嗎?聽說一起成仙的五個人,最後就活下來你一個,瞧老夫糊塗啊,說錯了話。你也不算活著,你隻剩下魂魄。不過到底是仙人,還能得到一個州城隍的鬼神敕封。”
長德公的話語如利刃一般,一刀又一刀地剮在楚州城隍的臉上。
楚州城隍怒氣滿盈,滿眼殺意。
長德公無所謂地繼續說:“我還聽說,雲杉老仙也是三千年前成的仙,被稱作人間最後一個成仙的修士!這也就是在人間,他給自己掛上一個老仙的名頭耀武揚威,放在天庭,嘖,這點資曆恐怕要跪在天庭大殿上擦地磚。啊,老夫忘了,他想去擦地磚都不成,天地斷絕之後,成了仙也隻能窩在人間做個地仙,天庭不收啊。”
這字字句句,明著在罵雲杉老仙,實際上還是“掌摑”楚州城隍。
楚州城隍的臉都氣紫了,周身陰煞鬼氣浮動,瞬間整個大堂如墜魔獄,罡風陣陣,普通的陰魂頃刻間就會被撕成碎片。
然而,長德公身上浮起了一層金光。
金光越來越盛,直接抵消了這恐怖的陰寒罡氣。
“哼!”
楚州城隍知道無法奈何長德公,隻能收起陰煞鬼氣,咬牙切齒地說,“你不過是一介凡人受敕封而成的府城隍,竟敢大言不慚,嘲笑地仙?”
長德公無所謂地拱手:“下官放肆,下官有罪,下官一定小心躲著那雲杉老仙,不知福明靈王還有何見教?”
楚州城隍一甩袍袖,怒極而去。
守在外麵的判官與鬼將嚇了一跳,急忙跟上。
赤陽府陰司裏的小吏與鬼卒戰戰兢兢地目送他們遠去。
赤陽府陰司判官一邊跑,一邊陪著笑臉送到了陰司衙門外麵。
等他直起腰,擦了擦額頭的汗,苦著臉回到衙門大堂。
“老爺,你收斂一點脾氣吧!瞧今天這鬧的!”
長德公哼笑一聲,手中牙牌隨意一揮:“馬上傳一封信給瀚海劍樓,就說老夫給他們找了個盟友。”
“啊?”判官一驚。
老爺這是要把“助寇”進行到底啊。
“您想清楚了,這可不是人間造反。當官的可以衣服一脫官印一砸說我也造反,咱們這官袍脫不掉的。”判官愁眉苦臉。
長德公挑眉問:“怎麽,怕死?”
“哪能啊,不早就死過一次嗎?”判官麻溜地轉身寫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