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洪江天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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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王道長第一次奪舍。
他很不習慣忽然縮小的身高, 以及虛浮無力的手腳。
從修士變成了凡人,這是借屍還魂必須要經曆的事。
魂魄攜帶的真元一部分消耗在把屍體救活,另外一部分用來拓寬丹田紫府, 就算有多餘的真元, 也散在了經脈之間。
雖然重新修煉很容易入門,不會像普通人那樣花三五年甚至三五十年尋找氣感踏入煉氣期,但是重新修煉也是修煉。
不可能一蹴而就。
這期間自然有種種意外,最常見的就是新的身體根骨天資不行,真元洗骨鍛經的程度不夠, 重新修煉的時候磕磕絆絆,遲遲不能築基。
這很折磨人。
能修煉到金丹, 沒有一個修士是天資魯鈍的。
他們很難遇到一個跟“前世的自己”同樣好的身體,就算有“前世的經驗”, 也無可避免地遇到“入門容易築基難”的門檻。
偏偏他們又比普通修士更深刻地理解,不能成金丹的後果。
——在努力掙脫了輪回之後,又被輪回拉回去了?
越是痛苦於這點,就越是無法突破瓶頸。
這可能也是地府對奪舍這件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主要原因。
有多少高階修士的道心,能挨過第三輪、第四輪的奪舍呢?
……
“首先, 要給自己重新起個名字, 又或者可以把自己當成一個才收的徒弟,你隻是用魂魄狀態來指教這個孩子修道,你就當自己寄宿在這孩子的腦袋裏,徒弟不聰明是很正常的。”
胡修士念著他的所謂經驗,王道長的表情也隨之變化。
後者的心情用一句話就可以描述了:你們楚州修士真邪性……名不虛傳。
因為胡修士手裏拿著一卷“珍藏”的玉簡,這是一位很有名的楚州修士撰寫的手記, 也是目前楚州修真界的奪舍記錄保持者——奪舍了五次, 還活著, 腦子沒出問題。
胡修士為了強調這卷玉簡有多重要,說他師父付了很多稀有的煉器材料,才獲得了一個抄錄的機會,能給嶽棠他們讀,但不能拿走,因為這是他們厚土宗的鎮宗之寶。
嶽棠:“……”
他理解了胡修士的宗門有多窮。
可憐的王道長暈頭轉向。
“魂魄的清醒隻是一個開始!”胡修士強調。
嶽棠覺得這話特別耳熟,他印象裏的這句話是:奪舍成功隻是個開始。
區別在於那時候需要操心王道長安危的是嶽棠,現在這句話的壓力來到了王道長身上。
阿虎悄悄往嶽棠身邊靠近,用眼神向嶽棠堅定地傳達了它要跟隨老師的步伐,它不要奪舍,就準備在今生這條修道路上磕到底的信念。
嶽棠:“……”
雖然領會了弟子的意思但是完全沒有為人師表的欣慰感,隻想笑。
忍笑很不容易。
嶽棠索性拿出泥人蘊養。
轉眼,天色微明。
“胡道友,就此別過。”
嶽棠把阿虎放上肩膀,牽著嘴裏念念有詞眼神呆滯的王道長,走出了破廟。
胡修士跟他的師父還得在廟裏繼續生活,直到他師父會走路吧?
山高水長,今時緣分已盡,或許他日還能相逢。
離開瀚劍山,又走了上百公裏,地勢才逐漸平緩。
同時,從那些崇山峻嶺之間奔騰而下的湍急河流,匯合成了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江。
放眼望去,對岸隻是一條朦朧的黑線。
江水發黃,渾濁不堪,裏麵漂浮著很多折斷的樹木。
江上沒有船,雨還在下,江麵上霧蒙蒙的。
嶽棠遙遙地望見了遠處有一個城鎮模樣的地方。
他本來沒打算往那邊走,卻看到了一絲一縷的金色光芒往那裏飛去。
“老師,那是什麽?”
阿虎毛絨絨的臉上寫滿了疑惑。
王道長驚愕:“是功德金光。”
他從未見過這麽切切實實的功德金光!
“不,其實你魂魄上有一點的。”嶽棠糾正。
然而王道長自己不知道。
王道長在岩縣長生觀畫符這麽多年,會有功德金光並不奇怪,隻不過嶽棠也承認,那並不顯眼。
就是說,不多。
王道長反複揉眼睛,難以置信地問:
“道友,你能想象這樣的離譜情況出現在眼前嗎?從四麵八方流淌來的功德金光,這又不是上古傳說?”
神話裏不僅有很多仙人、修士斬妖除魔的誇張傳說,還有天神抬高一片陸地,避免無數生靈被洪水衝走的傳奇。
在王道長看來,這樣規模的功德金光,怎麽看都是“救世之功”的級別。
“那會是什麽地方?”王道長想不出來。
嶽棠遲疑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應該是赤陽府城隍廟。”
“什麽?”
王道長震驚,盡管醒來之後聽了一耳朵的楚州修士傳奇,可是他對陰司還是沒有多少好感的,隻是有感於赤陽府城隍的深明大義,覺得這些良心未泯的陰司鬼神像沙子裏的黃金一樣難找。
然而——
“隻是救助楚州修士,不可能有這樣規模的功德金光吧?”
在天道那裏,凡人與修士一樣,皆為三界眾生。
修士的命不會更值錢的。
相反,救了奪舍修士,說不準還是幹涉六道輪回,倒扣功德呢!
嶽棠想起他第一次在破廟門口看到長德公,深藏在鬼神敕封之內的功德金光,刺得他雙目疼痛,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那時他不明白這位陰司鬼神究竟做過什麽,隻是本能地尊重對方。
直到如今。
看著這浩浩蕩蕩的水勢,再想想這連續兩月的暴雨與胡修士毫不在乎的態度,嶽棠覺得自己似乎摸到了答案。
“是與不是,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嶽棠輕聲說。
正如他所想,哪怕他沒有往金光匯聚的方向走去,可是這一路上都會有百姓在燒香。
龍王廟,河神祠……
每座廟的前麵都鑄有石像。
這些石像就佇立在江岸上,有些已經被淹沒了一半。
石像後方是一條條深挖的河渠,洪流滾滾而入,引走暴漲的江水。
再望江麵,隻見江水竟然分作了數道。
豎直似屏的巨石攔截了江流,江水洶湧地拍打著山壁,一部分直接漫過了巨石,形成新的河道往遠處奔去,更多的江水衝上了一片江心洲。
江心洲地勢很高,後麵礁石遍布,排列得極有規律,宛如陣法。
江水衝來的斷木都被卡在了那一帶。
被“截取”了木頭的洶湧江水,陸續進入了三四個江灣,流速變緩,然後越過一道道怎麽看都像是刻意布置的堤壩與渚洲,把泥沙碎石都甩在了“拐彎”處。
於是渾濁的江水顏色逐漸變得正常。
嶽棠一邊用神識觀察江水,一邊告訴王道長與阿虎這浩蕩江水之下的玄機。
每一處忽然隆起的江底,每一處轉彎,都在依托山勢“降速”與“分流”洪水。
阿虎尚且懵懂,王道長已是驚歎連連。
在王道長看來,這些布置深得道陣奇門遁甲的精妙,隻不過被誘使“入陣”的不是敵軍兵卒,而是急流洪水。
當“敵軍”瘋狂湧入之後,“陣法”順勢張開了口袋,直接吞入,然後圍追堵截分化敵軍,讓這支猶如十萬大軍衝擊力的洪水被一分再分,逐一陷進坑裏,剝掉了危險的武器,扣押拽走了一部分俘虜蓄水),最後出來的已經不是原本的洪水了。
“了不得。”
嶽棠與王道長的想法一樣。
嶽棠去過夏州很多地方,也見過很多引流洪水的河渠江堤,可是像這樣精妙,這樣龐大,觀之仿佛見證了一場激烈戰事的……絕對沒有。
“為了對抗天時而成的暴雨山洪,借助地勢修築的奇門遁甲,庇護了大江沿岸的無數百姓,真乃舉世罕見的奇觀。”
“道友此言差矣,這些百姓並非坐享其成。”
這龐大的水利陣法,不存在任何真元驅動。
它看上去很老,從山壁岩石就能看出。可是它又很新,河渠有新鮮的挖掘痕跡,堤壩也是年年修築。所以它不是一片殘破的“古戰場”,它仍然“活著”,至今還在跟山洪搏鬥。
“夏州沒有這樣固定連續數月的暴雨,也沒有崇山峻嶺之後的廣博平原。”
嶽棠極目遠眺。
大約上古時期洪水泛濫,這條大江途徑區域都是一片平坦。
這裏是楚州赤陽府,聽名字就能猜出,這裏在洪水結束之後可能是長達數月的酷暑。
楚州就像夏州的南疆,偏偏又比南疆大了無數倍,多雨,多瘴氣,不下雨的時候又濕熱難當,瘟疫盛行。
可是走在這片江岸之上,望著那無數道金光緩緩流入的方向,嶽棠感覺這裏已經不是古籍記載的楚州了。
像夏州的江南,像林州的塞上綠洲。
嶽棠給自己施了隱匿的法術,走入赤陽府城。
香火縈繞的城隍廟前有一塊石碑。
記載著八百年前,有一位姓黃的官吏被當時楚州朝廷流放到了這裏,黃府尹博聞強識,驚才絕豔,他用了三十六年,說服各個山中部族,合數萬人之力,建成了傳頌百世的“洪江天堤”。
楚州赤陽府半年洪水,半年酷暑無法耕作的歲月結束了。
赤陽府乃至整條洪江流域下遊,都受到這座洪江天堤的庇佑。
自此,人們不用再居於山中,部族們紛紛下山,定居在江岸兩側,形成了許多村落與城鎮。
“難怪,難怪。”
王道長喃喃自語,再也不覺得這四麵八方飛來的功德金光離譜了。
嶽棠無意進入城隍廟打擾長德公。
他隻是路過。
回頭看了一眼那座被香火熏得發黑的石碑,嶽棠忽然心中一動。
……或許可以查一查夏州東明府的地方誌,那位死去的東明府城隍,生前可能也是一位受百姓敬仰的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