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威不可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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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域烏雲與魔氣血色不斷衝撞。
鬼域之外的人看不清裏麵發生了什麽, 但是鬼軍知道形勢不妙,且不說城隍金印破碎,單單那隻龐大可怖的凶獸, 骨翼爪牙就已經覆蓋了目力所及的天空。
地麵被劍氣犁出一條條溝壑。
鬼軍進退兩難,沒被陰氣鬼域籠罩的地方,已經化為魔域血池。
有陰氣鬼域的地方吧,又被源源不絕湧出的魔泥傀儡不停地衝擊著。
這樣敵漲我消之下, 鬼軍已經有潰敗之相。
鬼將害怕承擔罪責,隻能踢打著身邊畏縮不前的鬼軍。
然而惡鬼們擠在一起,一邊承受著後方的推搡,一邊恨不得釘在地上,誰都不想拚殺,宛如一群擠在懸崖前麵的鵪鶉, 縮著腦袋麵對狂風駭浪。
終於越來越擠,再也沒有落腳之地。
隨著轟地一聲,鬼軍們被迫栽進魔泥傀儡之中, 滾入焚天魔火。
魔火接天柱。
半空中, 血池之色更顯濃鬱。
嶽棠所處的屍兵陣列,一直不在鬼軍前陣, 所以之前逃過一劫, 如今因為屍兵們腦子不太好,反應不及時,被刻意地排擠到前麵了。
屍將暴跳如雷, 偏偏又不敢在這時跟其他鬼將發生衝突, 急得低吼。
嶽棠並不想這樣跟巫錦城匯合, 鬼軍認不出他的屍兵外殼, 魔泥傀儡也認不出啊!這個身份得來不易, 如今巫錦城又不是落在下風,他沒必要暴露。
於是嶽棠眼珠一轉,計上心頭。
他模仿著屍兵的聲音嘶吼一聲,大力拖拽了幾個屍兵,然後裝作站立不穩的樣子一起倒下。
屍將先是茫然,然後大喜。
僵屍是鬼軍裏體格最強悍的兵卒,如果他們鐵了心趴下,那就隨便別的鬼軍怎麽踩怎麽推,都毫發無傷。
——嘿,有本事把我們擠出去,我們就變成地上的石頭,絆倒你們。
等鬼軍死上一波,再裝模作樣地爬起來。
反正有鬼軍的時候就躺,沒有推搡就站起來動一動,想活命還不簡單嗎?
鬼霧染上了血色,陰風被魔氣吞噬。
鬼軍陣容大亂。
可是楚州城隍仍然沒有下達撤退的指令,他雙目微閉,似乎在收攏金印之氣,重新穩住鬼域。
鬼神們交換著驚懼的目光。
這份驚懼,倒不是對那個來曆不明的魔,而是害怕楚州城隍命令他們出陣。
開玩笑,他們親眼看到鎮州將軍鬼王負傷倒下,也親眼看到城隍金印被破,他們又不是傻子,以為自己比鬼王、比州城隍更厲害。
聽著惡鬼被焚風卷入魔焰的慘叫,看到鬼將慌忙後退的模樣,哪個身懷敕封的鬼神不驚?
“福、福明靈王,此魔不可力敵……”
一個鬼神結結巴巴地諫言。
不諫不行,再不說話,就輪到自己上去送死了。
可是他的心思昭然若揭,楚州城隍陰冷地瞥著他。
這一眼,飽含著敕封金印之威。
身為城隍屬官的鬼神魂魄震顫,倒退數步,噗通一聲跪倒在了車輦下方。
他掙紮著要爬起來的時候,忽然發現這架華麗車輦的底部正往外散著黑光,光點極黯,又無聲無息,此前竟無人注意。
“啊——”
黑光沾染到了這個城隍屬官身上,就如附骨之疽,無法甩脫。
同時一股劇痛湧上心頭,魂魄仿佛被蟻蟲啃噬。
這個鬼神慘叫連連,手足並用,拚命地想要爬起來,可是他的軀體卻像是被無形之力拖拽著,掛在了車輦底下。
更多的黑光從他的口鼻、眼角、耳中湧出。
其餘鬼神終於看到了這個可怖的變化,他們驚恐地後退,可是身體裏的敕封不聽使喚。
楚州城隍靠在車輦上,一手撐在額上,另外一隻手虛虛地托著城隍官印,神情冰冷。
“我知道,你們都不想對抗那個魔。我向來仁慈,也用不著你們親自上戰場。”
最先被拖拽的那個鬼神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原本高大的鬼神真身迅速消融著,隻剩一個幹癟的空殼,裏麵裹著隱隱發光的鬼神敕封。
這下還有什麽看不懂的?
楚州城隍並不需要屬官為他賣命,他要的隻是具有威能的鬼神敕封。
鬼神嘛,不過是一個裝著兵器的盒子,一張畫了符籙的黃紙,關鍵時刻用了就是。
心狠如斯。
饒是惡鬼,也全被震住了。
嶽棠甚至看到屍將在顫抖著後退。
嶽棠見識過秘境之中那些渡劫者的殊死搏殺,又聽長德公說楚州城隍生前與雲杉老仙有舊怨,乃是三千年前奪得升仙丹脫離秘境高階修士之一,心中就隱約知道這位福明靈王有多麽“殺伐果斷”了。
也許那些城隍屬官以為,大家都是陰司鬼神,隻要表現得忠心耿耿,就不會落得一個貶入輪回的結局。
畢竟他們是鬼神了,有敕封了,不是凡人草芥。
但是楚州城隍真的這麽想嗎?恐怕不是。
楚州城隍是天地靈氣斷絕之前的宗門修士出身,這樣的人,是最“目無王法”了。
哪怕他們成為王法秩序的其中一部分,也是同樣。
便如人間朝廷,什麽是王法?皇帝自己從不用遵守王法。
“福明靈王饒命!”
劉判官涕淚齊流,一邊慘叫一邊求饒。
楚州城隍無悲無喜,視這些鬼神的掙紮若無物。
那架華麗的車輦卻是凝出了一個巨大的鬼神姿態,戴著帝王冠冕,袍袖垂曳,占據了大半個天空。
身後有威嚴肅穆的高大建築,香火繚繞,上懸楚州陰司四字牌匾。
“原來如此。”
身在鬼軍陣中的嶽棠,半空血池幻象之前的巫錦城同時有所悟。
——楚州城隍真正的法寶是這座車輦。
想來這架車輦是可以任意變大變小的。
出身修士的楚州城隍,對鬼神敕封其實懷有警惕之心,他既要牢牢地攥緊了這個權位,又擔心有朝一日敕封反噬。
就像他能通過城隍敕封,任意發落屬官的生死,天庭地府必然也有剝奪或者克製州城隍敕封的手段。
於是他就費心煉製了這件本命法寶。
法寶車輦即是州城隍敕封,用來替代自身。
——官袍穿在身上,冠冕戴在頭頂,都不適合。
唯有車輦,既象征著福明靈王的煌煌威赫,關鍵時刻拚著神魂受創就可以跟自身分離,還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所以鬼軍征伐,楚州城隍始終不離車輦。
所以直接抓來鬼神屬官剝成空殼,掛在車輦之上,就能催動他們的敕封,把他們當做符籙使用。
如今這片鬼域即是楚州陰司,車輦就是衙門“本體”,因為從城隍到屬官所有敕封都在一處。
此時凝聚出的鬼神真身,絕對不是之前的城隍金印所能比的。
覆天之威,連動地脈。
山神凶獸受到天地之力擠壓,骨翼蜷縮,嚎叫著退縮。
——這裏終歸不是南疆,而是楚州城隍的地盤。
怨鬼也受到了震懾。
無論是正在拚殺的,還是奮力爬出黃泉邊界的……全都在遲疑。
隻剩下巫錦城麵前的血池以及他手中的魔劍,沒有受到影響。
南疆巫儺從一開始就深深憎恨著給予鬿譽山神敕封的天庭,對此充當走狗不聞不問的陰司地府,他們數千年積攢傳承下來的痛苦與怨恨,目標始終明確,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動搖,那柄魔劍更是巫錦城的執念與道,欲斬者,即是這威勢赫赫的神靈。
但是陰陽路黃泉泥上的怨魂殘片不同。
它們生前受苦,恨意對象是分散的。
眾生卑微,百姓尤苦。
他們活著的時候甚至不敢去恨那些達官貴人,隻敢恨那些狗腿子。
他們被壓迫到極點,走投無路之時,主動化為厲鬼去報複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都是少數。
哪怕他們死後喪失神智,隻剩執念,都需要一個指引一個點燃的火星子,才會記起可以去撕碎踐踏他們的人,好比流民需要一麵旗幟才敢造反。
它們敢殺官,殺任何人,可是當敵人不再是“人”,而是一座完整的陰司衙門時,卻慢慢停下開始退縮了。
“不好。”
嶽棠心中一跳,想到長德公說過,天災之下怨鬼從來不敢衝擊陰司衙門。
他本來以為是鬼神敕封的震懾,現在仔細一想,這裏麵有“三界秩序”在作怪。
所謂秩序,早就深深烙印在三界眾生心頭。
天、地、君。
不可違逆。
哪怕人間造反,殺了君王之後,自己搖身一變也會成為君王。
所以死的隻是“人”,殺的也是“人”,帝皇的權威從未動搖。
此刻出現在怨魂大軍與魔泥傀儡麵前的,不是楚州城隍本人,而是楚州陰司這個龐大不可動搖的存在,屬於三界秩序的一部分。
原本的鬼域劣勢,瞬間成為了楚州城隍這邊的優勢。
“哼,區區怨魂傀儡,土雞瓦狗罷了!”
楚州城隍不屑地掃過那些停滯、潰散逃跑的怨魂。
鬼軍氣勢反轉,叫囂著衝殺回去。
如果不是魔焰阻擋,他們能一直追到陰陽路上。
“死吧!”
楚州城隍抬手一指巫錦城,龐大的鬼神真身頓時像凝聚了這片山巒,不,是楚州整個地脈之力,誓要壓碎前來挑釁的螻蟻。
嶽棠幾乎要衝出去扔出符籙,但他感覺到了焚天魔焰不消反漲。
那具黃泉泥裹成的山神軀殼寸寸碎裂,攜帶著血色幻象凝聚在魔劍之上。
嶽棠眨了眨眼,感到自己的屍兵外殼在開裂。
“……劍意。”
比南疆斬滅白鹿山神還要恐怖的一劍。
比之前擊敗鬼王,破滅金印還要極端的一劍。
——是了,巫錦城說過,要多相信他一點。
嶽棠果斷後退藏進屍兵之中,迅速丟出鬼籙才止住了軀殼偽裝的崩潰。
周圍的鬼軍,運氣好的隻是在哀嚎,比較倒黴的,已經被無形劍意削成了數段。
這一切發生得極快,還沒有一眨眼的工夫。
楚州城隍的鬼神真身充斥天地,山神軀殼崩解,鬼域完全陷入了黑暗,天空被擠壓成了薄片。
在這片領域裏,空間扭曲,天地倒轉。
就在昏暗扭曲的最深處,乍然出現一道灼熱光焰,就像劃過天際的流星。
霎時黑色天幕撕裂,宛如天塌地陷。
嶽棠勉力睜眼,看到那尊鬼神真身上半截在崩解,右臂連同小半個身體滑落下來,化為濃黑霧氣,同時血光還在不停地侵蝕著斷裂處。
車輦法寶也遭受了重擊,裂開了一小半,那些空殼的鬼神屬官無聲無息地消亡了,他們體內的鬼神敕封也跟著失色剝落。
楚州城隍果斷地把這些鬼神敕封卷入袖中,他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這時嶽棠才發現他的右臂像鬼神真身一樣折斷了。
一道熟悉的影子從嶽棠不遠處掠過,手裏還拖著某個東西。
手臂?
“巫、錦、城!”
楚州城隍咬牙切齒,捂住傷處咆哮道,“追!”
巫錦城全力一劍斬斷了鬼神真身與楚州城隍本軀的手臂,但是也把此前養出的魔焰與山神凶獸軀殼消耗殆盡了。
半空中再度凝結出的鬼神真身,已經小了一大圈,也沒有那樣恐怖不可破的氣勢了。
鬼軍受到頭頂城隍金印的控製,被迫衝向巫錦城。
這一動,很多鬼軍才發現自己軀體被劍意重創,逐漸化為齏粉。
混亂之中,嶽棠跟隨著鬼軍衝入黃泉邊界,追上了陰陽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