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久處樊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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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屠在昏迷中十分痛苦。
    他仿佛掉進了一張深淵巨口, 耳邊不停地回響著怪物的咆哮,然後是窒息般的擠壓,根本無法動彈, 魂魄像被一隻無形的手反複撕扯著。
    他被滅燭鬼王吃了……
    “啊!”
    譚屠大叫一聲,猛然坐起。
    “別動。”
    異口同聲響起的驚叫, 以及撲頭蓋臉砸過來的定身符, 讓譚屠以一個古怪的姿勢僵硬地躺了回去。
    他茫然地看著四周。
    這是一個船艙,不是怪物的胃壁。
    約莫兩丈高的艙頂,呈圓弧狀,看不到窗戶。
    他躺在一張架子床上, 從床頂垂落的不是幔帳,而是一幅幅寫滿符籙的淺黃薄紗。
    一群峨冠博帶,氣度非凡的修士圍床而立, 手裏還抓著各種符紙或者閃爍著金色光芒的法器筆。
    譚屠傻眼, 第一反應就是自己被人間的道士抓了, 他們見到惡鬼就殺。
    然後一想不對,他已經不是僵屍了, 修士為什麽要抓他?
    再往下看,他的身體被一圈圈紅色繩索捆住,繩索上懸浮著金色古籙。
    譚屠不知道,這是青鬆派內都很稀有的天符法寶。
    ——唯有天符,才能壓製譚屠體內的鬼神敕封。
    結果就是他像一根被紅繩捆得結結實實的野山參。
    又像是馬上要下鍋燙毛的豬。
    譚屠:“……”
    如果有什麽比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僵屍,渾渾噩噩地過了千年, 莫名其妙要為楚州城隍效命送死更荒唐的事,那就是現在了。再次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躺在一群修士中間, 宛如一塊砧板上的肉。
    “爾等何人?要做什麽?”譚屠震驚。
    譚屠下意識地想掙紮, 可是被中了那麽多定身符,他隻剩下眼珠子能轉。
    這時一個老道人說話了。
    “譚將軍稍安勿躁,此處結界重重,乃是為了阻隔你的神魂氣息,保住你的性命。”
    “……我已經死了。”
    譚屠木然地說。
    老道噎了一下,隨即幹咳一聲做掩飾,慢條斯理地解釋:“雖然譚將軍被人從楚州陰司救出,但是譚將軍神魂之中的城隍屬官敕封,隨時可能讓將軍魂飛魄散,故而吾等隻能出此下策,暫保將軍魂魄。”
    譚屠聽完,心中疑惑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增多了。
    什麽人會跑到楚州陰司救自己?
    譚屠的親朋故交早就死了,骨頭都變成渣了。現在的他隻是一個小小的城隍佐官,要手下沒有手下,要力量也沒力量,抓自己……哦不,救自己圖什麽?
    譚屠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情形,瞳孔收縮,渾身戰栗。
    想到滅燭鬼王的可怖威勢,譚屠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麽逃脫掉被吞吃的命運,當時被鬼王抓住的除了自己,還有他最得力的手下,一個腦子靈活點的僵屍。
    滅燭鬼王說,那僵屍快要修煉出陰魂了。
    難道是他?
    譚屠聲音嘶啞地問:“是何人救我?”
    “這個,吾等就不便透露了。”
    老道一手拿著玉簡,一手舉著散發淡淡靈光的符筆,笑眯眯地看著譚屠。
    他身後那群修士表現很怪異,看譚屠一眼,然後埋頭寫寫畫畫。
    那種躺在砧板上的感覺又來了,譚屠忍不住問:“那這裏是什麽地方?諸位又在做什麽?”
    “這是青鬆派飛舟,吾等正在救你啊!”
    “……”
    就算一個好端端的人被一群大夫圍著都會心裏發慌,更何況一個鬼被一群道士圍在中間。
    譚屠正要說話,忽然感到魂魄一陣撕裂的痛楚。
    緊接著,繩索與幔帳上的符籙瞬間流動,硬生生地把譚屠魂魄深處的異動壓了下去。
    譚屠眼前發黑。
    隨即意識到剛才出狀況的……似乎是魂魄裏的鬼神敕封?
    鬼神敕封要脫離他的魂魄,被這些繩索阻止了?
    鬼神敕封一旦沒了,他的魂魄也會隨之碎裂,所以這些修士真的是在救他?
    譚屠僵硬地說:“譚某在這世間了無牽掛,魂飛魄散而已,諸位不必費心。”
    那老道士臉色一變,吹胡子瞪眼地說:“譚將軍不能走,飛舟有重重結界封鎖,你的行蹤才無人知曉。一旦你離開,鬼神敕封的氣息就會暴露吾派飛舟的位置,這怎麽行?不止譚將軍在被追殺,青鬆派也不例外。”
    “等等,我被追殺?”譚屠暈頭轉向,他確實對楚州城隍心懷怨憤,可是他還沒跑啊!
    誰幫他一口氣完成了叛逃、脫身、躲藏、被通緝追殺的全部過程?
    是那個被滅燭鬼王說很有天賦的屬下嗎?可那是僵屍,僵屍的腦子夠用嗎?
    “……這裏隻有我?你們沒救出別的人?”譚屠急切地問。
    青鬆派修士麵麵相覷。
    其實譚屠是嶽棠送到這裏來的,通過陰陽路的子夜交替時間點,定位靠的是嶽棠放在青鬆派飛舟上的那個泥人。
    至於嶽棠失蹤的這些天做了什麽,去了哪裏,青鬆派修士是真的不知情。
    知道內情的隻有朱丹掌門,可是掌門不在這裏。
    “譚將軍有別的同伴被困?”老道士捏著符筆,一本正經地說,“那將軍放心,除了你,旁人都很安全。”
    譚屠還沒開口質疑,倒被其他青鬆派修士搶了話。
    “菘藍長老,你是怎麽知道的?”
    “譚將軍的同伴肯定也是鬼,鬼難道還能找蓬萊派看診?當然是找我們青鬆派畫鬼籙了!”
    眾修士恍然大悟,紛紛點頭。
    然後感覺不太對,話說他們青鬆派符籙不是用來鎮鬼除妖的嗎?怎麽變成幫鬼看病了?更離譜的是,他們好像真的能做到?
    青鬆派修士陷入了沉思。
    算了,管他呢,還是麵前的這個教材……這個病患更重要。
    這可是近距離觀摩鬼神敕封的機會!
    ***
    青鬆派飛舟的甲板上。
    紅日將出,波濤染赤。
    修真宗門的飛舟優勢終於在遼闊無際的海上發揮了作用,它輕靈地穿梭在海浪之間,幾乎看不到飛濺的水花。
    “……譚將軍亦是不幸之人,還請朱丹掌門多多費心。”
    嶽棠深深一揖。
    朱丹掌門連忙道:“嶽先生在外奔波,青鬆漂泊海上一直未能相助先生,如今涉及鬼神敕封,吾派自當盡力。”
    嶽棠想到青鬆派修士“圍觀”昏迷譚屠的場景,頓時頭皮發麻。
    隻是,譚屠的生機在青鬆派。
    先由天符法寶壓製,再仔細觀察鬼神敕封的變化,最後讓青鬆派修行鬼籙的高階修士合力,在保全譚屠魂魄的情況下剝離鬼神敕封。
    這是嶽棠一個人做不到的。
    他沒有那麽強的真元,也不懂天符。
    如果沒有青鬆派,縱然譚屠逃離了楚州陰司,也不會有活路。
    嶽棠眺望遠處。
    水天一線。
    他一如既往地感到天地的遼闊,以及活在這片蒼穹之下的生靈身上的無形枷鎖。
    生死簿寫好了命數。
    生死簿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無論是六道輪回,還是進入陰司地府,乃至飛升成仙,三界眾生皆在其中。
    嶽棠想起早年他遊曆世間所見,百姓被束縛在土地上不能離開,他們很難拿到路引,即使活不下去也沒有別的出路,一旦丟棄戶籍逃亡就是流民。
    在官府統治下,人還要分三五九等,賤籍難脫,商戶不得科舉……地位又決定人能穿什麽材質的衣服,用哪幾種顏色,住什麽規製的房子。
    人們從生到死都活在這些毫無必要、隻是為了凸顯上位者,讓上位者更容易統治底層的規則中。
    終其一生,乃至後世子孫,或者他們轉世後的魂魄,都在重複同樣的命運。
    毫無變化。
    這就是天道嗎?不,嶽棠不相信。
    嶽棠從滅燭鬼王神魂裏感受到的,隻有無窮無盡的刑罰判決,隻有至高無上的地府權威,以及毫無變化的輪回秩序。
    沒錯,天庭也好,地府也罷,他們口中的所謂天道秩序,歸根究底就是保持現有一切不發生變化。
    ——保住他們的權勢、地位與力量。
    “譚將軍醒了!”
    朱丹掌門接住飛到手裏的紙鶴,展開一看,連忙問道,“嶽先生要在離開前與譚將軍見上一麵嗎?”
    “不用了。”
    嶽棠心想,單單解釋自己是誰,為什麽冒充僵屍這件事就很尷尬了,還得說明他怎麽逃出楚州陰司的,豈不是又要厚著臉皮吹自己?
    算了算了。
    “我還有要事。”
    殺鬼王滅口。“
    嶽棠的目光落在船舷外的一大團黑色東西上。
    層層疊疊的鬼籙讓它看起來像是某種通體漆黑龐大海獸,星星點點的金色鎖鏈纏繞其上。
    完全撐開的皮囊裏,滅燭鬼王的腦袋還是塞不進去,隻能耷拉在旁邊。
    由於這具皮囊是楚州的鎮州將軍,嶽棠無法讓它進入夏州卻不驚動鬼神,隻能暫時停留在海上。
    每隔一刻鍾,嶽棠就要跟朱丹掌門一起給它加上鬼籙與天符,避免氣息外溢。
    “嗷!”
    阿虎蹲在甲板下方的樓梯口,眼神幽怨。
    老師說,要它繼續留在船上,守著老師模樣的泥人,做穿行陰陽路的定位標誌。
    這就算了,嶽棠還留了識字本與畫符課,請王道長監督它學習。
    阿虎心裏苦。
    阿虎逃課溜出來,埋伏在這裏偷偷拽嶽棠袍子。
    嶽棠哭笑不得。
    終於,嶽棠等到了掌舵的青鬆派修士用真元放聲呐喊的招呼:“瀚海劍樓的船來了!”
    嶽棠下意識地摸口袋裏沉睡不動的泥人,抬頭望向船尾。
    一艘古拙的大船乘風破浪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