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並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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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劍樓的飛舟跟外麵一樣難看。
甚至讓人懷疑劍修們是不是把家裏的東西全部變賣典當了。
船艙裏空蕩蕩的, 沒有任何屏風家具擺設,隻能席地而坐。
劍修們倒是沒有青鬆派那麽多禮節,比起嶽棠這個預言中人, 他們似乎對滅燭鬼王更感興趣,一個個圍著那坨從海裏撈上來的黑色物體轉悠。
朱丹掌門的眼皮抽搐, 小聲解釋:“嶽先生不要見怪,這些劍修隻是手癢。”
簡單地說, 就是看到了牢固嚴密的符籙陣法, 心裏就不得勁。
如果是從未見過的厲害玩意, 那種蠢蠢欲動的想法已經呼之欲出了, 滿眼滿臉都寫著“應該從哪下手呢”。
嶽棠急忙說:“周宗主, 這些符籙至關重要, 不能有半點破損!”
孩童外表的瀚海劍樓宗主輕咳一聲。
劍修們滿臉遺憾,目光卻死死地黏在天符與鬼籙交織的封鎖陣法上。
周宗主隻能親自給嶽棠保證。
“他們隻是看看,絕對不會動手的。”
“……”
嶽棠沉默地看著被劍修們圍在中間的滅燭鬼王。
這場麵,怎麽那麽眼熟呢?
哦, 對麵青鬆派飛舟上的譚屠, 也是這個待遇。
不過那邊是想著怎麽救人,這邊是恨不得把滅燭鬼王連同封印符籙一起肢解了。
所以加入反抗天庭的聯盟之後, 符修變成了大夫,劍修變成了屠夫?這事怎麽聽起來這麽奇怪呢?
嶽棠顯然忘了南疆巫儺賣鮮果盒的事。
更不知道在他的建議下,那些被俘虜的十萬大山小妖真的去種田了。
嶽棠糾結了一會兒就放下了,他覺得這也許是青鬆派、瀚海劍樓全都出自楚州的原因, 楚州人就是跟別的地界不一樣。
周宗主外表看起來是個小孩, 聲音卻很老成。
那端正的坐姿和肅然的神情, 跟遠處那群圍著滅燭鬼王的劍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修真界的一個笑談。
——劍修的脾氣不能相信, 真正靠譜的是他們的劍。
似乎有點道理?
嶽棠忍不住看了一眼巫錦城的魔劍,馬上就清醒了。
怎麽可能!
天下間除了瀚海劍樓,也找不著第二家由劍靈出任宗主的門派了。
再說,劍修沒有元神隻練劍魂,這劍魂不就是第二個自己嗎?怎麽會有劍靈這麽一說呢?難道墨陽道人也像自己這樣誤打誤撞,用黃泉泥搞出了一個新生意識?
這時,嶽棠終於想起他忘記什麽了。
“諸位讓一讓。”
被劍修們圍在中間的不止是滅燭鬼王,還有藏在滅燭鬼王軀殼裏的初生意識啊!
嶽棠仔細一看,那意識已經縮成了一團,瑟瑟發抖。
“精魄?”
周宗主邁著短腿走過來,伸頭一看,十分訝異。
“這是嶽先生一手造出?”
周宗主麵露欽佩,他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巫錦城,又看嶽棠,忍不住讚道:“昔年天地靈氣興盛之時,精魄雖然罕見,但是修士有心蘊養,未必不能成,而今靈氣斷絕,嶽先生借助黃泉泥竟也有得,足見心中有道。”
嶽棠連忙道:“這還要感謝長德公與青鬆派,若非得了他們多年苦研的傀儡術與鬼籙,哪有我這番誤打誤撞養成的精魄?”
嶽棠說的是實話,周宗主卻搖頭說:“嶽先生怕是對精魄不了解,傳說中,仙神隨手點化飛禽走獸花草器皿,令它們變作人形充當仆役童子,其中關鍵正是精魄,凡人修士想要效仿,那是千難萬難。”
神仙才能辦到的事,怎麽可能誤打誤撞就成功?就算無意為之,也得先達到這個境界。
“實不相瞞,吾就是墨陽道人所煉的精魄。”周宗主低頭看那團初生意識,很是感慨。
嶽棠張了張嘴,心道不妙,不能讓這劍靈繼續說下去了。
“還是先解決滅燭鬼王,再談精魄之事吧!哎,我沒想到九獄鬼王如此難纏,險些失手,能把他神魂壓製住,純屬僥幸……”
嶽棠仔細斟酌著措辭,努力把巫錦城貼到他身上的金剝掉兩層。
周宗主卻沒有領會到嶽棠的用意,他很自然地說:“滅燭鬼王出自地府第三殿黑繩大獄,論實力在九獄鬼王之中是倒數,但他很特殊,幾乎是專門克製人間修士的。嶽先生會失策,也是再所難免。”
什麽?
嶽棠顧不上再解釋自己的事,他驚訝地重複了一遍:“專門克製人間修士?”
還有這碼事?!
“正是,這要從地府十殿九獄的構成說起。”周宗主歎了口氣。
嶽棠想來想去,隻有那麽一條理由。
“難道因為第三殿黑繩地獄,專門懲戒忤逆尊長蔑視權威的魂魄?”
嶽棠深深皺眉,如此一來,豈不是說這些行為本來就有罪,至少天道認為你有罪,否則滅燭鬼王哪兒來的碾壓優勢?
這個推測跟嶽棠心中的“天道”相差甚遠,他本能地質疑起來:“天道豈會黑白不分?”
“天道如何,我不知情。不過滅燭鬼王對修士的克製,其實是人間‘道衰行微’所致。”
周宗主這麽一說,眾人都覺得吃驚。
就連那群劍修也從滅燭鬼王身上收回了目光,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想要聽個答案。
“修士神魂中自有其‘道’,低階修士暫且不提,化神期修士的‘道’基本成形了。
“在上古時期,這些‘道’是多種多樣的,修真界大興之後,諸多宗門興衰迭代,失傳的功法越來越多,自行參悟天道的修士越來越少。到了最後,修士的神魂,翻來覆去無非就是那麽十幾種模樣,滅燭鬼王久在黑繩大獄,隻怕看都看膩了。
“到了如今,天地靈氣斷絕,修真界徹底一蹶不振,人間九州的化神期修士,隻怕連五十個都沒有了。大家學的都是前人之道,再往下的修士,神魂裏的‘道’都不成形。”
如果是神魂之道是描繪一副畫卷,那麽現在的修士,就是呆板、死氣、千篇一律。
“至於那些散修……東學一點,西練一些,不成體係,更沒什麽出路。”
周宗主一指朱丹掌門,繼續道,“譬如青鬆派傳出去的那些基礎符籙,許多散修都是修煉這些東西,能走到金丹期的都是少數,接下來不是投靠宗門,就是盼著從秘境裏獲得一些功法傳承。”
這倒不是修士們誌氣淺薄,而是沒有靈氣,他們自行參悟天道的話,很難看到成果。
這是在走一條黑暗狹窄的路,兩邊都是懸崖峭壁,隨時可能撞得頭破血流。大部分修士都不想拿腦袋硬磕,對著前人的地圖走不好嗎?
沒有地圖,他們隻敢慢慢摸索,通常走個幾步就不敢動了。
有幾個人能夠不為所動,孤獨又堅定朝著黑暗深處走下去?
嶽棠若有所思。
忽然發覺巫錦城在看自己,頓時頭皮一麻,用眼神示意巫錦城別說話。
對,他就是那個用腦袋去磕石頭的散修!
反正他運氣好,已經磕出來了。
運氣而已,他常年隱居,不爭奪秘籍不去秘境不跟其他修士打交道,又沒有師父,不自己參悟天道怎麽修煉?
這不一樣的!他在無名山修煉的時候,壓根不知道修真界三千年沒人飛升了。
“咳,原來如此,這是一個惡性循環,越是沒人能飛升,就越是沒有修士去悟道。”
嶽棠沒有見過三千年前的修真界,自然也看不透個中利弊,還得聽周宗主闡明其中關竅。
嶽棠恍然。
如今的修真界,低階修士想著用法術收攏錢財、受凡人膜拜尊崇,或者在人間玩弄點權勢,逍遙度過一生就滿足了。
高階修士想得稍微遠一點,但是辛苦修煉也隻是為了“等待”。等待天界之門重開的那日,等著等著就把心思放在了怎樣平安奪舍,怎樣重新煉回原有的境界上。
“修真界已經完了!”
周宗主這一聲斥責,振聾發聵。
朱丹掌門怔然不語,其他劍修麵麵相覷。
“古往今來,黑繩大獄所禁錮的修士魂魄數不勝數,滅燭鬼王見過的‘道’多如天上繁星,所以他最擅長擊潰修士的神魂,知道何處會有破綻……如今這些修士,在滅燭鬼王麵前,簡直是土雞瓦狗。”
周宗主把手揣進袖中,神情淡然地對劍修們說,“我平日裏告誡爾等,劍道要遵循內心所想,你們劍是練得不錯,‘道’還差得遠,我很失望。”
劍修們紛紛低頭,個別心有不忿的,正要說話,又被周宗主輕描淡寫地一句頂了回去。
“嶽先生擒獲滅燭鬼王,實是修真界大幸,此獠不除,不知會有多少修士遇害。遠的不提,眼前近的就有我瀚海劍樓,以及後來從楚州出逃的伏火宗與蓬萊閣。”
“……”
那個想要反駁的劍修閉上了嘴。
開玩笑,滅燭鬼王這種摸清了整個修真界底細的敵人,誰敢說一定能打過?
劍修們神色複雜,重新打量嶽棠。
之前他們不像青鬆派修士那樣對嶽棠的身份感興趣,是因為他們並不覺得嶽棠有多麽了不得。
畢竟“預言中人”這個身份,其實屬於自家門派的鬱岧嶢,嶽棠是個後來者。
出於對周宗主的敬重,他們相信這個出現神光鏡裏的散修也很厲害。
具體多厲害,他們不關心,也不在乎,懶得見禮跟搭話……畢竟劍修總有一點狂妄自大的毛病,哪怕理智與腦子認同某個想法,手裏的劍還不服呢!
如今被周宗主明裏暗裏的訓斥了一頓,眾人這才猛然醒覺,真正把嶽棠放在了眼裏。
嶽棠還在發愣。
他想,原來滅燭鬼王是修真界公敵?
嶽棠後知後覺地發現,他似乎真的做了一件大事?
結果就是他沒能說服周宗主,反過來被周宗主點醒了,原來他嶽棠是這萬馬齊喑的修真界裏唯一參悟天道的奇才?
嶽棠哭笑不得。
他根本不用側頭去看巫錦城,就能感覺到後者意味深長的目光。
周宗主長歎:“早年,這般值得慶賀的事,怎麽也得發帖子給人間九州各大宗門的。”
可別了!
殺個鬼王還廣邀天下修士,讓眾人歡聚一堂,推杯換盞地圍觀嗎?
這又不是在村頭殺豬!
嶽棠欲言又止。
“可無賓客,不可無酒。我已備下薄酒,等著請嶽先生與巫道友品鑒了。”
周宗主盯著符籙之下的滅燭鬼王,緩緩抬手:“為了萬無一失,吾等需要為滅燭鬼王挑一處上好的葬身之地。在此之前,還得勞煩朱丹掌門與嶽先生再盯半日,待今夜船入赤海,即刻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