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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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魔不兩立, 是每個修士都相信的事。
    畢竟魔氣對道心的影響有目共睹。
    天魔之說過於虛無縹緲,嶽棠雖然用這個唬過滅燭鬼王,但是事情真到了眼前, 連他也不敢信。
    三界之中, 真的曾經存在過一個跟天道相對的, 名為天魔的東西嗎?
    又或者說,天魔本來就是天道的一部分,隻是後來消失了?
    嶽棠想得入神了。
    完全沒有注意到巫錦城的複雜表情。
    巫錦城方才被嶽棠忽然接近魔劍的舉動驚住了。
    ——劍魂對劍修來說非常重要。
    劍魂不是在劍中,劍魂與劍是不一樣的。
    劍魂在劍修的紫府神台內, 劍魂就相當於劍修的金丹、元嬰、元神, 它們被稱作劍丸、劍胎、劍魂。
    嚴格地說隻有化神期的劍修才算有劍魂,不過修真界沒那麽講究, 因為不管是哪一種,劍修都會在使用時,把它附在手中劍上。
    這柄劍是劍修最重要的東西, 一身本事都在這上麵。
    就像符修的符紙, 器修的法寶,陣修的陣法盤……
    如果沒了劍,劍魂就沒了施展的依憑之物,威力可能會大打折扣。
    不過聽說修為境界高到一定程度,有劍沒劍都一樣,就像青鬆派曾經的先輩可以虛空畫符,這已經是撈一把靈氣就能隨心所欲運用的境界。
    譬如墨陽道人,飛升之前就把劍留在了人間。
    可是有墨陽道人這般實力的劍修,還是不多的。
    巫錦城同樣不及。
    前世, 在梟身死之時, 他的劍魂就徹底崩裂了。
    那個他費了四百年歲月才一點一滴凝聚而成的劍胎, 終於還是止步在了綻放寒芒,破胎化神的最後一程。
    要說遺憾,那自然是有的。
    隻是親眼看著劍胎崩散,重新落入自身神魂的那一刻,梟的心中沒有多少懼意,就像奔赴一場人生不得不麵對的搏殺,從容地前往黃泉。
    陰陽路、忘川……
    他都記得。
    黃泉地府是一個處處壓製魂魄的地方,所有亡魂一走上奈何橋,手腕與雙腿就會自動出現一條鐐銬,鐐銬拖拽著魂魄走著正確的路。
    大部分亡者渾渾噩噩,垂著腦袋,維持著生前最後的姿態。
    病死的老人、夭折的孩童、渾身血汙的旅人……死者隻能磕磕絆絆,拖著殘缺肢體前行。
    天空是血紅色,河水是渾濁的黃。
    可還是有些魂魄沒有喪失意識,他們哭嚎著,想要放慢腳步,想要回頭,卻隻能徒勞地掙紮。鐐銬帶著他們走過奈何橋,走過三生石,走過望鄉台。
    然而三生石更像是路邊的擺設,望鄉台就是一個什麽都看不到的空台子。
    隨後陽壽未盡就死去的魂魄,被投入枉死城,等候判官發落,其餘魂魄依照“生前罪行”打入十殿九獄。
    梟捏碎了無數次鐐銬,卻仍然無法阻止這東西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他身上,不僅能控製他的魂魄,還會擾亂他的神智,使他變得迷迷糊糊。
    每一次出現的鐐銬,都比上一次更沉重。
    後麵的事情,如今的巫錦城已經記不清了。
    隻知道自己重新轉世之後,魂魄精疲力竭,本來應該跟著轉世的真元所剩無幾,神魂情況比昔年梟劍客重傷入道的時候還要糟糕。
    拖著這樣的身體重新修煉,應該是注定失敗的,可能這一次連元嬰期都未必能成。
    但是事情有了轉機。
    他轉世來到的南疆,無數怨魂在漫長歲月裏等待著一個像梟這樣的人。
    於是,梟成了巫錦城。
    前塵往事緩緩流過心上,巫錦城按住魔劍,垂眸不語。
    魔劍的來曆,嶽棠是知道的。
    可是這看似無形、又如封禁符籙的劍鞘真身是什麽,嶽棠卻一無所知。
    ——能約束這柄承載著滔天魔意無盡怨恨的魔劍,劍鞘自然是巫錦城的劍魂。
    對劍修來說,不能收入紫府神台的神魂,顯然不正常。
    可是這個年月連魔都少見,更別說墮魔的劍修,巫錦城也不知道這個情況算怎麽回事。反正他好端端地活著,照舊修煉,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方才嶽棠突兀伸手,劍魂忽然異動。
    巫錦城怎能不驚?
    在嶽棠看來,他以道氣驚動魔劍,近距離觀看了這其中的細微變化,發現劍鞘與魔劍自成一體,猶如傳說中的“天魔”那般完美。
    可是對巫錦城來說,他的劍魂,即他的元神被莫名其妙地撩撥了一下。
    “……”
    一言難盡。
    巫錦城瞥了一眼沉思的嶽棠,決定還是不告訴嶽棠了,免得後者因為過度尷尬,找個借口溜走,去找那隻老虎徒弟。
    巫錦城忽然想起一物。
    他從袖裏摸出一個魔泥傀儡,放在桌麵上。
    嶽棠微微一愣,隨即看到魔泥傀儡爬了起來。
    這個傀儡跟泥人是不同的,麵目五官模糊,表情僵硬毫無變化,可是它又很靈活,而且有一種奇怪的熟悉感……
    “是那個靈魄?”
    嶽棠想起了屍兵軀殼裏生出的意識。
    屍兵軀殼也是嶽棠用黃泉泥捏的,跟魔泥傀儡的材料一樣,難怪這樣靈活。
    這可比滅燭鬼王的身體好得多,對新生的靈魄而言,這很容易駕馭。
    “它似乎不高興?”嶽棠好奇地問。
    因為魔泥傀儡雙手抱臂站在那裏,很生氣的樣子。
    巫錦城想了想,然後說:“大概是不適應這麽小的軀體。”
    嶽棠:“……”
    倒也是。
    靈魄有意識之後,都是用高大強壯的軀殼,它一直以為自己很厲害。
    現在這個魔泥傀儡最大的問題,大概是連一張凳子都拍不翻吧!
    想到這裏,嶽棠不由得有些頭痛。
    雖然他有個弟子,但是阿虎基本不用他費心,跟眼前這個完全不一樣。
    靈魄的心智還沒成熟呢!現在充其量就是個三歲娃娃,還是“用”過很強力量,沒輕沒重的小娃娃。
    靈魄應該怎樣培養啊?這事要問誰?
    嶽棠揉著眉心問:“看來我們要去請教周宗主了。”
    “不必。”
    巫錦城一副早就打聽完了的模樣,對發愁的嶽棠說,“靈魄跟孩童不同,它會自行修煉,隻需要把它帶在身邊,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會生成心智。”
    嶽棠鬆了口氣,那倒輕鬆。
    “不過,還是少讓它接觸瀚海劍樓的劍修吧!”巫錦城提議。
    嶽棠眨了眨眼,覺得巫錦城說得很有道理。
    雖然這話有點兒得罪瀚海劍樓,但是靈魄被劍修影響的後果他已經見到了。
    周宗主:阿嚏)
    不管自家靈魄日後是辛苦為劍修收拾爛攤子,還是跟著劍修一起闖禍,都不是什麽好的成長趨向。
    “其實我有一事不明。”
    嶽棠滿腹疑惑地問巫錦城,這個同樣是劍修的道友,畢竟除了巫錦城,應該沒人能給他解答這個問題了。
    “道友請講。”
    “我觀敖汾提起劍仙的態度,似乎也不是很好,這條龍看瀚海劍樓的劍修,又仿佛有種見多了的處變不驚,所以天上的劍仙與人間的劍修,脾氣都差不多?”
    嶽棠很納悶,他看巫錦城也不是這個樣子啊。
    “整個瀚海劍樓,都是這樣?難道劍修自己挑徒弟的時候,都是選著這個性格來的?”
    巫錦城沉默了一陣,然後才說:“並非如此,瀚海劍樓裏麵有性情溫和的劍修。”
    “是嗎?”嶽棠驚訝,那他怎麽沒看見?
    “那些劍修會被周宗主信任。”巫錦城暗示。
    嶽棠愣了一會,腦子才轉過這道彎。
    周宗主不信任的劍修,就意味著會闖禍,而且是想象不到的禍,自然會被周宗主帶在身邊。
    至於信任的劍修,就可以留在南疆,或者派去別的地方了。
    “當初瀚海劍樓誤以為我是鬱岧嶢轉世,第一撥前來南疆見我的劍修,就是深受周宗主信任的,他們就很正常。”
    巫錦城知道嶽棠有時候會想得很遠,而且特別敢想。
    巫錦城可不想看到嶽棠得出墮魔的劍修比較理智這種荒謬結論。
    “……劍修就是跟修士一樣,什麽脾氣性格都會有,不是所有劍修都很莽撞,隻不過那樣的劍修容易被人記住。”
    巫錦城說著,忽然發現嶽棠眼底有了笑意。
    巫錦城知道對方想起了梟。
    平心而論,梟確實有點兒……劍修……
    認死理,執拗、不服輸,不畏難。
    這種無畏,正是對那些統治著世俗的權勢沒有絲毫敬畏之心,他們讓所有製定規則的人深惡痛絕,讓痛苦忍耐著也不敢違逆世間潛規則的人們又驚又怕。
    他們顛覆規則,踐踏權威,敢於跟一切淩駕在眾生頭上的聲音對著幹。
    乍看好像很蠢,沒長趨利避害的那一根筋。
    卻正因為他們所作所為隻考慮心中的“道”,不考慮趨利避害,所以世俗裏權勢金錢可以壓服一切的邏輯,在他們身上統統不起效。
    “人是會改變的。”巫錦城解釋道。
    即使是劍修,也總會被這個世道一次又一次地鞭撻。
    可能骨子裏不會變,但外表與行事作風,早已判若兩人。
    嶽棠眼皮一跳,方才的笑意早已斂去。
    他意識到,梟的四百年修道生涯,可能比他想象中的還要艱難。
    “……前世有很長一段時日,我心懷怨憤,破裂的劍魂讓我修為進步遲緩,越是修煉就越發感覺到修煉無望,可能最後隻能等死。那時我才兩百二十歲,在林州惹上了一個宗門,連續殺了他們數位長老,受傷嚴重,隻能暫時躲藏。”
    巫錦城的話牽動著嶽棠的心弦,哪怕眼前的人好端端地坐在這裏,可是往深了一想,就知道梟的處境有多麽凶險。
    神魂一直有傷,被人追殺,更嚴重的還是修為受阻,道心動搖。
    稍有不慎,就是身死魂滅的結局。
    “沒想到,我在山中一處古寺,遇到了一位老者,我隱藏身份冒充香客,他也不曾說破,隻與我下了一個月的棋……”
    嶽棠聞言,眉心劇烈一跳,整個人也跟著恍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