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歪打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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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斑斕猛虎走在青石板鋪成的路麵上。
它的體型比尋常老虎要大好幾倍, 往那兒一站,整條街都被它堵嚴實了。
鮮亮的皮毛下, 肩胛拱起的弧度像一座高聳的山丘, 隨著四肢落爪的動作規律起伏。
它的眼睛明澈有神,下頜微收,表現得十分矜持。
長如鋼針的胡須輕輕一抖, 阿虎從容地抬高前爪, 躍過了兩塊鬆動的石板。
這些石板看起來跟別的青石板基本沒有區別,隻是下陷得厲害了一點,它們是被店鋪門口卸貨的馬車壓壞的。不知情的人踩上去,身體會打個晃,同時被石板
阿虎可不想自己的皮毛弄髒。
看到這樣龐大的軀體,居然落地無聲, 遠處的南疆部族之人驚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阿虎轉過腦袋。
人群呼地一下散開,鑽進了各個犄角旮旯裏, 完全不敢冒頭。
南疆多山, 多猛獸也多毒蟲,誰還沒見過幾張熊皮虎皮?可那些都是尋常野獸,體格龐大到一定地步, 就要被尊為神靈了。
南疆人心裏的神,那是吃人的。
神, 從來就不是什麽好詞。
南疆部族的老人知道, 幾十年前的日子,跟現在的日子是不同的。
但為什麽會變得不同,他們自己也不清楚, 於是一遍又一遍地叮囑族人鄉親, 敬畏神靈並離神遠一點, 這是南疆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
絕不直麵神靈。
就算萬不得已,也隻跟侍奉神靈的巫儺打交道。
所以獵戶發現有大得嚇人的爪印痕跡,不會喝幾碗酒,氣血上頭帶著人進山抓妖。
在山中行走,聽到不正常的聲音,看見不對勁的東西,撒腿就跑,絕不逗留。
現在的南疆年輕一輩,已經比老人膽子大上很多了,他們敢遠遠地看“山神大人”幾眼,遇到這樣一隻猛虎走在城中,也敢好奇地議論。
不過僅限於此了,他們絕對不會靠近。
特別是這隻老虎看起來,一頓至少要吃三個人。
“……”
阿虎無趣地把腦袋轉了回去,繼續逛街。
對人來說,這不是一件有趣的事,因為街道兩邊的店鋪都是空的。
曾經擺滿各種貨物的鋪子,如今落滿了灰塵,隻剩下門口的牌匾與褪色的布幡。
可是對阿虎來說,這些仍然很有趣,它認出了很多字。
這家是藥鋪,那家的鐵匠鋪,盡頭的那家是綢緞鋪子。
從前跟隨嶽棠經過南疆寨子與楚州城鎮時,阿虎都不能亂跑,更沒法隨心所欲地走動。
現在就不一樣了,反正也沒有人,它可以大大方方地站在鋪子門口,把腦袋伸進櫃台
原來人類用的東西是這個模樣啊!
隻住過山洞、破廟、道觀、船的阿虎,對凡人的家具物什一點都不熟。
阿虎的好奇心很重,它對可以躲藏的隱蔽角落也很感興趣。
這些櫃子抽屜就很不錯。
……黴味、藥味、皮革味、銅錢的鏽跡。
不行,太髒,不想變小鑽進去。
阿虎把腦袋從這家鋪子的“門洞”裏拔了出來,趴在門檻上的身軀重新直起,厚厚的爪墊扒拉著“矮牆”,跳進了旁邊的一座茶樓。
阿虎給自己施加了輕身法術,隨意地行走在屋簷上。
現在的它,已經不是那隻跳到船上,讓船吃水線下沉老大一截的阿虎了!
它已經築基期了。
但是偷窺的南疆人不知道,他們看得心驚膽戰,唯恐竹子捆成的房頂被阿虎壓裂,茶樓倒塌,然後整條街都在煙塵裏化為烏有。
阿虎慢條斯理地登上了三樓,望向不遠處的黑色石塔。
它不知道嶽棠第一次來雲武城的時候,就在這個位置,觀察過巫儺們。
阿虎改換成趴伏的姿勢,懶洋洋地四處打量著。
雲武城內幾乎沒有凡人,有也隻是在碼頭與這條街附近。
他們帶著部族裏的貨物搭船來到這裏,不是賣,而是直接交給那些巫儺。
運糧船卸下的米袋,堆放在碼頭上,很快又被裝上那些部族的船,同時還會捎帶上一些巫儺給他們的鹽巴、布匹。
熱鬧喧嘩,隻存在於阿虎前方的這片區域。
後麵的城池完全籠罩在黑霧之中,宛如一條線分開了陰陽兩界。
魔焰在石塔裏燃燒,氣息可怖。
阿虎很不適應,總覺得沾上了,皮毛就不會鮮亮了。
同樣對黑霧與魔焰不適的青鬆派修士也在碼頭附近閑逛,隻是他們沒有阿虎的體格這麽顯眼。
“……聽說之前那場仗打到了雲武城。”
“竟是如此凶險?怎麽沒看到城中被破壞的跡象?”
“聽說巫儺命令凡人全部離開,然後封閉城門,把這裏變成了這番模樣。那些鬼軍打到這裏,已經中了許多次魔焰陷阱,不敢輕入……你們看,城中的街道與建築,都暗合五行八卦,如果布下殺陣,深入城中的就很難脫困。”
“原來如此!”
茶樓
阿虎圓圓的耳朵一動,然後嗖地一下縮小,墊著爪子,悄悄挪近。
果然一低頭就看到了王道長。
孩童外表的王玄之,看著黑霧裏影影綽綽的建築,限於身高,隻能費力地踮腳。
阿虎動作很輕,很多修士還是抬頭看了一眼,發現是嶽棠的徒弟,就沒有管了。
阿虎順勢拽著王道長的袍子,把人帶到了茶樓的另一邊,然後往上一躥,示意外麵的視野更好。
王道長也不在意,捋起袖子跟著爬出去。
小孩抱著貓,坐在屋簷上吹風。
王道長看著碼頭上的運糧船,盡管一切井然有序,他還是忍不住憂心。
“也不知道這些糧食是哪兒來的,假如是從夏州買的,一旦戰火複燃,水路一斷,可就麻煩了。我們可以辟穀,南疆百姓要如何活下去呢?”
阿虎心想,難道不能都修煉嗎?
然後它就想起了無名山的狐妖與黃鼠狼精。
胡家黃家這些小妖,練來練去,也沒練出點名堂,全都不成氣候,脫不了口腹之欲。修煉這件事本來就要講資質的。
果然老師說得對,想要不被塵世束縛,第一步就應該辟穀。
人為財死,虎為肉忙。
凡人終日勞作也是為了填飽肚子,一旦不怕餓死,很多事就敢想敢幹敢做了。
“沒有別的辦法?”阿虎認真地問,“聽說我們這裏多了一條龍,龍不是可以行雲布雨嗎?”
“……它可能會累死。”
王道長搖頭歎氣,“法術是有範圍的,南疆不算小,想要全部得到充分的雨水,大概需要十條龍輪番換班,不眠不休才能做到。”
阿虎抖抖胡須,心想這龍也沒什麽作用,還不如洪江天堤呢!楚州那些水渠堤壩都很不錯的樣子,還能日夜灌溉,都不用耗費真元。
阿虎納悶地問出聲。
王道長哭笑不得。
“不,龍還是有用的,南疆的河流會幹涸,可是海不會幹。龍要是吸足了海水,再施法降雨,下的是能用的雨水,而不是鹹水。”
水渠可沒有這樣的轉換能力。
阿虎聽完,還是很嫌棄龍,它伸出爪子比了個畫符的姿勢。
“沒有把海水變成雨水的符籙嗎?”
“……”
當然沒有,如果真龍降雨這樣的法術也可以用一個符籙替代,水族還渡什麽天劫躍什麽龍門?
王道長正要說話,忽然動作一頓。
他想到了另一個符籙。
“清泉符?”
把髒汙的水變成潔淨的清水,煉氣期修士都會的小法術,毫無攻擊力,一般用來顯擺身份,坑蒙拐騙一下凡人。
有用血水變,有用泥漿水變,還有的用渾濁的河水,但是誰也不會舀一碗海水來變,除非是一艘被困在海上還沒了水的船。
這種特定的情況,修士又有幾個人能遇到?閑著沒事都不會去想這個可能。
王道長以前也不會這樣想。
要把海水變成可以入喉的水,區區一個清泉符怎麽可能做到,上百個修士一起畫符,還沒敖汾一口水噴得多,這根本是無稽之談。
可是經曆過生產平安符妙用的王道長,不敢說清泉符就沒用,萬一在嶽棠手裏,這種符是可以串聯,而且能布符籙法陣的呢?
王道長越想越激動,忽然聽到茶樓裏青鬆派修士的說話聲,他一個激靈,猛然回神,急忙捂住了阿虎的嘴。
阿虎茫然。
王道長輕手輕腳地爬下屋簷,落到空蕩蕩的街道上。
“阿虎,我們這就去找你的老師,記住,這事你不能告訴其他人。”
王道長苦著臉。
如果清泉符的法陣能成,那就意味著青鬆派修士會全部變成修水渠的。
雖然事是好事,但是讓其他同門知道,這同門之情就有點懸乎了。
嶽棠想過很多次自己跟南疆巫儺們打交道的情形。
因為之前嶽棠總是避開他們,現在他莫名其妙成為了所謂的首領。
瀚海劍樓與青鬆派以為嶽棠是南疆這一方的,可是嶽棠知道自己不是,他都沒有跟南疆巫儺們說過話,巫儺們也壓根不知道自己是誰。
南疆巫儺承認的首領,是巫錦城。
嶽棠雖然得到了巫錦城的支持,可是這些南疆巫儺會怎麽想,那就很難說了。
嶽棠自然發愁。
他甚至想過要不要改變氣息,模仿活屍,讓巫儺們覺得親近一點。
可是嶽棠萬萬沒有想到,在進入雲武城之後,巫錦城隻是指著自己,對著巫儺們說了自己的名字,這些裹著黑袍的活屍們眼神立刻就變了。
“……”
是崇敬、欽佩的眼神!
嶽棠木然。
他甚至不知道這些巫儺在想什麽,因為他們不愛說話。
從執掌南疆大軍的薩圖,到治理雲武城的苗真,包括之前護送運糧船的桑多兄弟,以及守在黑色石塔外麵的無名巫儺,他們一旦知道嶽棠的名字,立刻抬頭,神情恭敬。
就像……就像他給南疆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可是嶽棠思來想去,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做了啥。
嶽棠臉上的笑容都僵硬了,他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機會,急忙傳音逼問巫錦城:“怎麽回事?你都做了什麽?”
巫錦城想了想,然後說:
“……你讓我把十萬大山的那些小妖打發去種田,還記得嗎?那個黃牛妖?”
嶽棠傻眼,他那時就是隨口一說。
想到南疆的現狀,嶽棠遲疑著問:“種了多少?”
“整個雪峰秘境。”
沒辦法,十萬大山的妖怪太多了,把沒吃過人的妖怪都打發去種田,田太少不夠種。
巫錦城離開之前,就有很多糧食囤積在巫儺神廟與雪峰附近的部落裏。
鬼域也好,惡劣的天氣也罷,都不可能影響到秘境。
“你怎麽會想到在秘境裏種田?”嶽棠震驚。
巫錦城反問:“妖怪能在什麽地方種田,既不嚇到凡人,還不怕它們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