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 遲遲吾行 阿虎的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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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停泊著十幾條大船。
每條船都卸下了大量的糧食, 在空地上堆起來。
裝糧食的袋子很特殊,像是一種樹皮與麻布混合的產物,上麵還有隱約的紋路, 在水光的反照下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快,全都裝上,巫儺大人說了, 這是未來三年的份額。”
穿著藍布短褂的南疆老者手裏也不拿煙杆了, 而是牽著騾馬的韁繩, 一個勁地催促著部族裏的年輕兒郎, 讓他們手腳再利索一點。
糧食看起來很多,但是要分給各個部族。
巫儺也不希望南疆部族什麽都不做, 指望神廟救濟。
“岩老爹,為什麽這次要一給三年的,而且這也不是往常送糧的時間。”
年輕人的額頭上用靛藍繪著猛獸皮毛的花紋,撓著頭,滿心不解。
老者動作一頓,然後壓低聲音嗬斥:“別問那麽多,你忘記幾年前的事了嗎?”
年輕人先是發愣,隨後臉色蒼白, 結結巴巴地說:“是那些妖怪……還有野神?”
南疆這些年通過雲武城接觸了很多地方的商人, 知道不同地方的人信奉不同的神靈,吹得天花亂墜的,但那都不是他們南疆的山神, 更不是侍奉山神的巫儺,所以他們不買賬。
更何況那些商人口中的神靈,多麽仁慈, 多麽神通廣大,南疆人聽了心中冷笑,連一個字都不相信。
那些人背後稱南疆部族尊崇的是野神,南疆人索性也這麽稱呼回去。
每當他們問這些商客的故鄉可曾遭受過災厄,可有過水災旱災瘟疫,是否有人冤死,是否有人餓死,那些商客就支支吾吾起來,推說是那些受苦受窮受難的人不虔誠的緣故。
笑話,南疆人最清楚,山神根本不在乎大家信不信他,它想要暴虐的時候就吃人,想要仁慈的時候就會幫他們活下去。
神靈喜怒無常,全憑心意。
如果是二十多年前,南疆人或許會羨慕那些商客口中“仁慈”的神靈,至少那些神願意虛偽地裝一裝,不過現在不一樣了,南疆部族背後暗暗懷疑他們的山神是不是死後複生了,南疆有這樣的傳說,從忘川遊回來的人會性情大變,善者變成惡徒,殘暴者重獲良心。
所以他們是不願意山神再死一次的。
可是妖怪與別的神靈顯然不給他們這個機會。
這個猜測本來隻在南疆小範圍內流傳,最近不知道為什麽,好似每個部族都知道了,還有傳言說,山神可能要帶著巫儺們離開南疆,去找那些鬼神妖怪報仇。
糧食也好,開鑿的水渠也罷,包括這些年派人來教的奇怪符號,都是為了離開做準備,因為現在主事的是不太殘暴的山神。
“為什麽要走呢,南疆……”
年輕人嘀咕著,失去山神與巫儺,他們再遇到妖怪作祟要怎麽辦?
“快閉嘴。”老者橫眉豎目,低聲喝道,“岢山部與黑水部你都忘了嗎?如果不是我們運氣好,連夜帶著人躲進山洞,我們部族也完了,全死在那場莫名其妙的鬼霧裏了。”
“對,要報仇!”年輕人一臉憤慨。
“不是,哎!”
老者歎口氣,沒解釋。
到他這個年紀,已經知道仇恨並不重要,活著才重要。
山神與巫儺們離開了,戰火可能就不會燒到南疆,這才是南疆部族需要的。可是這話說出來,又像是忘恩負義。老者看著那一袋袋裝得鼓脹的糧食,發起了呆。
這時另外一個部族的祭司從黑袍巫儺那裏跑回來,激動地對著眾人說,不用發愁糧食的保存問題了,因為這些袋子跟雲武城賣過的鮮果盒一樣,還比那個更好使,管用三年呢。
眾人齊齊鬆了口氣,南疆的天氣本來就反複無常,近年來更離奇,連一滴雨都沒有。
隻要熬過這三年,族裏再多一些學會符籙的孩子與年輕人,日子就不用過得這麽緊巴了。
老者站在人群裏,怔怔地看著遠處的大船。
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山神與巫儺們回來,還是不回來。
萬一回來的山神,又是從前那個暴虐的山神怎麽辦?
或許……
沒有神靈存在的南疆,也很好。
這樣,就不用擔心山神的喜怒無常,不用在接受恩惠之後感到惶恐,也不用被迫獻出人作為祭品,隻靠他們自己活下去。
老者沒敢繼續想,這想法過於驚世駭俗了。
“總有一天,南疆部族會發現,沒有神靈存在,他們會活得更自在。”
王道長看著遠處的人群,喃喃地說。
南疆部族之間流傳的山神再死一遍又會變暴虐的傳言,其實就是巫儺們放出去,又推波助瀾的。
為了什麽,王道長心知肚明。
王道長站在碼頭的另外一邊。
他是來給朋友與同門送行的。
王道長與幾個青鬆派修士不會立刻離開南疆。
同樣,巫儺們也會留下人手,駐守在雪峰秘境的神廟。
——秘境裏還有很多種田的小妖呢!帶走幹啥,就留在這裏繼續種田。
不過相對於符修,巫儺會不讓自己被人看見,裝作全部離開的樣子。
符修們也有機會離開,他們隻是放不下南疆這邊的情況,撤退太急了,他們還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沒做完,比如王道長還想再教兩種符籙,那些學會符籙的南疆人也需要好好引導。
這可不是一件事,巫儺與符修都不希望“教”出的是南疆部族新興起的祭司或者宗門勢力,他們要保證學不會符籙的人也懂引水符的基本道理,然後一代傳一代。
孩童與少年的天分高,心思單純,符籙的成功率高。
當他們成年之後,很有可能就不會了,但可以把這些東西教給他們的孩子。
隻要人人都會,而且不是什麽看起來絢爛複雜,高不可及的本領,就可以減少被神化的可能。
至於部族裏那些真正有修煉天分的入道者,青鬆派修士甚至可能在離開南疆的時候帶走所有築基期以上的人,具體還要看南疆是否有敵人來襲。
王道長轉頭,順手想要摸斑斕猛虎的脊背。
結果阿虎恰好往前走了一步,王道長摸了個空。
王道長:“……”
其實他跟阿虎已經很熟了,阿虎也不介意他的碰觸,但是嶽棠可能在前麵那條船上,阿虎就表現得十分矜持。
一副你又不是我老師,別瞎摸的樣子。
“嶽道友傳消息來,是你自己不肯走,現在眼巴巴地看著,就像盼著被捎上船一樣。”
王道長很費解,他搞不懂阿虎這個大腦袋裏究竟在想什麽。
阿虎斜眼,鄙夷地看王道長。
“行行,你說。”王道長好脾氣地討教。
“因為你跟我都太弱了。”阿虎抬起爪子,比劃了一下。
王道長噎住。
胡說,他是因為奪舍重生,所以修為才低的,再說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可是仔細想想,發現阿虎的話也沒錯。
阿虎當然可以跟隨在嶽棠身邊,王道長也可以用自己是嶽棠友人的借口,一直跟著青鬆派諸人,而不是跟那些連南疆都沒來,就半途去隱居的青鬆派門人弟潛心修煉。
可是留下來,能幫上什麽忙呢?
沒有,甚至是個累贅。
留在南疆就不一樣了,巫儺是巫錦城信任的人,而他們是嶽棠熟悉的人。
呃,人跟虎。
王道長重重地吐了口氣:“你說得對。”
“但不會永遠如此!”
虎尾猛然一掃,把旁邊的一塊石頭砸成了粉末,阿虎龐大的身軀跳上最高的岩石,對著遠處江麵的大船,發下了宏願,“總有一天,我要成為真正的山君,受所有妖獸與人尊崇的那種!”
山君就是沒有敕封的野山神。
王道長微微皺眉,正要說話,阿虎轉過頭,抖了抖胡須說:“不是南疆的山君,我以後要回十萬大山。”
“……”
王道長被阿虎的宏願驚呆了,懷疑自己聽錯了。
十萬大山的山君,這意思難道是一統夏州的妖族?這似乎是傳說中的妖皇、妖王才能做到的事吧!
王道長遲疑著問:“難道你是聽說十萬大山出了一個妖尊,這才動了心思?”
阿虎傲慢地一揮爪子,神情不屑:“老師說那是冒牌貨,十萬大山如今空虛,一個外來的冒牌貨都敢自稱妖尊,他日的我,為何不能呢?既然要做山君,就要做最厲害的!”
十萬大山的山神,那確實厲害。
王道長欲言又止,阿虎的天分很高,道心也穩固,但是修煉吧,實在不算努力。
他思忖著要怎麽勸說忽然熱血上湧的阿虎,耳中忽聽一陣熟悉的輕笑。
隨即一隻手就按住了阿虎的腦袋。
“我似乎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事。”
嶽棠有些好笑,看著阿虎橙黃的大眼睛,感受著大腦袋順勢蹭掌心的柔軟。
“你要一統妖族,把十萬大山劃做地盤?那可不簡單……你每次巡山,就得走好久。”
阿虎聞言,果然糾結了一陣,然後說:“不,我不用巡山,我讓別的妖怪去,我會守著無名山,不讓任何妖怪進去,如果胡家與黃家的小妖想溜進老師的溶洞,我就會把它們放在嘴裏舔一遍。”
嶽棠動作一頓,他意識到了什麽。
“阿虎。”
“老師,要回來啊。”
阿虎繼續蹭嶽棠的手掌,瞳孔深邃,安靜得就像剔透的橙黃寶石,“我會把曬太陽、睡懶覺的時間都用來修煉的,我聽說,妖獸比修士活得久,我不用像王道長那樣奪舍。”
本來站在旁邊為師徒情默默感動的王道長:“……”
他招誰惹誰了?
“他們說,瀚海劍樓的周宗主有個好徒弟,我不能讓老師輸給別人。”
阿虎不忿地說,那個劍仙讓師父找他一千年,它就不一樣了,要出門的不是它,是老師,它可以等老師一千年!
老師比任何人都厲害,它也要比任何一個徒弟都強。
這才是阿虎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