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6 章 掬手塵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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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嶽棠是散修出身,但他也經曆過家破人亡的慘劇。
東明府大災是他永遠邁不過去的一道檻。
更可悲的是,劫後餘生,他遺忘了很多事,忘記了父母的麵容,忘了鄰家的玩伴。
隻有模糊的麵容隱隱存在著,前一刻還是他們笑著的模樣,後一瞬就變成了幹癟的屍骸。熟悉的房屋燃起大火,哭喊哀鳴在耳邊縈繞不絕。
蔥翠的樹木先是變得焦黃,幹枯,然後被人剝走了樹皮,最後樹幹也倒下了。
餓極了的災民,挖掘著樹根
沒抓到蟲子的人隻能咀嚼樹根,再後麵的人啃木屑,吃幹硬成塊的泥土。
有人吃著吃著,就頹然栽倒在地,再無聲息。
人已經不再是人,而是秋田裏被收割過的麥根茬子。
每個人都糊著厚厚的塵土,手腳並用,失去了本來模樣。
最初可以認出他們曾經的身份,能看出他們究竟是城鎮裏的工匠,還是山裏的樵夫,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還是欺淩他人的地痞。
逐漸的,所有特征消失了,隻有枯朽幹癟的軀體。
沒有名字,沒有性別,甚至沒有生死的差別。
因為不管是活著的,還是倒下的,都變成了鬼。
……屍橫遍野,人競相食。
這些痛苦超出了凡人魂能承載的極限,所以每個走出東明府的人,記憶都是模糊的——如果不遺忘,是會瘋的。
很多年後,嶽棠為了探尋災劫的源頭,尋找過東明府的生還者。
他們比嶽棠遺忘得還徹底,甚至不記得自己有過孩子,不記得那些親人是怎麽死去的。
但他們會在半夜忽然驚醒,被窗戶外樹枝扭曲的影子嚇得魂不附體,匍匐著鑽進床底顫抖哭嚎,直到天色大亮。
嶽棠還拜訪過東明府境內的修真宗門。
受到鬼域的影響,金丹以下的修士都沒能活下來。
因浩劫誕生的眾多厲鬼,憎恨著一切活物。
修士的血肉魂魄,在厲鬼眼裏遠比普通人更美味。
於是嶽棠找到的隻有殘垣斷壁,殘留著鬼氣陰戾的破敗之地。
散修絕跡,小宗門不複存在,隻剩下零星兩個擁有金丹長老的宗派。
他們不樂意接觸散修,嶽棠沒能了解他們的經曆,但嶽棠在某處廢墟遇到了一個老修士,是那個小宗門唯一幸存下來的人。
老修士猶如一株枯木,眼底毫無生氣。
他說起同門,說起弟子,沒有流一滴眼淚,臉上也沒有悲傷。
因為他已經“死”了,絕望讓他失去了道心,走火入魔。
誰能不恨呢?恨蒼天,恨自己,無法再修煉。
嶽棠與他說起天道,說到天庭地府,說到要追尋這一切的根源,老修士的眼中短暫地浮現出光亮,但是很快,那點神采就消失了。
老修士看著殘破的石碑,不再說話。
——尋到災禍的根源又如何,慘禍已是過去之事。
死人不能複生,斷去的道途不能重續,噬心之痛更不可解。
在一個道心破碎,壽元所剩無幾的人眼中,世間的一切都沒了意義。
那位好似風中殘燭的老修士,跟眼前這位滿心痛苦的散仙,儼然重合在了一起。
嶽棠更是察覺到符節神魂激蕩,真元翻湧,一股難以抑製的悲傷似乎要將符節吞噬了,這是道心不穩的反應,再不加以控製,輕則內傷,重則走火入魔。
嶽棠情急之下,擊碎洞頂垂落的一根鍾乳石。
三兩下就用真元削短鑿空成短笛的模樣。
幸虧這是天界二重天,鍾乳石也蘊含著靈氣,材質通透,能跟人間美玉媲美。
嶽棠抓著這根不倫不類的“玉”笛,以神識視之,確定了它不走音且可用,就灌注真元幽幽地吹起樂調。
似雨落梧桐,風散落花。
是紅塵悲苦,人世滄桑的哀傷。
有時光流轉,不見故人的淒涼。
符節的心神被樂調吸引,隨著越來越高的音,仿佛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依稀間,悲苦不再,那輕盈沉靜的樂聲,就似故人故鄉,恍如一夢。
死去的人在夢中淺笑著,望向滿身疲憊的自己,什麽話也沒說,隻是舊日模樣。
……
……
不知過了多久,符節才回過神。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站起來深深一揖:“多謝道友相助。”
嶽棠用手指摩挲著短笛上的裂痕,感慨這東西還是架不住他的真元灌注,看到小老頭符節重新穩住道心,恢複了正常,心下高興,連忙回禮道:“前輩客氣了,若是符前輩心中沒有求生之念,沒有奮發複仇之心,縱然我吹斷十根笛子,也幫不上任何忙。”
符節飛升多年,也結識過不少音修,更在天界聽過所謂的仙樂,可是那些曲子都比不上方才的樂調。
“浮生若夢,掬手隻餘塵沙。”
符節攤開雙手,輕聲歎息,“道友此曲,餘音繞梁,實是不凡。”
嶽棠把裂開的短笛放在一邊,垂眼,微微出神。
當年他無力勸慰那位東明府覆滅宗門的老修士,許多年後,他在無名山看殘花枯葉,夜涼淒霜,忽有所感。
可惜譜出此曲之時,那位老修士早已不在人世。
“此曲是無意間所做,未在人前吹過。”
嶽棠自己倒是用過這首曲子撫平道心,所以很清楚它的用法。
道心之事,往往隻在一念之間。
對於穩定道心,修真界沒有萬用萬靈的好方法,有些可能還適得其反。
如果不是心底有把握,嶽棠也不敢隨便出手。
“……方才情急,勉力一試,能救前輩,也算這根鍾乳石沒有白斷。”
嶽棠瞥了一
眼洞頂,發現少了這根鍾乳石,原本布置的靜心陣法似乎斷了。
符節失笑,揮揮手,重新排布洞窟裏的符陣。
嶽棠看得十分認真。
他正在找回丟失的記憶,他覺得自己肯定在符籙上下過大功夫。
符節從沒有遇過到這麽順眼的人。
有實力,有膽魄,性情謙遜,懂進退知禮節,還對符籙有興趣。
什麽?他的好友摯交?一邊兒去,劍修懂謙遜兩個字怎麽寫嗎?
但是……哎,能吹出這般曲子,隻怕也有難以釋懷之事。
符節忍不住問:“不知道友師從何門,學的什麽道?老夫在天界蹉跎數千年,凡間來的飛升宗派,乃至所有散仙,老夫縱不認識,也有過耳聞,或可助你尋找師門。”
這下輪到嶽棠尷尬了。
他總不能說自己天賦異稟,無門無派,獨悟一道吧?
因為他沒有金丹期以後的記憶。
更要命的是,他還是三千年來第一位飛升的修士,如果再說自己沒有師門,自行悟道,破了天界之門……真的不是自吹自擂嗎?
好在符節很快就意識到了什麽。
“是不方便說,還是……”
是沒的說。
嶽棠語氣含糊地說:“晚輩在天界舉目無親。”
符節立刻懂了。
符節沒有覺得難以置信,畢竟他跟墨陽劍修都是開山立派的宗師,直白地說,他們也是自行悟道飛升的,靠自己,不靠師門傳承,這不算什麽。
隻是那時候沒有天地隔絕,不需要打破那層禁錮罷了。
“老夫雖然痛恨神光鏡,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出現在鏡中之名,無一不是英傑。”
符節神情複雜。
預言之人,應劫之人,這都不是什麽好稱呼。
隻要“中選”,就會被天庭徹底鏟除。
散仙們也被迫“認識”了一位又一位天神、星君。
“……其實墨陽也是預言之人的事,並沒有多少散仙知道。”
符節雙手攏袖,語氣沉重,“那時恰好是天界最亂的時候,神光鏡上的名字沒了一個,馬上又出下一個,天庭兵馬來來回回地調動,燭九陰大神死後,有多位天神反叛,一度打上了八重天。投效天庭的散仙也被卷入其中,前一天還活著的人,第二天可能就沒了,大多數人都是生死不知的狀態。”
符節苦笑,揉著額頭說:“我甚至不知道墨陽前麵那個名字是誰,後麵那個倒黴蛋又是誰,甚至在墨陽之前,我都不知道散仙也會名列其上。”
嶽棠會意,這樣翻天覆地的大事,散仙默認是天界諸位大能者的矛盾,突然黑鍋砸在腦門上,可不就是滿臉茫然嗎?
“不過,”符節忽然身體前傾,用奇異的目光注視著嶽棠,“後來我才知道,這破鏡子是真的不挑人,連人間的修士它都能算上。”
“什麽?”嶽棠一驚。
失憶的嶽棠一直以
為,是自己飛升天界,神光鏡才“欽點”自己做這個應劫之人的。
可是聽符節的話中之意,難道——
“一千年前,神光鏡上出現了一個名字,鬱岧嶢。”
符節深吸了口氣,壓下重新激蕩的心緒,竭力保持平靜。
“你可能沒聽過這個人,他是墨陽的後輩,瀚海劍樓的劍修,當他的名字出現在神光鏡上,他還是個沒有飛升的修士。”
“……”
嶽棠忍不住問魔,“我怎麽覺得,你好像認識這個劍修。”
巧了,魔也認為嶽棠肯定認識這個一聽就了不得的家夥。
“他是劍修,你不是說你似乎跟劍修相處很默契?看來你也沒有忘得那麽徹底。”魔魂碎片語氣古怪。
“他也是劍修,你們肯定無話不談。”嶽棠語氣發酸。
同時在神魂裏說話的兩人,又同時聽到了對方陰陽怪氣的發言,瞬間沉默。
好在他們可以裝死,裝無事發生,因為外麵還有符節在說神光鏡的秘聞。
“……這是神光鏡顯示的第一個人間修士,但不是最後一個。”符節望向嶽棠,在後者不可思議的目光之下,點了點頭,“沒錯,就是你,嶽棠。”
然後嶽棠被迫知道了他在幾十年前揚名整個天庭的震撼事跡。
因為從天庭到地府,都找不著這個預言之人的蹤跡。
天庭不在意一個凡人的威脅,但是想要忽略嶽棠也很難,因為自從有了嶽棠,神光鏡就消停了。
上個應劫之人不死,下一個是不會出現的。
應劫之人一直不死,還找不到在哪裏,更無人取代他的位置,“嶽棠”的名字想不傳遍三界都難。
甚至那條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描述,也是遍尋不著的情況下,死了幾個執鏡仙人,才從神光鏡上得到的描述,隻屬於嶽棠。
“非人非妖,非仙非魔……”
符節一字一句的重複著,嶽棠頭皮發麻,差點從蒲團上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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