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如魚之得水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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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曼長須飄飄,甚有出塵之態。
    他摸著頷下烏黑的長須,笑道:“足下的口音並無破綻。我不知足下是何方人,但足下的這口東海話,惟妙惟肖。”
    “既非是在下的口音露餡,敢問張公,是哪裏有了破綻?”
    張曼笑道:“我不是剛說過麽?足下與足下這幾位同伴的形貌,非同常人,斷非是逃難之人!”
    “張公是怎麽料出我等是從貴縣縣北而來的?”
    張曼笑道:“足下等托辭逃難,說明足下等絕非鄙縣人士,力大率席卷鄙郡,劉將軍引部北來,駐雄兵於鄙縣之北,於此風雷鼓蕩之關頭,又有哪個外鄉人敢來鄙縣、鄙鄉?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足下等定然便是從劉將軍營中來的!……敢問足下,未知在下所猜,對也不對?”
    已經估計到“逃難”的這個托辭不太穩當,可能會被人看破,卻是未曾料到,才到益民鄉,剛見到兩個人,“難民”的假話就被戳穿,並且還被看出了自己等人的真正來曆!
    曹幹腦筋急轉,尋思對策,說道:“公真神目!在下不敢隱瞞,我等正是劉將軍帳下的部曲。”
    身份已被看透了,再做遮掩也沒意思,不如光棍點,爽快承認。
    一邊承認,曹幹一邊心中想道:“這位張公既已知我等是義軍,卻對我等的態度和他說的話,與尋常士民很有不同啊!尋常士民見到我等,誰不害怕恐慌?就算不敢當麵罵我等是賊,也絕不會用‘席卷’、‘雄兵’、‘風雷鼓蕩’此類的詞來形容義軍!……怪也,怪也,這個張曼?”
    聯想到原本時空中,一百多年後,東漢未年的黃巾軍起義,一個大膽的猜測浮上曹幹心頭,“據我所聞,早期的道教是積極入世,有其所主張的政治理想的,所以漢未有張角領導的黃巾軍起義,有張魯的割據漢中,直到東晉,猶有天師道起義,所謂《太平經》,‘太平’二字就是他們想要實現的政治理想!如果《包元太平經》與《太平經》果然確是一脈相承,是《太平經》的前身,則眼前這個張曼,他應當就不是個一般的道士,或者說,不是個一般的方士!”
    “據我所聞”,自是曹幹前世所聞。
    他前世所聞的有關早期道教和後來之道教不同,是有其政治理想的此點,倒是半點沒錯。
    前漢初以黃老之道治國,成、哀之際的甘忠可及其弟子們的積極參政,這都是道家信徒希望能實現他們的政治理想的表現,後來儒家已成氣候,一家獨大,道家爭不過它,高層參政是幹不成了,從而乃有張角等的起義,改走底層路線。
    雖是改走了底層路線,他們的政治理想卻依然存在,並無變化,黃巾起義也好、天師道起義也好,造反的目標與甘忠可及其弟子們的政治理想還都是一樣,都是為了“致太平”。
    ——曹幹孤陋寡聞,東晉道教起義者,不止孫恩、盧循領導的天師道起義,聲勢較大的還有李家道起義。李家道是道家的一個教派,魏晉時期的道書宣揚李弘是太上老君降於人間的化身,這個教派曆代的道首因皆以李弘為名。自東晉到北魏,這個教派的信徒前仆後繼、連綿不斷地造了九次反,一直到遼代還有道教徒以李弘之名造反。這個李家道起義,他們的政治目標也是“致太平”,宣傳說李弘王治天下,天下就將太平,人民享受大樂。
    張曼不知曹幹所想,當麵指出曹幹身份作假時,他笑容溫和,得了曹幹的承認,他仍舊笑容溫和,撫摸著頷下的長須,拄著長長的拐杖,他笑道:“在下敢再有一猜。”
    曹幹問道:“公再猜什麽?”
    “猜猜足下等來鄙鄉是為何事。”
    曹幹笑了,這要是能被張曼猜到,他真是神仙了,亦撫摸起自家胡髭,笑道:“公請猜吧。”
    “足下等鄙鄉,是為擊討海賊。”
    短短一句話入耳,如似雷鳴,曹幹摸著短髭的手頓了一下,因為太過吃驚,嘴也不有自己地微微張開,不過他很快就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忍不住地再一次細細打量張曼。
    曹幹身邊的高況、身後的王庭、田屯,三人俱是目瞪口呆。
    田屯愣愣地盯著張曼,甕聲甕氣、直言直語地說道:“你是咋猜出來的?”
    名叫劉讓的水官史佐在旁冷笑,說道:“張公乃留侯之苗裔,家傳道術,尤善風角,足下等不識真人,在張公麵前作假,豈不可笑!”
    “留侯苗裔?”一個吃驚緊接著一個吃驚,曹幹詫異說道。
    留侯,張良是也。風角,是一種占卜的方法。
    劉讓說道:“好叫足下知,張公乃留侯之八世孫也!”
    田屯哪知“留侯”是誰?他撓了撓頭,納悶問道:“張公姓張,咋會是姓劉的八世孫?”
    “留侯你不知道……”問了田屯半截,劉讓把話止住,這個傻大個,明顯是個不識字、沒讀書過的鄉民,“留侯”他不知道是誰,張良他大概也不會知道是誰,索性不再理他,自語了句,“我與這捧牛腚眼的多說甚麽?”好在觀曹幹模樣,他當是知道張良,接著與曹幹說話,說道,“何止鄙鄉,便是鄙縣,張公之名,孰人不知?足下可知為何你等一入我鄉口,就碰上了我與張公?實話告訴你說,正是張公與說言說,你等今日將至,故我二人專來迎足下等!”
    ——“捧牛腚眼”是沂平的方言,意指不識字的種地人、農民。虧得田屯聽不懂,要不然,以他的脾氣,聽到這樣帶著侮辱色彩的詞語,說不得就會發怒。
    越說越玄乎了。
    曹幹萬萬是不會相信劉讓這話的,可是劉讓沒必要騙他,那麽這個張曼到底是怎麽猜出了他們此行來益民鄉的目的,又是怎麽預先知道了他們今日要來的?幾個可能性,一掠而過,再看張曼時,已是覺得此人深不可測,尤其他那張溫和的笑臉,好似是能洞察世間與人心!
    “張公是留侯苗裔,竟然是早知我等今日要來貴鄉?”
    張曼默認了“留侯苗裔”的身份,笑道:“尚請足下恕罪,我與劉君出迎,還是迎得晚了。”
    有個詞叫“先聲奪人”。
    起先和劉讓對話時,還算正常,張曼一開口,短短功夫間,雙方對話的主動就落到了他這邊。
    曹幹定了定心神,心道:“張良留縣的封地在現在的楚國境內,楚國東與沂平接壤,留縣距海西不過四五百裏,若是說此地有一支張良的後裔,也不是不可能。……隻是張良苗裔,為何‘家傳道術’,成了道士?罷了!且不管他是不是張良的後裔,也管他是不是真的算出了我等今日要來,反正他既然已經知道了我是來打海賊的,察其言行、神情,他好像對義軍、對我等也無反感,那我幹脆就別再繞彎子,直接問他就是!看看他對我來打海賊是何意思?”
    局麵對自己不利,陷入了被動,幹脆就掀桌子,快刀斬亂麻!
    想定,他再又行了一禮,說道,“原來張公是留侯的後裔,在下等失禮、失禮了!”直起身來,直視張曼,撫短髭笑道,“張公神算,我等今來貴鄉,正是奉劉將軍之令,為討海賊而來。聞說貴鄉海賊肆虐,殘害百姓,劉將軍素來仁人愛民,因而令我等前來討擊。唯是我等人生地疏,不熟悉貴鄉情形,是以我等喬裝打扮,托以逃難為名,先來貴鄉,意為先了解一下海濱海賊的情況,然後再作進擊之議!張公既已知了我等來意,敢問張公,可有教在下者?”
    “敢請問足下,足下所來,必非隻足下四人吧?”
    曹幹答道:“我是劉將軍部中軍侯,我的部曲皆從我來了,現隱於鄉外。”
    “足下部曲多少?”
    曹幹答道:“部曲不多,兩百壯士。”
    “足下此來擊海賊,不知劉將軍給足下限了多長時間?”
    曹幹答道:“至多十天,我就得率部還營。”
    “兩百壯士,十天……。兩百壯士,已是足夠,十天時間,不太夠,然亦可矣。”
    曹幹說道:“足下此話何意?”
    “常年肆虐鄙鄉的海賊共有三股,多者百餘人,少則數十人,足下帶來了兩百部曲,以此兵力擊之,已是足夠;隻是這三股海賊平時皆居於海中島上,隻十天的話,斷難是將三股海賊盡數殲之,然若計之得當,殲個一股,更好點的話,殲之兩股,應該還是可以的。”
    曹幹說道:“聽張公話意,張公已是有計?在下敢請張公教之!”
    “出海而擊,勢不能也;唯一之計,便是誘賊入鄉。”
    曹幹聲色不動,問道:“如何誘賊入鄉?”
    張曼指了指王庭、田屯兩人背著的包囊,問道:“請問足下,囊中裝之何物?”
    “都是財貨。”
    張曼問道:“財貨幾何?”
    “金三十,珠寶若幹。”
    張曼笑道:“夠了!以此誘之,賊必中計!”
    “張公的意思是?”
    張曼說道:“鄙鄉中有兩戶人家,是海賊的眼線。足下可仍以逃難為名,隨我與劉君進鄉,到了鄉中,散開消息,說足下身帶重金。消息傳出,海賊眼線必會報與海賊知。重金在之,海賊焉會不來?候海賊來襲,足下伏兵盡起,即可矣!”
    田屯咧著嘴,笑了兩聲,說道:“小郎,這個祖上姓劉他卻姓張的張公,他說的這主意,不就是小郎你想到的計策麽?”
    盡管計策一樣,張曼是本鄉人,有他相助,計策得以成功的可能卻能更大。
    張曼究竟是不是張良後裔?他到底是怎麽知道的自己等要來益民鄉打海賊?他自稱張良後裔,劉讓說他善長風角,他言辭舉止亦不粗俗,顯是個有文化的人,為何對自己等的態度與尋常士紳不同?種種疑惑,聚於曹幹胸中。
    此時不是解疑詰問之時,曹幹察言觀色,再三細看張曼、劉讓神色,看不出他兩人有何異樣,張曼所道出的這個與自己想到一塊兒去了的計策,應該無詐,當是他真心所獻,遂暫將疑惑置之,示意田屯解開他背著的包囊,笑與張曼說道:“公計上佳,隻不過有個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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