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如魚之得水也(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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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裏中轉出這人,四十來歲年紀,身形甚高,八尺上下,裹著黑幘,粗布黑衣袍,配柄環刀。
    抬臉一見劉讓、張曼,這人慌忙下揖行禮。
    隻聽這人口中說道:“阿父、張公,你倆回來了?”
    曹幹扭臉看了看劉讓,高況三人亦皆各訝。
    “張公”,稱呼的是張曼。“阿父”,稱呼的是誰?劉讓麽?劉讓年才二三十歲,此人最少已經四十,卻呼劉讓“阿父”?轉念一想,曹幹等人也就不以為奇了。這人與劉讓定是同族,同族之間,年長而卻輩分低的現象並不少見,這人與劉讓的關係應就是這般。
    曹幹等料得不錯,這個從裏中轉出的人,確與劉讓同族,論輩分是劉讓的族子。
    劉讓點點頭,叫他起身,給曹幹介紹,說道:“他叫劉伯,是我的族子,現為鄙裏之裏正。”年雖不及劉伯高,他長輩的身份很能拿捏,令劉伯說道,“高子,這位是曹君,係我早年遊學魯郡時的舊友,他家鄉現遭兵害,他因來投我。你前頭帶路,引導曹君等進裏。”
    “高子”,不用劉讓再說,曹幹等人皆知,當是這個叫劉伯的大個子的小字,也即小名。
    劉伯趕緊應諾,彎著腰,側著身,恭恭敬敬地前為引導,引曹幹、劉讓等進裏。
    依照律法規定,外地人進裏,無論是訪友、走親戚、抑或是幹別的什麽,都需要登記,需先審察其本地縣寺開具的證明,然後其人之姓名、相貌、身高、身體特征等等俱需登記在冊。
    這項工作,由裏正、裏監門負責。
    換個別的外鄉人進裏,劉伯勢必是要登記,不過劉讓說了曹幹是他故友,這道程序便就省了。
    劉讓家住的此裏名叫成安裏。
    裏中民戶不少,八十來戶。一裏的民戶數,占了益民鄉全部戶數的近四分之一。因為算是個大裏,依慣例,裏中被分成了幾個區。每個區相當於後世的居民小區。裏有裏牆、裏門,每個小區也有圍牆、小區的門。——裏的門稱為“閭”,小區的門稱為“閻”,又叫“裏中門”。
    裏中小區,有的是十戶一區,有的是十五戶、二十戶一區,通常都是五的倍數,因為一裏之中,裏正以下,還有什伍之編,五戶任一伍長,十戶任一什長,協助裏長管理裏中的安全等項。
    成安裏的小區按的是二十戶一區來分的,裏中共計四個小區。
    裏內的主幹道與大部分的裏一樣,總共兩條,一條南北走向,一條東西走向,兩條主幹道匯於裏的中心。四個小區,分別位置在這兩條主幹道隔成的四片區域中。
    裏門在裏的南邊,進了裏門,沿著南北走向的主幹道,行過兩側的第一區、第三區,再往前,走過兩條主幹道交匯的十字路口,左手第三區即劉讓家所在之區,張曼家也在這個區中。
    比之南鄉陶俊家所在的那個裏,劉讓、張曼家所在的這個裏,無論是大小、抑或環境,都要強得多。裏中的主幹道路寬敞,兩邊隔幾步便種有一棵道邊樹,多是果樹。時當初夏,綠葉成蔭。幾棵杏樹的花期未畢,正在開花,與邊上亦花簇滿枝的流蘇樹相映成趣,涼風拂來,清香撲鼻。
    過了十字路口,曹幹略微止步。
    張曼順著他的視線,向路口邊上看去,在那裏有一棵高大茂盛的樹,樹的外邊修築了一圈不是很高的圍牆。他笑著說道:“曹君,此鄙裏之社樹也。”
    “社樹”,就是社,是社的標誌。社,是祭祀土地的地方。國有社稷,州、縣有州社、縣社,鄉裏亦有社,是為鄉設、裏社。當下鄉中的每個裏都有裏社。曹幹以前在鄉中務農時,他和曹豐等住的裏也有裏社。每年好幾次的社祭,以春、秋兩次的社祭最為隆重盛大。曹幹每次都會參與,於貧苦、枯燥的鄉村生活中,春、秋的兩次社祭,堪稱是農人難得可遇的娛樂活動。
    他現在所看者,不是這棵社樹。
    圍著社樹的圍牆旁邊,有個小小的祠堂。
    他指著問道:“張公、劉君,這是城陽景王祠?還是欒公社?”
    張曼撫須笑道:“君臨鄙郡,不過旬月,不意君已知鄙地風俗。此是城陽景王祠。”
    城陽景王,指的是前漢的城陽景王劉章。
    前漢之初,劉邦死後,呂後當政,諸呂權傾朝野,劉家的江山岌岌可危。呂後死後,諸呂欲反,劉章是劉邦的庶長子齊王劉肥的次子,時在長安宮中值宿護衛,因為他的妻子是呂後侄子的女女,預先知道了諸呂的陰謀,於是和周勃、陳平等暗中聯係,最終平定了諸呂之亂。
    動手平定諸呂之亂前,周勃等大臣許諾劉章,將來迎立了新的天子後,把趙地全都封給他,但漢文帝繼位後,知道了劉章起初本是欲擁立其兄為帝,乃絀其功,隻封他為了城陽王。
    城陽國,即樊崇等而下所據之地,總計才四個縣,怎能與整個趙地相比?在誅殺諸呂的過程中,劉章功勞尤大,卻隻得了小國之封,齊地的士民可憐他,認為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於是後來,齊地士民便皆為其立祠。至而今,“城陽景王祠”可以說已是遍布齊地的郡縣鄉裏。
    “欒公社”,欒公指的是欒布。
    欒布是個義士,冒著被劉邦殺頭的危險,為他的故友以謀反罪被誅的彭越收屍,吳楚七國亂時,他以擊齊之功,受封鄃侯,複為燕相,齊、燕的百姓敬重他,為之立社,稱為“欒公社”。
    秦漢之際,齊地的巫風甚盛,民間信巫者眾多,各類各樣的“私社”、“淫祠”也很多,在其中,城陽景王祠、欒公社是最為常見者,又其間,尤以城陽景王祠最多。直到東漢未年,城陽景王祠在齊地還是很多,曹操在濟南相任上時,做過一件事,即是一舉毀壞了六百餘座城陽景王祠。一個郡就這麽多,城陽景王祠在齊地總共會有多少,總共會有多少士民祭祀城陽景王,可想而知。
    ——當然,城陽景王祠最多、最出名,除了齊地百姓主觀上同情劉章的遭遇以外,亦有客觀原因。客觀原因便是城陽景王這一係,算是前漢延續時間最長的一個諸侯王世家,存在了一百七十多年,十三年前才被王莽除國,傳了九世十王,同時是前漢分封王子侯國最多的世家,前後分了王子侯國五十六個,主要集中在了琅琊、東海等郡,所以齊地士民祭祀城陽景王在客觀上也具備條件。
    曹幹跟著劉昱到東海、沂平雖然還沒有太長時間,可是所至之處,凡郡、縣、鄉、裏,見過的城陽景王祠已是許多,齊地百姓對城陽景王的崇拜程度,他已是大致了然。
    聽了張曼的話,他說道:“原來是城陽景王祠。張公,我前在東鄉募糧,也曾在東鄉見過城陽景王祠,但隻在鄉治見了,於陶公裏中未曾見有。卻貴裏亦立此祠。”
    劉讓說道:“曹君,城陽景王雖極靈驗,但裏中若無可通鬼神之士,也沒法立。不然,即便是立了,亦無用也。鄙裏有張公,張公出窈入冥,道術高明,因鄙裏得能立此祠也!”話到後邊,頗是充滿了驕傲。
    方士與巫祝是一回事,今之方士,即是自古之巫祝演變而來。於當下的主流社會中,巫祝的地位已不高了,以張曼的言行,他應當不是專職的巫祝,可能是需要的時候,他客串一下。
    張曼很謙虛,撫摸著胡須,隻是笑了笑,沒有接腔。
    進到裏中後,行人不多,裏中的農戶大都下地幹活去了,隻有老人、孩子,坐在樹下閑聊、玩耍。看到曹幹等人與張曼、劉讓、劉伯進來,老人們沒來湊熱鬧,和劉讓、張曼打個招呼罷了,幾個孩子好奇地跟在了他們後頭。
    這會兒聽到劉讓誇讚張曼,一個膽子大的男孩子大聲說道:“我阿父的病,就是張師祈禱城陽景王,給我阿父治好的!”拽過來個小男孩,說道,“還有他阿兄的病,也是張師給治好的!”
    張曼摸了摸這個男孩子的頭,溫和地笑道:“適才回裏路上時,我遠見你阿父、阿母在田間除草,你怎麽不去幫手?為人子,當知孝。中午頭兒,日頭毒,你去給你阿父、阿母送壺水去。”
    這個男孩子應了聲諾,叫上另外幾個孩子,掉頭跑開,回家提水去了。
    曹幹笑道:“張公在裏中,深得人望啊。”
    張曼搖了搖頭,撫須說道:“區區一裏,不足百戶之民,何敢談‘人望’二字?”
    劉讓說道:“曹君,寒舍就在第三裏中,請君等與我來吧。”
    到第三區的門外,閻門虛虛掩著,劉伯上前,把門推開,退到邊上,請劉讓等入。
    劉讓請了張曼、曹幹先入,自隨其後,高況等也跟著入進,劉伯最後一個進門。
    區內的裏巷比外邊的裏路窄了些,但和外邊的裏路一樣,平坦幹淨。
    裏巷隻有一條,一二十戶農家,相對排開。每戶農家俱是兩進院落,院中屋舍的房頂泰半覆瓦,外紮籬笆為牆。院中都種的有樹,或果樹、或桑榆。好幾戶家裏養了狗,見到曹幹等生人,有的吠叫起來。狗一叫,驚動了屋裏的人。鄰近閻門的幾個院落中,相繼有兩三個老人推門出來。
    劉讓示意了下劉伯。
    劉伯往前兩步,叉著腰,高聲說道:“劉公有位故友來訪,諸位大父、大母不必驚慌。”
    “不必驚慌”?曹幹等雖是生人,可也不需要用“不用驚慌”來安撫這幾位出門的老人吧?
    不過曹幹旋即就明白了劉伯為何會用“驚慌”這個字眼,不會有別的原因,隻能是劉昱部到縣、現正在各鄉“募糧”的消息,張曼、劉讓此裏的百姓們都已聽說。
    成安裏的居民,由兩個姓組成,一個劉姓,一個張姓。
    劉姓的,是劉讓、劉伯其族;張姓的,是張曼其族。
    劉姓的人多,張姓的人少。這幾個出門的老人都是劉家的人,是劉讓、劉伯的長輩。
    劉伯的安撫之言起到了效果,這幾位老人不再慌張,紛紛走到籬笆內邊,打瞧曹幹幾人。
    有條黃狗叫得最凶,衝著曹幹等叫個不止,它的主人是個老嫗。這老嫗輕輕踹了它一腳,罵道:“要是稅吏來了,隨便你叫,阿讓的朋友,你野叫驢子樣叫喚個啥?再叫,抓你給高子!”
    劉伯不但是裏正,且兼職屠狗。
    裏正是鬥食之吏,俸祿少,劉伯家的地也不多,偏偏他家的人口多,他的父親已經去世,家中一個老母、一個妻、六個子女,子女最長者亦尚未成家,日常用度不足,隻能幹點兼職。
    這老嫗是劉伯的再從祖母,劉伯配合她,到這狗前,呲了呲牙。這狗嚇得不敢叫了,夾起尾巴躲到了院裏的桑樹後頭。劉伯哈哈大笑,顧與劉讓、張曼說道:“這兒狗,不識貴客!”
    “兒狗”,當地方言,公狗之意。
    “是你朋友啊?阿讓?”老嫗家對門院中的老人問道。
    劉讓恭敬地答道:“是,阿父,是讓昔年去魯郡遊學時結識的故友。”
    這老人年齡大了,老眼昏花,瞧不清曹幹等的長相,問了一句後,就絮絮地與張曼說話,說道:“張師啊,我這腰又疼開了,直都不敢直,夜裏睡覺都得蜷著。我再求劑符水?”
    張曼微笑說道:“老公,我今兒個怕是沒空。這兩天吧,我抽個空兒,專來看你!”
    “好,好,你別可忘了!”
    路兩邊的農院中,不斷有人從屋中出來,或是老人,或是本在紡線的婦人,劉讓、張曼與他們一路說著話,引著曹幹等到了一個院子外頭。
    這個院子也是兩進,後頭一進中,建了個閣樓,——早在進裏前,曹幹就望見這個閣樓了,三層高,是成安裏中最高的建築。劉讓站定,說道:“曹君,此即寒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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