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習禮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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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們一經走了, 獨剩馮玉貞和李氏二人麵對麵坐著。
馮玉貞是不知該說些什麽,李氏卻隻是不緊不慢沏茶,端在嘴邊吹了吹, 透過茶盞升騰起的霧氣,不動聲色觀察著對麵的女人——
她穿著藕荷色留仙裙, 衣料簇新,膚色白皙,相貌隻能說是清麗。神情算不得格外拘謹, 然而也稱不上落落大方。
李氏方才站在門裏,隔著屏風,將幾人的對話都聽在耳朵裏,這個崔解元確是一表人才, 使得她也有幾分意動——若來年春闈高中, 成了進士,女兒隨去京城,比起陵都的世家子也不差。
至於他的這個發妻, 便顯得十足礙眼了。沉默寡言、容貌一般,家世再不顯些, 不要說在臥虎藏龍的京城,哪怕是陵都, 馮玉貞恐怕都寸步難行。
在一個個人精兒似貴婦人中間,馮玉貞隻怕會是一個活生生的笑話。
光是她的腿,便難登大雅之堂——李氏瞥了一眼,馮玉貞對旁人傾注在自己跛腳上的目光很是敏銳, 下意識將那隻腳往回縮。
李氏隨即收回視線, 她年近四十, 臉上並不顯老態, 得益於保養得當,此時掛著和煦的笑,問道:“可是酥酪不合你的口了?我叫她們再做些別的。說起來,侄媳可是與賢侄同歲?”
馮玉貞壓下心頭不適,她道:“謝夫人款待,隻是我們臨行前用過早食,因而不必大費周章了。我十九了,比他大一點。”
來之前,她同崔淨空商量過如何掩蓋二人的關係,崔淨空卻說如實答來即可。
先不說知縣知不知道他有個跛腳寡嫂,要想請知縣為她遷出牙牌,戶薄上一找,自然會查到他們這麽一層關係。
那時候兩個人在客棧床上坐著,馮玉貞蹙起眉,越發察覺事情背離了初衷。
崔淨空哄她搬離磚房,然而沒過幾天,仆人們便知曉了,現下跑遠來知縣這裏,又是不必遮掩。
隻覺得此事一團亂麻,無論她質疑什麽,崔淨空都能滴水不漏地堵上,憋悶感重新湧上心頭,幾乎和前段時間別無二致。
李氏聽聞她的年紀,竟比崔淨空還要大兩歲,拿帕子掩住口鼻,又問:“侄媳家住何處?”
馮玉貞不甚明白她問這些的含義,如實道:“黔山村裏。”
好了,遑論什麽家世,分明是個山野村婦。她頗為惋惜,憶起崔淨空卓然的身姿,生出癩□□吃天鵝肉的荒唐感,自然了,天鵝是崔淨空。
真不知這樣普通、甚至抱有殘缺的女子,崔淨空為何偏偏相中了她?
眼睛挑剔地掃過馮玉貞端著茶碗的姿態,方才那個倉促的福身也沒能逃過她的審視。李氏出嫁前,家族雖然沒落,然而規矩卻個個是嚴的。
李氏放下茶碗,拿帕子擦了擦唇角,好似不經意間脫口:“我也瞧著侄媳天然灑脫,不受束縛。”
馮玉貞不蠢,如何聽不出這是暗指她禮數不全?她並不打算接下這句話,隻求崔淨空快出來,兩人一同離開這個尷尬的地界才好。
然而下一句,李氏輕言慢語道:“侄媳莫要怪罪我這人說話直,賢侄來日有了官職,你伴他左右,那時候讓人看了官夫人的醜態,才是真笑話。”
她見馮玉貞變了的神情,知曉這是說到要害處,遂隨手一指,身旁一個嬤嬤立刻站出來,李氏體貼道:“這是當初教導我大女兒的嬤嬤,侄媳若是用得上,便讓她這幾日跟著你。”
馮玉貞呆望著那個走至身邊、板著一張臉的嬤嬤,卻沒有出口拒絕。她指尖摳著裙擺上的花紋,難堪地想:她分明是練過的。
團圓之前在別家高門大戶中呆過,記得一些,馮玉貞便跟著學了兩日。以為總算像模像樣,誰知道早就原形畢露。
馮玉貞想:李夫人一語點破了她。她看著窮困的青年太久,一時竟然忘卻了他之後的錦繡路程。
日後崔淨空當了大官,她跛著一條腿,又木訥至極,禮數再不周全,豈不是成了一個立在他身邊的活靶子?
隻這麽一想,猶如架在火烤,揪心得難受,坐立難安,隻想鑽到地縫裏去。
等到崔淨空出來,她才從椅子上站起。一點茶水未飲,麵色蒼白,等崔淨空出來了,潦草兩句、強顏歡笑就要走。
崔淨空自然洞察異樣,他拿眼盯著她詢問,可馮玉貞卻隻搖搖頭,不欲多言,隻想盡快離開此處。
那個嬤嬤跟在他們身後,崔淨空蹙起眉,還未來得及出口,馮玉貞便挽住他的手,道:“我想讓她跟著我兩日,教習禮儀。”
崔淨空如何聰穎,隻憑著這沒頭沒腦的一句便明晰了事情首尾:“李氏同你說了什麽?”
他語氣冷凝,馮玉貞搖搖頭,少有地主動摟住他,腦袋枕在青年胸口,仰臉祈求道:“不,是我求的,這是我自己的事,空哥兒,你莫要插手了。”
大抵是她語氣認真,崔淨空礙於馮玉貞前些日子還和他強過,一時也不敢強來,隻盤算著明日就給這個嬤嬤送回去。
然而馮玉貞隔日卻是實打實地去討教,嬤嬤抱著磋磨她的想法,她知道馮玉貞出身低微,更是不當回事。
她倒是不敢動手,嘴皮子上下一磕,馮玉貞就變成了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的“軟骨頭”,很要緊一緊皮子,站坐姿、福身、用膳沏茶個個都要學。
崔淨空當日白天不在,獨自出去。客棧內團圓和吉祥跟著她,馮玉貞不跟崔淨空說教習禮儀的細節,可兩個丫鬟唯恐出事,又聽著那個嬤嬤的刻薄言語直皺眉。
崔淨空晚上回來得知後,先讓田泰把那個嬤嬤雙手反剪在身後,扭到他和馮玉貞兩人前麵跪著。
馮玉貞輕輕放過,她脾性平和,可崔淨空不是,要不是寡嫂還用著,他又忌憚她嘴裏“濫殺無辜”的罪名,他近些日子好似十分仁善了。
一個知縣夫人的嬤嬤,刁奴欺主,說打死也就打死了。他擺擺手,讓田泰把人先拖出去,讓她在人來人往的客棧走廊上跪著。
崔淨空看著女人疲累的神情,出口道:“嫂嫂不必學這些繁文縟節,倘若不願意去,那便不去了。”
如何不去呢?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總不能一直窩縮於一方宅邸不出門。隻要崔淨空與她好過一日,她早晚要直麵這些。
馮玉貞不願與他細說這些複雜心緒,她想起昨日遞出去的牙牌,問他下落:“空哥兒,我的牙牌好在鄭大人那兒嗎?”
“知縣交給衙內去辦,自有一番流程,到時自然派人送到我們手上。”
他背對著床上的寡嫂,將脫下的衣物搭在一旁的木架上。馮玉貞很信服他,卻不知道自己的牙牌今日下午就被取回了,此刻就與主人隔了幾步之遙,藏在崔淨空方才脫下的外袍裏。
這是沒辦法的事,崔淨空抬腿上床,展臂摟住她的肩頭。他想,馮玉貞斷不能責怪他欺瞞。
寡嫂先前在鎮上跑丟的那一次,足夠令他吸取教訓。
第二天,那嬤嬤不知昨夜在外麵跪了多久,又被多少人瞧見,因而低眉順眼,不再鬧事了。
總共也隻停留兩日,一行人就啟程去往陵都。
在馮玉貞看來,縣裏同鎮上相比隻是規模不同,然而一日後抵達的陵都,軟紅十丈著實叫她開了眼。
可她看著眼前的繁華,卻放不下全然去欣賞難得的景色。
第二天,崔淨空同馮玉貞說起遊湖宴,豐州幾個誌同道合的青年才俊每年於陵都一聚,劉奉誨他們倆也在其中,因此今年額外邀請了崔淨空來。
他問過馮玉貞意願,男子要午後先行一步,他吩咐田泰晚些時候再將馮玉貞帶過去。
臨近動身出發,馮玉貞猶豫半晌,手裏握著一塊木塊,不到食指的長度,這是早上時讓兩個丫鬟尋來的。
忽而想起李氏朝跛腳上瞥的那一眼,十足輕蔑,這令她下定決心,用軟布將木條分別裹了裹,塞進左鞋裏。
她嚐試走了兩步,後腳跟硌得生疼,瞧著墊高一些,雖然步伐僵硬,好歹兩條腿行走高度一致了。
遊湖宴定在夜晚,也有要賞月的意味,人數並不多,男女加一起不到二十人,還有幾個半大的孩童。
馮玉貞來的算早,等車停穩,崔淨空便在車下伸手接她。馮玉貞一落地,崔淨空眼睛往下,立刻洞察出不對來。
可是礙於人前,劉奉誨他們都在一邊,他也不好說什麽,隻是拿烏沉的眼睛瞅她,馮玉貞頗有些心虛,垂眸不去同他對視。
趁著天色未遲,有人提議不若繞湖賞景,男人們走在前大步行吟,女眷稀稀拉拉沒有來全,零星兩三個結伴而行。
馮玉貞和誰都不認識,此刻極力維持著走姿,不欲讓別人看出端倪。左腳下的木條四麵棱角分明,這是臨時找來充事的,此時後腳跟生出鈍鈍的痛感來。
一位身著繁花絲錦的高挑女子好似發覺她的不適,走到她身邊,陪她放慢腳步,與她攀談起來。
這是劉奉誨正妻周夢嫣,兩人不疼不癢寒暄兩句,她忽然湊近調侃道:“妹妹和崔解元二人平日怕是如膠似漆,那崔解元時不時回頭望你呢!”
馮玉貞一抬頭,可不是嗎,崔淨空正扭頭回望,他比了一個口型,有撥開人群朝她走來的趨勢,馮玉貞知道他是想要讓她回去,趕忙晃了晃手,慢步躲到女眷最後。
暮色四合,男女分席,女眷和兩個孩童在另一處緊挨的畫舫。馮玉貞走上船,隻聞得襲來好幾股暖融融的香氣。
一共有八個女眷,團團圍坐,大概是知悉馮玉貞是崔淨空帶來的,許多人都不動聲色地暗自瞧著,馮玉貞脊背筆挺,努力不露怯。
然而很快她發現,盡管禮數方麵她已然出不了什麽錯,可新的問題又接踵而至:她們所說的話,馮玉貞聽不懂,可以說一無所知。
什麽熏香暖爐、門戶聯姻,她一句話也插不上嘴。好在高夢嫣陪著她,有意找她說話,倒也不至於十分難熬。
直到一個女眷來了興致,說要擊鼓傳花,一人念一句詩再拋給下一個。可是馮玉貞不要說詩,她根本不識字。
明明坐在眾人之中,卻好似是個局外人,那些或同情或輕視的目光投射到她身上,馮玉貞失魂落魄地想:怎麽辦呢?禮儀她可以學,可是詩詞怎麽補?難道要她從頭開始識字背書嗎?
她正想著,一個小男孩跑到她眼前,他的陀螺滾到馮玉貞的腿邊上,她彎腰撿起來,那個小男孩歪歪頭,問道:“你為什麽不去跟我娘她們玩呢?”
馮玉真默了默,隻把陀螺還給他,小男孩天真道:“難道你不會背嗎?我都識得幾句呢。”
清脆的聲音在夜色裏太過嘹亮,沒人會和童言無忌計較。然而馮玉貞卻在冷風裏抖了抖身子,她感覺自己的左腳疼得厲害。
宴會散場,崔淨空將行走姿勢已有些怪異的馮玉貞半摟上馬車。
他拉下車簾,麵容冷沉,第一件事就是將女人左鞋脫下,取出那個折磨她一晚上的木塊。他將那個木塊扔在腳下,徑直勾下她的羅襪。
原本白生生的後腳底被磨出幾條深深的印跡,其中一道大抵是把木條棱角壓進肉裏,割破口子,滲出一點血跡來。
女人兩臂環著青年的肩膀,任由他看,不發一語,崔淨空的暗火在她的眼淚掉落在手上時悄然熄滅。
這點淚珠反倒燙了他一下,崔淨空冷靜地想,他不該帶寡嫂來的,這是他的錯,隻想著順道把她帶出來遊湖,事前還同劉奉誨說過,然而到底出了差錯。
崔淨空撥開女人的額發,在她光潔的額上落下一吻,輕聲道:“疼嗎?”
馮玉貞搖搖頭,兩滴淚水卻滾落在腮邊,崔淨空心中越發憐愛。
“我尋人為嫂嫂治腿,可好?”
兩隻手拽著他胸前的衣襟,狹窄的車廂裏,隻能聽到女人低聲的抽噎和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