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得千金

字數:6947   加入書籤

A+A-




    馮玉貞又勉強吃了兩口飯, 之後許宛秋的婢女前來,告知她們晌午後便要出發, 可趙陽毅止不住有些擔憂。
    他臉上的那道疤痕過於醒目, 因而這一路上自然也稍加偽裝,同馮玉貞假裝是一對遠來探親的夫婦。
    二人搭乘上許家的車隊,還是前幾天的事。
    礙於馮玉貞肚子日漸鼓起,兩人腳程放緩, 可一路上守衛卻日益森嚴, 直到有回他們在某縣中歇了一晚, 不敢滯留, 第二日就要走,守衛卻要將出城之人挨個細細看清臉才肯放行, 男女老少俱不例外。
    兩人的偽裝到底並非天衣無縫,到時候真讓他們把臉上每個褶子看清, 大概也離被押回去不遠了。
    這下又陷入僵局, 被困住五天, 恰是在馮玉貞心急如焚的時候, 無意於城門口, 瞟見那輛她搭乘過許多回, 往返於繡貨行與山間府宅的馬車。
    這輛馬車如今置身於一條車隊中, 配有兵士隨同, 一望便知是貴人出行, 於此地稍作休整。
    說起許宛秋,那頂虎皮帽在她養腿的間隙, 經由丫鬟的手交給了掌櫃。之後的事馮玉貞便不太知曉, 也和許家失去了聯絡。
    馮玉貞掩飾著從旁路過, 抓緊多看了幾眼, 一名女子從車隊最前的一輛馬車上下來,麵容恍若相識——這是當時遞給她報酬,立侍許宛秋左右的貼身丫鬟。
    城內每日不下三四回巡邏,昨日馮玉貞險些被揪住,扯開蒙頭的灰布,好在她急中生智,順著那個守衛粗暴的推搡動作後退兩步,裝出一副病發喘不上氣的模樣,身後趙陽毅順勢接住她,配合她哭天抹淚。
    那守衛大抵也是懼怕攤上人命,啐罵晦氣,忙不迭走開。
    馮玉貞沒空去猶豫“會不會打擾”,或是不夠體麵,她這兩個月來翻山越嶺,性情有所長進,明白許多東西比麵子重要的多,遂上前求助。
    車隊由身上佩戴刀兵的侍從日夜看守,趙陽毅看出這些人概是私兵,生出警惕,明白車隊主人必然地位崇貴。
    然而馮玉貞下定主意,由於不得近身,還賄賂了一個侍從,才換來一句簡短倉促的口信,順利傳了那位婢女耳朵裏。
    許宛秋再見馮玉貞時,一時沒有認出來。衣袍陳舊寬大,袍角刻意沾著灰塵汙漬,女人掀開圍巾,許宛秋才從疲累枯黃的臉色裏,尋到那雙濕潤的眼睛。
    馬車內幾乎可容納四五個人一同坐下,物物鍍金鑲玉,馮玉貞困窘於衣衫襤褸肮髒,不欲落座,怕弄汙了鋪在座上的華貴軟墊。
    許宛秋果斷答應了她混在車隊中以便出城的請求,過分貼心地為她收拾出了一輛車,不僅如此,她甚至還為她想好了去處。
    她命婢女為馮玉貞備上熱水,溫聲道:“我們此番要去往梁洲江北,我從前與你提過許多回。母親二月誕下三弟,豐州有些熱,我們便轉而北上去梁洲。”
    她繼而不著痕跡問道:“馮姑娘此番可有去處?江北冬暖夏涼,不失為一處寶地。貿然出行,宛若無根浮萍,倘若沒有,不若隨我們一同去梁洲,當我府上的繡娘如何?”
    她瞥一眼馮玉貞猶疑的神情,好似知曉她心中所想,輕聲道:“馮姑娘你……概是有孕了罷?外麵那位可是你丈夫?哪怕是兩人帶著一名幼兒,磕磕絆絆的,也極為不易。”
    並非是不好,而是太好了。馮玉貞就算再遲鈍,看不懂這些貴人們之間的暗流湧動,然而卻明白最樸素的道理:天上是不會白掉餡餅的。
    許宛秋一位金枝玉葉的貴女,為何好似為她量體裁衣一般——遞來了恰到好處的樹枝,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可外麵就是氣勢洶洶的守衛,要麽暴露,被徑直遣送回牢籠一般的府邸,要麽搭上這輛籠罩著團團迷霧的車。
    她不能再回去了。倘若再讓崔淨空逮住她,勢必不會再對她耐心哄騙。
    或許是走投無路,又或許是她口中的“孩子”戳中了馮玉貞的軟肋,她低下頭道:“多有麻煩。”
    許宛秋滿意笑了笑,隨即讓她吃些東西填飽肚子,趙陽毅不放心,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到底能力不足,隨她一路到了豐州邊境。
    外麵傳來幾聲吆喝,最多半個時辰,車隊就要出發,徹底離開豐州了。
    和馮玉貞同行的這段路到了盡頭,趙陽毅的目光從敞開的窗外飄散出去,隻看到一眾擁擠著,等待城門開啟的人群。
    男人脊背挺拔,雙手放於膝頭,側臉棱角冷硬。概因身形剛健,顯得他窩縮於這間窄小的馬車裏,頭將將挨到車頂。
    兩人靜靜呆了片刻,直到聽到前方的哨聲,趙陽毅心知不能再拖了,利落跳下車。馮玉貞也想下車相送,被他輕推了回去。
    趙陽毅繞到車窗下,緩聲道:“貞娘,你多保重。”
    大抵是兩人朝夕相伴一個多月,雖無關男女之情,她仍不免產生了些許分離的不舍。
    馮玉貞身子依偎在窗前,張嘴想要出聲道謝,可道謝她幾乎每日都在說,話語實在無力蒼白,隻得幹巴巴一句:“趙大哥,你也珍重。”
    趙陽毅那隻灰色的、半瞎的眼珠晦暗地凝在女人的臉上。
    車廂緩緩拉動,他忽地抬起手,將麵前人一縷散落的發絲攏到腦後,粗糲的指節微微蹭過一點柔滑的皮膚。
    趙陽毅忽而出聲,帶著一點苦澀的、有好似釋懷的笑意,他輕聲道:“我隻是覺得,我好像總差了一點時候。”
    這一段時日以來,他的摟抱、攙扶、觸摸,大多都是出於體貼,適度而正派的。
    隻剛剛相觸的短短一瞬,他藏著一點私心,然而這顆心尋不到去處,她不肯要。趙陽毅收回手,麵色如常道:“再見。”
    此後山水不相逢,各自珍重。
    馮玉貞下意識撫上臉側,隨著緩慢向前的車輪,趙陽毅已經漸漸落在了身後。
    她不知心中該作何感想,最後朝站在原地的男人招了招手,合上了車窗。
    她大抵永遠也不知道,就在她合上窗的契機,不早也不遲,一輛載著崔淨空的車恰好從她身邊奔馳而過。
    青年行至城門前,近處人聲鼓噪,他打起車簾,煩厭道:“前麵怎麽了?”
    車前的兩個人不約而同縮起肩,李疇閉緊了嘴,打死不出聲。怕主子等煩了,田泰隻得如實道:“主子,這兒的城牆上也貼著……她的畫像呢。”
    他是不敢直呼其名的,自從那把火後,無論是“夫人”亦或是“馮玉貞”,全成了崔淨空這兒不容提及的禁語。
    他有一回說漏了嘴,便見上首的青年似笑非笑,眼底卻全然沒有什麽笑意。
    “改日叫他們撤下罷。”
    他語調平平,同吩咐其他事一般沒有區別。田泰趕緊應下,之前他已同周大人的手下說過不必再尋,隻是消息傳的慢,尚未抵達此處。
    然而車廂裏,崔淨空一手握著書卷,眼珠卻沉沉盯著一處。
    他看到了那張他親手,一筆一劃畫出的相。女人的彎眉、杏眼與唇邊的那粒痣,曆曆在目,他閉上眼也能在心裏完整勾勒出來。
    常有誌怪傳說,畫中栩栩如生的美人夜間會從紙上走出來,招搖一雙軟臂,求作畫者憐惜,共赴一夜春宵。
    崔淨空有沒有做過這樣可笑的夢境,已然記不太清了。
    他仍然對著那張畫像目不轉睛之時,全然不知,畫中人正懷著他的血脈,就在離他不過兩步遠的馬車上。
    擦肩而過。
    梁洲的確涼爽宜人。七月初的時候,他們抵達了江北淇郡。
    馮玉貞頭一次來到數百裏之外的地方,她也頭一次看見如此寬闊的將江水,江水濤濤,岸邊蘆草搖曳,夕陽的殘紅鋪於寬闊水波之上,波光粼粼。
    她被安排在一個小樓閣裏,人與物一應俱全,這實在是過好的待遇,許宛秋隻道她此時身懷六甲,隻顧著好好修養就是。
    自趙陽毅走後,馮玉貞行動不便,許宛秋指派了一位婢女來看顧著她。
    也是從她的隻言片語裏,馮玉貞才得知,許家的許,是當今太後的姓。聖上年幼繼位,朝政暫由內閣與太後分治。而許宛秋,正是當今太後的親侄女。
    對於被這種與她堪稱天上地下的天潢貴胄禮待,馮玉貞的不解更為濃重,然而她現下沒空去揣摩這些事。
    她的肚子才五個多月,然而瞧著卻好似已經六七個月了。
    隨行的大夫肯定並非雙胎,又推測大抵是個沉甸甸的胖小子,想安撫她的不安,可馮玉貞始終放心不下。
    她忽地記起話本初始的那段。
    崔淨空不到八個月早產,母親血崩而死,按常理而言,早產兒多數皆因先天不足而體虛多病,可崔淨空自出生伊始,便健康體壯,從未有過什麽災病。
    馮玉貞不準自己去想了。然而世事難料,這一年的十月初三,她早產了。
    肚子剛滿八月,馮玉貞肚子便高高隆起,好似懷胎十月一般,她雙腿腫脹,難以下床著地,還要勞煩有人時不時捶腿,才能稍稍緩解。
    十月初二當晚,她方用過晚膳,還未被摻著坐回床上,忽而腿上一涼,羊水破了,腹中緊接著傳來陣痛,肚皮隱隱被踹出幾個小腳印的形狀,她的孩子好似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上了歲數的年長女人們,她們對於生產一事,總是避重就輕。好像嘴皮子上下磕碰間,孩子就濕漉漉自個兒掉出來了。所幸世間女子大都不識字,寫不得男人那一手錦繡文章,不然哪個女人還會受此蒙騙?
    疼痛如同漫無邊際的長夜,撕碎了她的意識,馮玉貞反而叫不出聲,連呼吸都省著力道,隻模模糊糊聽到頭上梳得光光的接生婆高聲喊了一嗓子:“看到頭了,看到頭了,再加把勁兒!”
    本來快要失去意識的她驀地一個激靈,瞥見天際微涼的晨曦,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稚嫩嘹亮的哭聲好似極遠又極近,馮玉貞心中一鬆,幾乎下一刻就要昏死過去。
    “恭喜夫人您喜得千金!”
    眼皮極重,可小小的嬰兒被接生婆放在了她汗濕的懷裏,她的女兒有一張皺巴巴的小臉、身上縈繞著淡淡的腥味。
    喜安,喜安。
    馮玉貞渾身無力,她努力低下頭,在女兒紅通通的額頭上輕輕貼了一下,一種原始的、劇烈的感動填滿了她的缺口,汲汲皇皇的兩世,馮玉貞眼角忽而垂下一滴淚來。
    你叫馮喜安。多喜樂,長安寧,歲無憂,久安康。
    在這一瞬間,同崔淨空的所有恩怨情仇、愛恨與否,她都不想再去斤斤計較了。
    你我二人之間的離愁孽債,一筆勾銷。
    然而她大抵太過喜悅,忘了十月初三這個特殊的日子,也是崔淨空的生辰。
    同一片廣袤的夜空下,崔淨空披星戴月回到了他的住所。
    這是周穀槐——周尚書贈予他京城西麵一間四進宅院,亭台水榭,錯落有致,實非黔山鎮裏那間已化為灰燼的府宅可比的。
    崔淨空玉麵之上並無什麽神情,自回京後,越發像一塊通體寒氣四溢的冰,將屬於人的七情六欲一並剔除了。
    三個月下來,宅邸裏新添的奴仆也略知這位主子的古怪脾性,因而推開房門,其中空無一人,黑洞洞的宛若要吞噬一切。
    崔淨空並不點燈,他自如容身於一片漆黑中,終於躺在床上,卻如前幾日般無半點困意。
    然而今日,心口驟然一縮,他記得今夜並非弦月,況且念珠已然取下,不該作疼了才是。
    崔淨空不適地擰起眉,起身去問守夜的奴仆:“今夕為何日?”
    “回主子的話,十月初三。”
    十月初三。
    崔淨空披著外衫,獨自坐在床沿,忽而覺得右手腕隱隱發癢,好像少了什麽物件。垂下頭,其上空空如也。
    他已經把它扔掉了。
    連同寡嫂為他所求的平安符,那間二人夫妻相稱的宅邸,她燭光下的笑靨和那聲拖慢的、溫情的祝福,平安順遂、長命百歲。
    所有這些全被他親手拋開,一並葬身於那場熊熊烈火之中了。
    同馮玉貞自身一般,再難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