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寐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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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延四年, 崔淨空解褐翰林學士,充中書舍人,才辯過人, 上與語大悅, 既加冠,遷大理寺丞, 洞察秋毫, 斷決敏速,慶延七年冬,累功超擢為刑部侍郎。
    崔淨空升遷的消息再度傳遍了京城,其人甚囂塵上, 引來又一波上門提親者, 幾乎踏破了京西的崔宅。
    這位寒門貴子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自一介白身, 勢如破竹,短短四年間便官至三品, 手腕與脾性萬裏挑一,不可小覷。如此才算正式入了那些眼睛長在頭頂的氏族的眼。
    去歲起, 周家、李家同時對他有意,欲將家中小女下嫁於他。
    周李兩家雖不及四世三公, 也是實打實鍾鳴鼎食的豪族, 一時間兩女爭一男的戲碼為眾人津津樂道。
    然而不過二十又二, 新出爐的崔侍郎卻遠沒有如旁人豔羨, 更無他們意料中把酒當歌、慶賀升遷的快活。
    深夜風雪交加, 一輛馬車自城西崔宅而出,於紛飛的白雪中劃過, 匆匆出城, 守衛見怪不怪放行, 車子停在郊外一間府宅前。
    白牆青瓦,石獅鎮守。簷下懸著兩隻紅彤彤的燈籠。
    從這輛馬車中,一人緩緩探身下來,來人披著一件玄色暗紋鶴氅,沉在寂寂的夜色中,看不清麵容。
    風雪呼嘯而過,粗暴拉拽起袍角,他巍然不動,隻在風雪中站定,兩隻紅燈籠在眼眸深處飄搖著。
    鬥大的雪花急急落在男人墨發之上,他撥開一旁田泰打起的傘,踩著一地新雪,吱扭吱扭,向光裏走去。
    暖光照亮了一張玉麵,來人正是京城裏炙手可熱的崔侍郎。
    時隔多年,崔淨空清雅端正更甚,身形頎長挺括,他愈走愈快,鶴氅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走動間露出繃緊的緊窄勁腰。
    “主子,您回來了。”
    李疇守在門下,趕忙上前接他。相似的府邸、相同的人,幾乎令微醺的他恍惚了一瞬,錯以為回到了幾年前。
    是了,隻要走進去,推開房門,床上坐著一個人等他,那時一個柔和似水一般的女人,解開他的束發,溫聲問今日是否勞累,趁早歇息。
    可順著往裏望去,隻有黑壓壓一片,了無生氣,他忽而回過神,為落進這拙劣的陷阱而生出一些惱羞成怒來,烏黑的眼珠比雪還要冷上三分,幽深似黑石,透不出一點光。
    薄唇隻有一點淡淡的顏色,崔淨空的嗓音已經擺脫了年少時的清脆,拖著點醉意的沙啞,麵無波瀾道:“李疇,少幹多餘的事。”
    不知是否由於常年浸身牢獄,沾染一身肅殺落拓之氣,像現在這樣居高臨下出言時,越發高峻逼人,真如一尊玉麵活煞神一般。
    “是,奴才知錯,明日就去領罰。”
    李疇頗為熟練地低頭認罪,隻聽一聲冷哼,對方已經跨步越過他,徑直走入府邸中。
    他回頭望去,隻瞧見男人寬肩、墨發上蓋著淺淺一層白雪,好似一人走到白頭。崔淨空這兩年又往上竄高一截,卻沒有貼多少肉,依然瘦削似竹。
    “李哥,你是這個!”田泰湊到李疇身邊,朝他豎起一個大拇指。
    他並無貼身跟著,這些年來,主子就寢時聽不得一點動靜,他還要等一等,琢磨著時候,差不多睡熟了,再躡手躡腳去房外守著。
    田泰拿肩膀搡了一下李疇,嘴裏突突往外倒苦水:“李哥,你是沒看到,今兒差點嚇死我,明明是升遷宴,從芳韻軒出來臉就跟結冰似的,我真是大氣不敢喘,回京西躺了沒一柱香的功夫,又起身,我就知道準得來這兒。”
    他說著說著,望頭頂紅燈籠上一瞟,感歎到:“真喜慶,怨不得主子看見都舒暢多了。誒,李哥,你今兒又沒跟著去,怎麽隔這麽老遠,都知道他不高興的?”
    李疇拿手捂著嘴,噓了一聲,示意他小點聲,言語裏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這哪兒是為喜慶,年初主子親眼瞧著建的這宅子,和黔山那間一模一樣,還沒想明白呢?還有燈籠,夫人那時候也掛過樣式差不多的——”
    說到這兒,他忽地截住,像是生怕遠在正房裏的崔淨空聽到。幸好“夫人”兩個字一出,田泰也不算蠢,登時反應過來。
    李疇歎一口氣:“說是要大辦升遷宴,可個個攜家帶口,獨自己形單影隻。回到府上,又冷又黑,思及旁人對影成雙,自個兒故人難覓,哪兒能高興起來呢?”
    尾音消失在撲朔朔的靜謐雪聲中,兩人一時無言,都瞧著不遠處的梅花,霜雪滿枝頭,沉甸甸的幾乎要壓折。
    崔淨空這三四年間素有不寐的病症,起初隻是夜間不易入睡,淺眠易醒,然而自去歲起愈演愈烈,常常一宿一宿睜眼到天明。
    他的確異於常人,並不因此受困,照常朝參上值,可到底是血肉之軀,撐不過一個月,夜間忽而頭疼欲裂,從床上跌撞著翻滾下來,閉目不知生死,奴仆聞聲闖入,這才趕忙去請大夫。
    本以為是他公務繁忙,心脾兩虛,喝下幾副藥細致調理便無恙。誰知這點毛病越治越重,幾乎無法,每日能睡上一個時辰都算老天保佑。
    臉色一度蒼白如紙,以至於有日上朝,聖上見之十分擔憂,勒令愛卿在家養病,派去禦醫為他診治。
    查不出名堂,藥喝了一碗又一碗,不見半分好轉,禦醫對此束手無策。
    身體漸漸虛弱,行走時好似一杆竹竿撐著衣服挪動,連神智也慢慢變得遲緩。
    去歲冬,整整四日未能合眼。第五日清早,崔淨空推開門,見到門外守夜至明的李疇,麵容漠然,話音比往常要快一些:“可看到夫人去哪兒了?”
    李疇十分驚懼,堪稱膛目結舌地望著他——男人身著一件熟悉的、單薄的月牙白袍。
    沒人知道他還留著這件舊衣,李疇以為除了他那時慌亂留下幾件,其餘的全被燒成灰了才對。
    然而這件幾年前陳舊泛黃的月牙白袍,不知何時被他藏起來的,亦或是沒注意塞到了櫃底,現在堂而皇之翻找出來,十七歲時的衣衫已明顯小了,很窘迫的短了一截,懸在小腿處。
    可崔淨空這樣心細如發的人卻對這個異常全無所察,同樣也未發現房裏缺了梳妝鏡、美人榻和本應成雙成對的並蒂蓮枕頭。
    見李疇宛如呆傻一般,崔淨空神情驟然陰沉下來,心知必然出了事。
    可此時沒空治他看守不力的罪,他急著去找馮玉貞,分明昨日才從靈撫寺回來,寡嫂還為他求了一塊平安符,怎麽一覺醒來,身邊便不見蹤影了?
    大步走開,卻發覺身處的府宅並非是他們的家,一草一木無不陌生至極,回廊曲折,園林幽深,遂及時頓下腳步,知曉自己大抵是無意識間被挾持而走,困在這個迷宮似的地界了。
    是誰?鍾濟德按捺不動,提前下手了嗎?胸口一陣憋悶,崔淨空隻覺得迷茫至極。
    他被關在這裏,那嫂嫂呢?
    李疇差點跟丟他,怕攔不住,慌張間拽上了一頭霧水的田泰。
    好不容易趕到,呼哧喘氣間,便愕然撞見崔淨空麵牆,略彎起腿,向上猛一跳,雙手敏捷地扒住牆頭,竟然是要借力爬到牆上去!
    然而崔淨空始料未及,身體壓根經不起此番又蹦又跳的折騰,兩臂使不上力,身體直直下墜,踉蹌著險些摔倒在地,還好田泰眼見不好,搶前扶了一把。
    身形晃了晃,崔淨空這才站穩,難不成是被下藥了?他總算發覺到今早一切都隱隱地透著不對了。
    他垂下頭,伸手握了握拳,確有點脫力,從手上瞥過的瞬間,忽而意識到:袖口有些過短了。隻微微曲臂,便一溜兒上移到了小臂。
    不對,這是嫂嫂半年前為他做的衣裳,前兩回穿還十分貼身——等等,念珠呢?
    他的視線死死鎖在自己光禿禿的左腕上,那處疊累的暗紅傷疤,那是一回又一回,被念珠活生生燙出來的舊疤,醜陋異常地盤踞在表皮之上。
    不止是念珠,他從上到下摸索著,他的長命鎖與平安符呢?
    仿像是被一記重拳掄在後腦,崔淨空捂著腦袋,眨眼間天地顛倒,寡嫂站在遠處,表情冰冷,一語不發。
    為什麽這麽看我?伸手去蒙她那雙快要把他刺出血窟窿的眼睛,在碰觸到的一瞬,馮玉貞猶如水中月一般消逝,恰如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崔淨空隻得徒勞看著積年歲月自身邊打馬而過。
    昏沉不已,他仰倒在地,疲累到了極點,有人攙起他,李疇神情憐憫,低聲道:“主子,風大,回去罷。”
    回去……回哪兒?他全記起來了,那間宅子早成了殘垣斷壁,他下的令,隻怕連殘餘的灰都被風吹跑了。
    奴仆要為他更衣,崔淨空死拽著胸襟不放,隻得隨著他和衣而眠。
    穿著身上那件馮玉貞親手為他縫製,隻僅一件的舊衣,崔淨空倒頭大睡整整兩日,這段時日以來,總算睡了一個悠長的好覺。
    萬幸再醒來後,他神智恢複了清明。男人眸光暗沉地盯著身上的月牙白袍,片刻後便將其脫下,隨手扔在地上,命侍女進來收拾。
    李疇與田泰都以為主子大抵全然忘卻了前兩日的癔症,也都戰戰兢兢不敢重提。直到一個月後,他命二人共同操辦一事,另於城郊建起一座府宅。
    應該說李疇與田泰近些年跟著崔淨空左右行事,自然也被磨礪出了能力,雖覺得這道命令蹊蹺而急促,還是順應下來,細問可有何要求。
    崔淨空負手而立:“隻有一點,我要它同黔山鎮的那間府宅別無二致,一牆一隅,一磚一瓦,半點差別都不能有。燒了的那個什麽樣,這個就什麽樣。”
    他分明語氣平淡,可跪在地上的李疇聽著聽著,卻不自覺寒毛直豎,這時候他才知曉,原來一分一毫,崔淨空都從未忘記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