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本座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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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冉喚出隨風劍,把葉沉帶到一個沒人的地兒。
    別院山後翠竹一片,風中搖曳,發出動聽的聲響,像是誰吹響了一支巨大的竹簫,演奏著一支深沉的曲子。
    黑漆漆的眸子,看久了會沉淪於此,從冉歎了口氣,四周的金蝶飛回她抬起的指尖:“你且隨葉婉回丹靈山,本尊還有事要處理,有什麽問題,她會回答。”
    小師尊並非聖人,好事做到底,她不嫌累?
    葉婉領旨,帶著劉寧寧先行離開。
    葉沉憋著口悶氣,臉色駭人,盯著劉寧寧的背影,像是要看出個洞來,才善罷甘休。
    一滴泫然的灼淚兀自掛在風霜曆盡的麵頰長長的死寂的默然,葉沉聽到她一聲悄然的歎息:“倘若仙君能顧及到我們萬古,也不會有此事發生。”
    她麵頰染上緋紅,含情眼笑得微彎,“酒釀出來不就是喝的嗎?”
    少年捉住她的手腕,把人攬進懷裏,“師尊偷酒吃,我偷吃師尊。”
    他一個箭步將美人抵在桃樹上,對著那片白皙狠狠地咬了上去。
    “唔,你幹什麽?”
    他加重了力道。
    美人痛呼出聲,“嘶,你屬狗的嗎?”
    少年舌尖嚐到了腥甜,才滿意鬆口,“屬於你的。”
    桃樹下,美人衣衫半掩,圓潤的肩頭上印著幾道牙印和血痕。
    隨著少年的動作,樹上的桃花一陣一陣地飄落。
    少年拾起落在美人肩窩的桃花,送到了她的唇邊。
    她含著淚攫住了那片花瓣,將嗚咽聲悉數吞進嘴裏。
    一陣刺痛從眼底炸開,回歸當下的昏黑。葉沉受不住疼,彎下身子,抬起手去捂著雙眸。耳旁傳來小師尊模糊的聲音,他聽不太清楚,也沒這心思聽清。
    正當他疑惑為何方才會出現自己和小師尊荒謬不堪,情意濃濃的畫麵,一道來自深處的聲兒響起。
    [爾等凡人,竟肖像起了自己的師尊,不錯。]
    葉沉手抵眉心,沒有半分慌亂:[你出來有何事?沒事別妨礙本座同小師尊親近。]
    心魔邪肆大笑,安逸又張狂,神秘又熟悉,他打量著葉沉,一副似乎要將人拒之千裏,又似乎要將人融化在他的身上。
    [她是萬人敬仰的扶搖仙君,你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你的喜歡,她看得上嗎,世俗又是怎樣看你的?在你沒獨霸天下,有什麽資格站在她的身側?]
    葉沉額上青筋微凸,氣息絮亂,喉間一股甘甜:[本座的事不勞你費心。把你喚醒,不是來斥責我的,你隻管提高修為,剩下的,由本座來做,你要重塑肉身還是繼續待在本座體內,隨你。]
    心魔蠱惑不成,自是幽怨,他神經兮兮叨了幾句,見對方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識趣地消散離去。
    紅塵世間,有太多人毀在心道上。無論靈修道修還是魔修,一旦生了心魔,貪欲四起,注定走上毀滅。它們的存在隻有本人能夠看見,意味著縱容心魔作祟還是斬除心魔,都由自己決定,旁人根本無法幫上忙。
    葉沉手裏抱著的佩劍不知何時摔在了地上,他彎腰去撿,一隻手搶先一步。從冉拿起,層層黑霧纏繞在她的指尖,她一頓,眉峰間微皺著,已然不悅。
    “你身上魔氣怎這般重?”
    他就知道她會問這個。
    “弟子在回救世前,跟殺魂教的人交過手,可能沾染了他們身上的氣息。”葉沉故作身上舊傷未好,緩緩接過從冉遞來的尋未劍。
    “又是殺魂教?”從冉凝思片刻,睫毛下垂幾乎掩沒眼球,“陰魂不散。”
    被葉沉握在手裏的尋未顫了一顫。
    今晚有月,碎光下,從冉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脫去玄色外袍,穿回素雅的淡白,隨月色相近,透露著冷漠的氣息。葉沉不自在地揉了下眼,碰到眼瞼處的淺淡淚痣。
    熾熱燙手。
    “你不在的三年,大長老去過萬古雪家。回到長老院後,聲稱遇到刺客黑衣人,應該是怕認出身份,黑衣人隻輔佐另一人未曾拔過劍。此情況與你們大師兄被害,餘龍峰一事有著關聯。”
    他聽著對方的分析,道:“師尊可懷疑上那黑衣人是殺魂教手下?”
    從冉搖頭否認:“無依無據沒法確認。為師隻是認為問題出現在長老院。”
    短短幾載,接連發生命案,凶手至今為止逍遙法外。很多人都把凶手歸根於殺魂教,是那歹毒的魔尊。但葉沉並不認為,甚至以為小師尊質疑各位長老,不過是自己的片麵想法。
    殺魂教也好,魔尊也罷。前世他不照樣殺之,他所尋之人是仙人,是仙火燒起奪走大夏公主,娘親性命的人。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強行解開真相……可能會比蒙在鼓裏還叫人難受。”葉沉回道。
    從容叫她別再繼續查詢此事,極有可能牽扯到太多的人。
    “難道為師就該一無所知?”
    小師尊就那麽靜靜地望著自己,本該是溫柔無限的眸底裝著的全是肅然清冷,連同映照在上邊的倒影,都是那般寂寞。
    葉沉想說的話,到底還是沒能說的出口。
    從冉接著道:“林逸乃是踏雲門少莊主,弟子自然記不住幾個,他除了交心好友言少慶和幾位長老們,便沒啥認識的人。眼下言少慶已死,矛頭所指不言而喻。”
    葉沉不否認她的言論。
    蕭瑟寒風驟然刮起,他下意識攏緊衣物,沒感到身旁有冷風拂過。
    悉悉索索的動靜聲自身後發出,宛如老鼠夜間活動踩到枯枝敗葉發的聲兒。葉沉這才發現從冉把他帶到所謂無人的竹林是長老院背麵涼亭。
    救世第三條門規就有講弟子禁止進入長老院。
    要是發現,有他好果子吃。
    殊不知葉沉的運氣差到了極致,有人從身後的大堂走出,見到他倆靠得特近,以為是在做什麽不可描述的事情。當即,氣得胡須都給翹了起來。
    “誰啊!都不把救世門規放眼裏了嗎?!”
    背對他的從冉轉過身,見來人是楊塵長老,她麵露一絲煩躁,二話不說把結界收回。機靈鬼葉沉逮住時機,他已把尋未踩在腳底,隨時隨地都好開溜。
    “師尊,今兒不早了,徒兒去休息了。”葉沉乖順地彎腰行禮。
    眼見著長劍把人托到半空中,忽而一道吸力將他從劍上生生拽了下來。眼前昏花,失重之際,葉沉使出張紙符拍向地麵,利用震起的氣波穩住身形。
    “哦?”從冉輕笑,她的眸光微斂,鮮少地露出玩味,“你年輕氣盛,不嫌累,隨為師進去趟。”
    怎如此不講理啊!
    葉沉內心咆哮。心魔像二大爺般坐在一旁大石上,手裏拿著一包瓜子磕的可帶勁。
    “掌門?”楊塵摸著胡須,當他看到站在從冉旁邊的人是葉沉,態度立馬一百八十度轉換,“萬萬不可啊,他一個災星把救世害的還不夠慘嗎!怎還讓他破了規矩,隨意進出長老院來了!”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還有,他不是災星。”
    從冉冷凝著張臉,劍上的流蘇晃蕩著碰到衣角,掀起不易擦肩的風。她不顧楊塵的反對,拉著葉沉徑直進了大堂殿內。
    那輪新月劃過精致的角樓,竹林碎葉投下斑駁的殘影,高牆境內灑下一片朦朧的光。一切的平靜在葉沉眼裏,不過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奏。
    他經過楊塵身邊,要不是有小師尊護著,估計自己要挨一掌,吐個血什麽的。
    倒是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上輩子楊塵長老說東小師尊不敢朝西,而今世,隻要遇到有關他的事,她的決定沒人勸的動。
    光是葉沉看到的就有三回。
    第一次,是他剛來救世,眾人驅趕他,從冉一意孤行,廢去七情六欲中的一樣,收他為徒。
    第二次,是諸位長老一口咬定他為細作,從冉以命擔保,信任他。
    第三次……
    她的護短,明目張膽,可葉沉不敢妄加揣測她是否有私心或偏愛。
    卻隻能歸根結底一句:這輩子她確實改變了不少。
    離開小師尊的三年,他雖日子過得風生水起,但總感覺有一雙眼睛,藏在暗處,無時無刻在監視著他。直至前不久,在邊界之地再次遇到玄蝶,回到救世依舊不斷出事,他根本沒睡好。
    就好比現在。
    他暈乎乎地坐在大殿堂內,從冉坐在他的左側。天花板下的燈火宛如魔物般吞噬逼視他,耳邊噪音響起婦女兒童老人的慘叫。
    [求求你,救救我們……]
    [不要!不要殺了我的孩子!!]
    [娘,娘!你身子好冷,我給你……給你穿些衣裳。]
    桌上殘燈如豆,蠟淚慢慢積攢成沉重的大滴,像眼淚似地慢慢流下來。
    葉沉瞳孔劇烈收縮,他控製不住般用手輕揉,想要緩解腦顱的疼痛。不料,漫無邊際是一絲一絲拚命往裏鑽的冷,仿佛冷到裏去。
    每一塊骨頭都好像得脆了。
    每動一下都好似骨頭碎掉的疼,疼的鑽心。
    [我軍已兵臨城下,魔尊葉沉你死期到了,還有什麽遺憾要講!]
    [道長,葉道長,救救我們……]
    [葉、錦、華,你看看清楚自己做了什麽!你殺人了,你殺了他!果然啊魔族生性殘忍,狗改不了吃屎說的就是你們!]
    [葉沉,至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我從冉弟子。本尊親自廢除你的修為將你驅逐救世。]
    啪嗒——是腦中的一根弦崩裂的聲音。
    陰寒的冷,冷得入骨。
    不一會兒,卻又變成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更可怕的是葉沉的手腳都不能動,痛意好像是要把她碾斷拉碎,無論什麽地方都痛。
    每一分鍾,每一秒都無比漫長。
    如萬隻蟲蟻啃食五髒六腑,他活這麽久,也隻在前世服下劇毒的一個時辰,承受過這樣的疼痛。
    葉沉咬著嘴唇,渾身冰涼在輕顫著,氣若遊絲,每吸一口氣,能感覺到生命在流逝。
    折磨了半晌,那股子鑽心的痛漸漸消失。他如魚得水重重喘氣,眉心好似有一塊冰涼的東西貼著,熟悉親切的靈力,源源不斷進入他的身子,調整淩亂的內息。
    卻被她捉住,還渡了點靈力:“再過幾日便入冬了,莫染風寒。”
    絲絲魔氣湧現在葉沉的眉心眼中,好在夜色正濃,從冉沒發覺。
    倒是畫麵一轉,他來到了桃花林間。
    而今,秋末霜降,葉沉仍如夏日那般,著一襲單衣,墨發高高束起,垂在腰間。少年的瀟灑自在,放蕩不羈完全展現的淋漓盡致。
    從冉躊躇間,笨拙地把身上的披風脫下,走了兩步,拉近二人的距離,披在了他的肩頭。
    淡淡清香和溫熱的觸感,使得平緩跳動的心加速了不少,以至於耳根子在發熱。
    “師尊?”他說話的底氣都不足了些,蚊子般大小的聲兒,宛如一個遭到調戲的姑娘家。
    從冉收回手,披風有點下滑,葉沉一驚,忙抬手去抓,碰到了她的手。他好像突然被狠狠踩住尾巴的貓,瞬間就要抽開。
    “此樂哀傷淒涼,聽得讓人容易胡思亂想。”葉沉抱著佩劍,抬頭仰望夜空。
    他性情古怪,分明上輩子要把小師尊挫骨揚灰使勁折磨,卻在看到他人毆打她時,怒意攻心罰了那幫子人幾十大板。後來,當夜,趁小師尊睡著,他躡手躡腳為她上藥,每次都被她無意識的動作嚇得半死。
    有位美人半闔著眼,斜倚在桃樹上,樹下零零散散倒著幾個空酒壇。覺察有人靠近,她歪頭朝樹下望去,重心一個不穩,與樹下的少年抱了個滿懷。
    少年勾起她的發絲嗅了嗅,“師尊又在偷酒喝。”
    上一世,帝君葉沉承認他有罪,供認不諱,可那時,無人是他對手,眾生的生死掌握在他的手裏。還祈求什麽神明,因為這天下,本就沒有神明,求那虛無縹緲不存在的東西,屬實費勁精力。
    九原大陸,神明禁行。
    恍惚間,他似是見到了破敗調殘的神祠,塵灰滿積的神龕,吊掛蛛網的屋角。那是他血洗修真界,稱己為帝,下達的第一條死令。
    凡心中還有信仰神明的人,無論是誰,格殺勿論。
    至此,在民間修建的神廟無人問津,世人口中常談的扶搖仙君,漫漫被遺忘。
    從冉囚禁的歲月裏,心地大抵是灰色的、黯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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