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本座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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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樣的師尊養什麽樣的弟子,葉沉的性子隨了從冉,還多了些頑劣。他身子瘦弱,又愛鬧騰,宛如個棒槌到處亂竄。
    離開萬古雪家下邊的村鎮,隨便路過的一家簪子鋪,葉沉忽地被一個桃木簪子給吸引住。前世這是小師尊買來作為謝一方的生辰禮物送給他的,為此葉沉嫉妒了好些時日。
    見身後跟著的尾巴停住腳步,從冉湊來,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攤位白布上放著款式不一的首飾,做工精致,但到底要照顧窮人家,用的材質較為一般。
    穿著鬥笠麵紗的從冉,抓起木簪揚了揚手:“老板,這簪子我要了。”
    買了之後,隨意往葉沉的頭上插去。
    在後邊東張西望,像是找尋某個人的葉沉受了驚,他取下木簪,困惑道:“不應該是要送師兄嗎,怎麽送給我了?”
    “到現在為師還沒正兒八經送給你東西過。”從冉愜意地眯著雙眼,彼時陽光正好,灑在肩頭暖洋洋,對上葉沉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朝他勾唇微笑,“方才在看什麽?”
    巷子不長,可以一眼望到頭,兩旁的小販卻不少,簡直每走三步路就能遇到個攤位。導致天還沒亮得透徹,便有人來逛早市,眼下更是川流不息。
    葉沉揉了眼角窩子,輕甩了頭:“看走眼了吧,穿黑衣的女人畢竟那麽多,況且也沒瞧到玄蝶。”
    隱約察覺出蝶芙蘭懼怕從冉,恐懼的來源並非師尊強悍的靈力,倒像是血脈壓製。忽有種全天下人隱瞞他事實的錯覺,葉沉牙疼般吸了口氣,挑了塊玉佩回去贈予師兄謝一方。
    小心揣進兜中,葉沉回頭緊張地注視從冉,眼底裏的探詢之色十分明顯,既膽怯,又有唯恐被拒絕的惶恐之色。
    “昨日謝一方找師尊,是何事啊?”
    他細微的麵部變化,從冉全看在眼裏,輕聲道:“踏雲門的少莊主死了,而備選人很有可能是謝一方,他自然高興。半夜見我剛睡醒,進了屋跟我談這事兒。”
    “這樣。”
    得到解釋的葉沉,心裏頭非但沒一掃不快,反而堵得慌了。
    本該平淡得沒有任何情緒,慣來冷硬的一張臉,鮮少地出現陰鬱失望。
    “你以後可以隨時進出涼舟堂主殿,若為師同旁人談話,你隨時可以打斷。”
    她的聲線裏彌漫著笑意。
    跌跌撞撞,撩得葉沉體溫猛升,快成了隻煮熟的蝦,惹得他難耐扯著領子,好讓涼風鑽進去。他步子加快不少,前頭領著路。
    而後,眼前每形成的一幕,都跟前世貼切。就連不懂事的娃娃拿著糖葫蘆跑來不小心撞到從冉的畫麵都在,葉沉神情痞痞,一副無賴樣,要讓娃娃負責,從冉拍開他的手,扶起娃娃,催著叫他早點回家。
    街邊的樹梢落下幾片葉來,似不忍心打破這份寧靜,從她發梢擦肩而過。
    葉沉隔著輕紗,隔著千年,嗅聞風拂來的清香。
    可惜啊,你與我拔刀相待反目成仇的那天就快到了。
    他眸底幽光一閃,掠過一抹掩飾不住的慌亂而不知所措,眼神閃爍間,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恐懼和絕望之色,還有一抹掙紮求生的不屈之意。
    使得桃花眼愈發黑沉,沉得無了盡頭。
    二人租馬,從冉隻要了一匹。
    上輩子她同樣有劍不飛要騎馬,葉沉以為她要賞途中風景,哪知,她分明是受的傷太嚴重加上散靈毒,散去了僅存的靈力,壓根沒法喚出隨風劍。至於那會兒葉沉吃不得苦和痛,不願單獨起馬。雖後來二人共騎一馬,天知道,懇求了多久!小師尊才肯施舍地帶他一程。
    葉沉多少不想重演曆史,熱臉貼冷屁股的滋味太難受:“師尊,要不我禦劍飛回去?”
    已坐在馬背上的人撩下眉峰,幾乎是自上而下地用一雙藏有戲謔的眼懶散瞧著他。
    “怎麽突然跟為師客氣起來了?”
    葉沉的不要臉出了名,他來救世的那段時間,各種粘從冉,哪怕罰去藏書閣背誦兩櫃子書,出來後,依舊死皮賴臉在她跟前晃悠。
    卻是下了趟山後,他宛若變了個人似的,乖順不少,隻偶爾壓製住的本性暴露,囂張幾回。
    從冉嫌棄地瞟了眼葉沉腰側的佩劍:“行了,你禦劍飛行,速度過慢。趕緊上來!”
    葉沉不為所動,用行為以示抗拒。不料下一秒,身子徒然一輕,反應過來,像泥塑木雕的人,被她圈在懷裏,他完全驚呆了,好像失音了一般,好像麻木了一般,既說不出話,也沒有開口的勇氣。
    美好的讓他懷疑是場夢。
    昨夜大雨之後,簷廊正在滴水,周遭寂靜,隻聽見熟悉的男聲響起:[你還不敢確認你師尊是重生的?]
    葉沉抬頭看著麵色如玉的俊逸少年,黑發如墨高高地被梳在發冠裏。隻不過如今的心魔已不是最初的黑霧,反而搖身一變成了個富貴公子,玄衣著身。今早葉沉用膳,估摸心魔趁機喝了幾杯酒,醉醺醺,跑來透氣的。
    如果小師尊是重生的,她必然還記得前塵往事,魔宮殿內所受的胯下之辱,她恨他都來不及,怎還會待他這般好?
    葉沉笑了笑:[小師尊的脾氣,本座最是了解不過,她若有上輩子記憶,早該把我削成人棍才對,豈容我逍遙快活?]
    [如果一個人心存愧疚呢?或許,隨風劍刺傷你,其中有誤會。但她,可以這麽講,從來沒有記恨過你。]
    葉沉不語,心魔又小聲說了一句:[哪怕,你惱怒幹出的畜牲行徑。]
    霎間,所有的愛、恨、嗔、癡混著從冉的麵容扭曲著,葉沉全身緊張得像一塊石頭,他的心沉墜得像灌滿了冷鉛。
    [你胡說!她怎麽可能不恨我!怎麽可能?!]
    心魔同情地看向他,葉沉的頭發有些亂,抓著韁繩的手用了很大的力,像是想抓住什麽,又無能為力的頹廢樣。
    [時間久了,師尊估計分不清是執念還是恨了吧。]
    自打認識從冉開始,葉沉總會遷就著做不喜歡的事兒。師尊愛花,他跟著喜愛,殊不知寒宮殿堂裏,四處無花,唯有肆意生長著的野草依偎在牆角落。他不願意種花,他說,不願看見它一點點凋落。
    是的,為了避免結束,他避免了一切開始。
    除了……師尊。
    黑馬奔馳,路途遙遠,青山含翠,殿宇雄峙。站在山腳處,一眼望到“涼舟堂”坐落峰頂,雲氣環繞,時有孤鳥瑞鶴幾隻,長鳴飛過,或歇息在樹或盤旋不去,如仙家靈境,世人所向往之地。
    葉沉在馬背上睡了過去,等醒來,發現小師尊正背著他走路。
    此時石橋不再上升,在空中做個拱形,落在了殿前一灣清水潭邊。
    與此同時,丹靈山隱隱傳出道家歌訣,一派仙家氣勢。
    數萬台階,小師尊沒絲毫猶豫背著他踏了上去,按照以往,她不是輕功便是禦劍,哪有這般老實地一步步走上去……
    葉沉保持勻稱的呼吸,雙眼緊閉,裝作熟睡,途中有個人影一晃而過,他盯著那人消失的地兒望了半天,眉頭緊縮。
    裝神弄鬼的,救世的涼舟堂是掌門的居住地,平日裏,不會有什麽人來此轉悠。那人影……難道是謝一方?也不對,他的個子沒那麽矮,看身形更像個女人。
    蝶芙蘭?!
    走完最後一節台階,涼風攜著花香掀起從冉的衣角,小蘭花晃蕩著。葉沉謊稱醒了,從她背上下來。
    涼舟堂門口,院裏負手而立站了個老頭——三張老。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楊塵轉過身,見師徒二人走來,他先是一愣,隨後臉色蠟黃,心頭像滾油燃燒。
    隨即,劈頭蓋臉的謾罵聲襲來。
    “誰讓你們去萬古雪家的?那裏沒幸存者,已經成了魔族領地。如今局勢擺在麵前,不出多久,魔族定會侵占我族。掌門在這節骨眼上應當潛心修煉盡快成仙,而非花大量時間在這位弟子上。”
    “本尊教導弟子有一套法子,不勞長老費心。”從冉挑起眼皮睨他。
    葉沉覺得這三張老有些眼熟,好像他前世鬧出的事還蠻大的。目光略過從冉,大膽地打量楊塵,手指無意識摸到佩劍處,銳利的黑眸微眯。
    要是能一刀殺了,多省事。
    堪比和尚念經的楊塵講的一個唾沫橫飛,激動得就差跑來把人給摁住聽他廢話連篇的話:“您是一派掌門,是永不敗北的北榭白茶,別辜負了他們對您的信任。”
    從冉一度隱忍,麵上的神情眼看就快要維持不住,她應了聲話,以趕了一路需得休息為由向三長老告退,抓著葉沉朝涼舟堂主殿走去。
    主殿的院門粗暴地一腳踹開,從冉眸底晦暗不明。
    “你……”
    她關了門。
    葉沉掙脫開扼住他臂彎的手,衝對方嬉皮笑臉道:“弟子去練會劍再去休息。”
    他的眼皮褶子極淺,蓋不住那雙野性勃發的眼。有顆淺淡美人痣生在他眼尾,卻不顯半分柔和的女相。偏偏眉眼一彎,笑意掛在臉上,剩餘的野性蕩然無存,生得文質彬彬,頗有中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的既視感。
    上輩子,在他還未墮入魔道,未幹出殘害蒼生自封為帝的事來,也有人願意像今世般喚他“葉道長”,同門弟子喚他“葉師兄”。
    可惜,他到底活成麵目可憎的樣。
    葉沉不再多想過去。
    剛從冉背自己上山,他感覺到附近有人跟著,而令人驚嚇的是居然對方能夠輕鬆突破救世結界進來。
    校場有小路可直接通向後山,前世他是練劍,隨後就聽到後山有動靜發現蝶芙蘭潛入進來。而今蝶芙蘭仍在此,看來救世的細作要早日抓到了。
    從冉在涼舟堂主殿站了沒多久就去校場,環顧了四周根本沒找到葉沉,便轉到了後山。果不其然,葉沉在這,還有一位穿著黑衣蒙著臉的女子。
    “瘋丫鬟,你以後找我能不在救世嗎?給人發現了,怎辦?”葉沉叫她娘親覺得別扭,稱呼換了回去。
    其實蝶芙蘭沒瘋的時間,葉沉偶爾會叫他聲蝶姨母,是後來,她的瘋病太嚴重,他才改口瘋丫鬟。
    “你方便隨時隨地出救世?”蝶芙蘭瞥了眼葉沉,她沒任何征兆地靠近,“你隻需討得扶搖仙尊的信任,至於救世的細作,在你完全暴露之時會竭盡全力救你出來。”
    葉沉偏開頭,不答應。
    “我這的交換,以能夠解除仙尊中的毒換救世的重要情報。”
    “……”
    上一世他急著要去滅殺魂教,求的便是解藥,可求到最後,他的小師尊早就死了,這解藥自然也沒了用處。
    見人遲遲不作聲,蝶芙蘭擔憂此處會有人來。
    她道:“罷了,反正你那師尊的修為高不可測,那毒要涉及到生命,先要廢除一身修為,一時半會死不了,你可以慢慢考慮。”
    這還需要讓人考慮?妥妥地逼他答應!
    “成交……但你需給我這個月的解藥。”葉沉一臉隨和地微眯著眼,卻對上了她探究的目光,朝她勾唇微笑。
    偷聽的從冉一怔。
    “你倒是越來越像她。”蝶芙蘭遞給他一個黑色小瓶。
    “下次你別這麽明目張膽進來。”
    “知道了。”
    蝶芙蘭輕身一躍,身形消失在高牆院內,樹影顫動了幾下,葉沉看了眼,低垂漆黑的眼,那張華麗又頹廢的臉從冉看了小半會,轉身離去。
    臨近冬季,意味著一年將要結束,望著殘枝敗葉,枯黃的色澤布滿一院,蕭瑟四起。葉沉體內的溫度漸漸流逝,直到站得腿發僵,他舍得般動了下食指,又一陣冷風吹過,他握緊了手裏的藥瓶。
    偏殿,數百步路,讓他走成了無盡頭的路,滿腦子都在思考要怎樣才能對付殺魂教。心事重重地坐在屋內床榻上,正在脫鞋的葉沉就聽到房門被推開的聲兒。
    他以為是謝一方,沒好氣地道:“我現在乏了有什麽事,一會再說。”
    站在門口的人沒有因為他的一句話走人,帶著斥責的口吻,問道:“你練劍,練到後山去了?”
    脫鞋子的手打了個哆嗦,葉沉感到周身血液倒流,他恍然無措地去看從冉,對方神情淡漠,並非勃然大怒,顯然是信任他,等他給自己一個解釋。
    意識到這點的葉沉暗自鬆了口氣,猶豫著,把自己得知不久的身份以及隱瞞她的全給講了出來。
    “我,我確實是大夏公主的孩子,但生母是瘋丫鬟蝶芙蘭。要不是生母膽小怕事,斷不會把孩子給丟棄,等長大了才去相認。”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特輕,輕到什麽地步,動唇不出聲,就好像,他在躲避些什麽。
    外頭的光灑在屋裏,分明全都照著了,可葉沉近半個身子都匿在陰影裏,脫去外衣,剩了件褻衣,顯得越發清瘦,他確實如蝶芙蘭所言,同小師尊一樣有點懶惰。
    彼時,他沒骨頭一樣慵懶地靠在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