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玫瑰公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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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雙渾濁的眼睛已然失去了焦距,僵硬地轉頭正看向同伴與連闕的方向。
    眾人紛紛倒吸了一口涼氣,原本圍上來詢問的動作頓時轉為步步後退。
    他就這樣如索命的厲鬼一般向著兩人的方向走近了一步。
    他吃力地張開嘴,那些黑色的荊刺自他的舌下穿破,有更多的荊刺自他的臉頰、手臂甚至胸腔內竄出,在頃刻間他便宛如被掛在荊棘之上的破碎布偶,僵直的停止了前進的動作。
    剛剛拍過他肩膀的少年嚇得連連後退,原本站在他身後的連闕卻未躲閃,目光直鎖在那人微啟的唇上。
    就在前一天,這樣詭異的情景還曾出現在眾人麵前。
    暗紅的血液順著白皙的皮膚流下,在觸及那些破皮而出的荊刺後又被貪婪吸取,大廳內已經有幾名新人在後退中掩唇幹嘔起來。
    那人卻再次抬起僵硬的雙腿,在搖晃間向著玫瑰園走去。
    但這一次,原本追逐他而來的眾人卻沒有跟上他的腳步,腳下都如同生根了一般僵立在原地,看著那人走進玫瑰花海。
    那些路過的玫瑰花如有生命般,在他經過時若有似無地靠近,像是一群饑餓的野獸撕咬著他的皮肉。
    “等、等一下!”
    一個女孩踉踉蹌蹌地向前,像是想叫住向花海深處走去的人影。
    “沒用的。”連闕望著花海中那人古怪扭曲的走路姿勢,默默收回了目光:“人已經死了。”
    “什麽……”
    想叫住那人的女孩正是暴露了自身等級的小姑娘,她錯愕地呆立在原地,像是依舊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眼前。
    他們卻無能為力。
    因為他不是被荊棘纏住,那些荊棘是早已在身體紮根,扯不去斬不斷,破皮而出的時刻便已然帶走了全部的聲息。
    少年體內的荊棘一點點將他吞噬,如同寄生在他身上的鬼魅,吞噬掉寄主才重新站在陽光下。
    空氣中那些若有似無的血腥氣逐漸消散在漫天的玫瑰花香中,前一刻還沁人心脾的花香,此刻卻讓人驚懼得幾欲作嘔。
    眾人驚恐地看著少年的身體一點點在日光中塌陷,被周遭的花海分食而盡,直至盛開出一朵嬌豔欲滴的玫瑰。
    望不到邊際的花海在風中搖曳,靜謐中仿佛沒有過少年的經過。
    “很漂亮吧。”文森瑞不知何時走到了眾人身側,聲音儒雅得如同最溫柔的紳士:“我帶你們參觀我的花園。”
    目睹了同伴的慘狀,眾人已全然失去了參觀的興致。
    沒有人知道,這片望不到邊際的玫瑰花海之下埋藏的到底是什麽。
    文森瑞卻依舊像是沒有注意到眾人麵色的蒼白,他徑直走到花海邊界,伸出手溫柔地撫過那些嬌嫩欲滴的玫瑰。
    他的年紀雖然已過四旬,十指卻生得纖白,這些植物將體魄健康的男孩毫無還手之力地拖進花海,此刻卻如同最嬌嫩的花朵在文森瑞的指尖含苞欲放。
    眾人再次看向他的神色都充滿了戒備。
    似乎注意到大家對他的玫瑰避之不及,他轉而惡意地笑道:“早上的玫香咖啡你們不是很喜歡?”
    為了抵消困意,早餐他們每個人都喝了不少咖啡。他的話一出,花園中的眾人不由得齊齊白了麵色。
    連闕聽著他刻意的話,視線卻眺過重重玫瑰花海望向更深處的地方。
    漫山的玫瑰仿佛沒有盡頭,但經過了剛剛的一幕,在更遙遠的地方似乎有什麽東西……
    文森瑞見狀愉悅道:“我還打算為大家準備玫瑰鮮花餅、玫瑰果醬和玫瑰花瓣浴,不過你們也知道,我這裏沒什麽人幫忙,管家的年紀也大了……所以我打算增加一些更有趣的活動——每日的采摘比賽。”
    眾人聞言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
    說到這裏他似乎想起了什麽,目光哀痛地低喃道:“我的莎莎,她最喜歡這片玫瑰園了。”
    他的話讓眾人回過神來,無論是老人還是正努力讓自己不要吐出來的新人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鎖向文森瑞。
    “莎莎?”連闕挑了挑眉:“樓梯的那幅油畫?”
    “對。”文森瑞像是全然忘記了上一刻對眾人的惡意,悲傷道:“她是我的女兒,我找不到她了。”
    “你們有人見到她嗎?”文森瑞說著,將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最終定在連闕身上。
    那雙眼睛帶著瘮人的寒意,連闕卻恍若未覺一般的直視他的目光,遺憾而散漫地答道:“沒有。”
    “我到處都找不到她。”文森瑞收回目光,如同所有愛孩子的父親一般,悲痛地抱住了頭:“管家說他曾在晚間的公館內聽到了她的聲音,但已經很久了,我在晚間無法進入公館。”
    “如果你們看到她,請務必將她帶來玫瑰園,我種下了她最愛的玫瑰,我會一直在這裏等她。”
    他說罷深深歎了一口氣,重新正色道:
    “在每天日落之前,你們必須每人采集十朵玫瑰,管家會來收走。”
    眾人的麵色瞬間變得一片煞白,可當他們對上文森瑞那雙不怒自威的眼睛,又齊齊將反對的話咽了回去。
    那些花顯然與文森瑞有著某種特殊的聯係,如果他們貿然反對文森瑞的話,下場便會與那兩個人一樣。
    “我能幫室友和她的女兒交玫瑰嗎?”在一片默然中,b6房間的女孩撞著膽子問道:“她的女兒生病了……”
    文森瑞凝視那女孩半晌,就在所有人都覺得女孩犯了一個最低級的錯誤,可能即將麵臨文森瑞的怒火時,文森瑞卻出奇地微微頷首。
    “當然。”
    “我也有女兒,當然能體會到這樣的心情。你是個善良的姑娘,那麽我們就在天黑之前每人采集十朵玫瑰,代替朋友也是可以的……”
    “但是。”說到這裏他的目光微沉,語氣間滿含警告意味:“不要貪心,脆弱的玫瑰也是有很多刺的。”
    此刻沒有人會覺得玫瑰脆弱,眾人看著麵前在風中搖曳的花海,不覺一時無話。
    文森瑞也未催促,相反他看了看時間:“大家不用著急,管家會在日落前來收花。”
    說罷他便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下徑直走進花海。
    這一次那些花朵卻未像方才如嗜血的捕食者一般蜂擁而上,它們像是最普通不過的玫瑰,在經過時候親吻文森瑞的衣角,仿佛不具有任何攻擊性。
    在他離開後,終於有人忍不住俯身幹嘔起來。
    “你的室友究竟去做了什麽?”
    時間尚早,眾人都沒有去采玫瑰,麵上有刀疤的陰鷙男人率先將目光對準了a3房間的另一個人。
    “沒、沒有。”那人卻瞬間白了麵色,目光閃躲的低下了頭。
    “都他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還想隱瞞什麽?!”目光陰鷙的男人似再無法忍受怒意,兩步上前便提起了少年的衣領:“你是想自己死了也要拉我們當墊背的?!”
    “我不知道!!”少年恐懼地掙紮著:“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他沒有告訴我!!他隻說去公館裏四處看看!”
    “好了。”人群中那位無害的小姑娘站出來,她雖然害怕卻還是小聲勸道:“他都說了不知道了,你就別逼他了。”
    男人啐了一口,這才將少年扔在地上,憤怒地向公館內走去。
    “但是……他說這個副本不太對勁,如果副本難度是依照入本的惡靈評級,那我們之中……說不定有高評級的惡靈,而且這些玫瑰……”
    他的聲音讓男人的腳步一頓,他回過頭看向身後坐在地上後便抱緊自己雙腿的少年。
    “他說一百多年前,那場差一點導致人類滅亡的末世,就、就是這樣動物植物變異,再後來人類也……”
    “我也聽說過!”人群中不知是誰接話道:“當時人類最高裁決院下令任何有變異征兆的人都不能放過,還有他們製造出的那個東西……”
    此話一出,四周陷入了一陣詭異的寂靜。
    老人們麵色鐵青,就連被卷入的新人也神色驚懼。
    連闕的視線掃過眾人各異的表情:“什麽東西?”
    眾人卻紛紛別開了目光,隻有那位小姑娘,聲音顫抖地說道:“最高裁決院是那個時代權威的代表,與非自然生物管理局、未來科研所相互製約。人類習慣了利用人工智能的大數據推演協助調查,測謊儀、行動軌跡甚至天眼,還有就是……機械改造人。那個人就是最高裁決院製造的改造人,在末世初期他為人們抵抗了災難,是人們口中的……人形兵器。”
    “不,它根本就不是人類。”
    女孩的話終於讓其他人有了反應,目光陰鷙的男人打斷了她的話:“你們沒有經曆過那段時間,根本不知道它有多冷血。”
    隨著男人的話,眾人交頭接耳的聲音自四麵八方傳來。
    “什麽一人圍剿整座喪屍城,一座城怎麽可能全麵淪陷?!一個人能擋住一整片喪屍潮,你覺得這是人類可以做到的事?人類?它就是最高裁決院為了鞏固統治製造出的戰爭機器!”
    “也不是沒有其他改造人,但是哪有人會像他那樣……渾身上下除了腦袋哪裏還像個人。哦不對,聽說他有隻眼睛也是換過的,改造人?我看他就是個製造戰亂的機器人,說不定那些事情也跟他有關……”
    “雖然我沒有經曆過那場末世,但是我也聽說過,我小的時候,不聽話的時候就會被念叨‘再這樣裁決院的兵器就會把你抓走了’。”
    連闕在胸腔中起伏的心跳中努力想捕捉眼前一閃即逝的畫麵,在這些人隻言片語的描述中,他的腦海中竟浮現出了一些零碎的畫麵。
    高聳緊閉的鋼鐵城門、望不見邊際的喪屍潮,還有……隻身一人站在圍牆之外的模糊背影。
    “好了。”紅唇女人出聲打斷道:“現在重要的是找到線索。”
    她的聲音將連闕從零碎的畫麵中拉回,卻隻覺得頭痛伴著一陣困意襲來,他強讓自己保持鎮定,再次審視地打量著身邊的人。
    眾人聞言也停止了竊竊私語,原本停下腳步的陰鷙男人卻重新轉回身快步向公館內走去。
    “你去幹什麽?”
    男人沒好氣地回道:“去a3房間看看。”
    眾人恍然回過神來,忙三三兩兩地跟了上去,再沒有人留在原地,就像這裏是什麽吃人的地方。
    連闕打量著昨日未來得及仔細觀察的玫瑰園,撕開了虛假的偽裝,陽光下的玫瑰園竟也顯出了幾分陰森可怖。玫瑰園四周安置著多處噴水裝置,一同匯聚到公館外牆邊的一處蓄水桶內。
    他走到蓄水桶邊,桶內積水已空四壁卻被打理得很幹淨,管家早餐時的去向和袖口的水跡也似在此刻有跡可循。
    蓄水桶後有一處用來堆放東西的木桌,木桌上堆放著成堆的花盆、噴壺、鋤頭、鋸子等雜物,木桌下也堆滿了化肥,散發著陣陣刺鼻的臭氣。
    化肥的袋子上卻積蓄著薄薄的一層灰塵。
    連闕蹙眉將視線轉而落在那張上下都被堆滿了東西的木桌上,這張木桌與平常的木桌有些不同,具體是哪裏不同又說不上來。
    空氣間的味道令人作嘔,見眾人都已經回到了公館內,他這才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不過他並沒有同眾人一起走進a3房間,而是站在大廳連接走廊的轉角,打量著一層。
    他們剛剛同公館主人一同在一層右側走廊的餐廳用餐,如果他經過右側走廊就會被眾人撞見,死者探訪的房間一定不會在右側。
    而且……
    “這裏的鎖怎麽壞了?是你們砸的?”
    “當然不是……我也不知道,我離開的時候還好好的。”
    “那可能是你室友弄的,他沒準就是背著你偷偷打開了上鎖的櫃子,所以才會……”
    a3號房間已經被眾人圍得水泄不通,甚至擠不進房間的人也等在門外眼巴巴向房間內看著。
    連闕的視線徑直眺過眾人,在眾人身側下一間房間就是他的房間。而在他房間對麵始終未開啟的,正是屬於主人文森瑞的房間。
    連闕想起那位叫小魏的少年臨死前的畫麵。
    被荊棘吞噬的少年行同鬼魅,那畫麵光是回想就會讓人牙酸反胃。
    他向曾經的室友伸出手,盡管所有人都覺得那是他被怪物操控下產生的攻擊行為,連闕卻注意到,那時他費力地張開嘴似是想要說什麽,但話音未出他的唇舌便被荊刺穿破,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那時他啟唇的口型,倒像是在說……
    ——a——n——
    是碗、網……還是……晚?
    連闕收回打量的目光,順著紅色的木質樓梯走向二層。
    走廊與樓梯轉角處的花瓶中似點綴地裝飾著玫瑰,靜默在角落像是失去了土壤已然沒有了半分攻擊性。漆黑幽暗的走廊走到盡頭,他停在標有b6的房間門前輕輕叩響了房門。
    不多時,房間的門被自內打開,待看清門內的人是誰,連闕微挑起眉。
    “這麽巧?”房間內的人似乎也未想到連闕會突然造訪,那雙大而明亮的眼底閃過一絲含混不清的光。
    開門的人不是孩子的母親菲姐,而是看似軟弱無害的沈逆。
    連闕的目光略過他看向房間內,坐在床邊的女人也正向兩人的方向看來。
    “方便我進去坐坐嗎?”
    “你也是來看小寧的?”沈逆驚訝道:“原來你竟然這麽熱心?”
    “我也沒看出你會這麽熱心。”連闕擋開他的手臂徑直走進房間。
    “聽說小寧病了,我來送藥。”沈逆跟在他身後,未因為他的疏離惱怒,反而愉悅地問道:“你呢?”
    “聽說小寧病了我來看看。”
    沈逆看著他兩手空空的模樣,不由新奇道:“真的嗎?”
    連闕在口袋中摸出兩顆糖放在桌邊,在小寧床邊的椅子坐下。
    “謝謝你們來看小寧。”菲姐走到一旁為兩人倒水,聲音中滿是疲倦:“她大概是昨天受了驚嚇,貿然把她帶進來是我考慮不周……”
    連闕的視線瞥過熟睡中女孩的被角和微露在外的指尖,不動聲色地掀起被角。
    一隻手卻按住了他的手腕。
    連闕抬眸望向麵前少年無害的雙眸和略帶挑釁的視線,他停下掀開被角的動作,順勢翻過沈逆的手腕。
    察覺到他的意圖,沈逆驚愕地縮回手。
    “……給你們添麻煩了,我也替小寧謝謝你們。”菲姐轉身將水端給兩人,感激地說道。
    連闕已然為熟睡的孩子掖好了被角,動作自然地站起身:“沒事就好,我就不打擾了。”
    連闕說罷便徑直離開房間,他來這裏本身就是想查看孩子是有分級標示、與他們一樣來自地獄的“惡靈”,還是副本中的“鬼”。
    因為即便可以使用禁術攜帶魂魄進入十九獄,也不能代表女人確實使用了這樣的辦法。
    但方才連闕確實在女孩的手腕內看到了分級字母:f。
    也就是說,小女孩的嫌疑暫時解除,不過他確實未想到……自己會在這裏遇到沈逆。
    “等一下。”
    連闕正順著樓梯向下走,身後傳來了沈逆的腳步聲:“咱們順路,一起下去吧。”
    見他未接話,沈逆便快走了幾步緊跟在他身後:“你慢一點,這裏好黑……我害怕。”
    沈逆伸出手想拉住身前的人,他的視線定在昏暗中那人的手腕處,唇角不易察覺地揚起一絲弧度。可就在他即將觸及身前人的手腕時,一道冷冽的風自他的身前穿過,癢意伴著鈍痛穿過他微涼的指尖——
    沈逆詫異地抬起手,他的指尖如被利器劃過滲出絲絲微微的血,沈逆甚至懷疑,如果沒有及時抽回手恐怕此刻他的手指會被齊齊削斷。
    連闕終於停下腳步,回頭看向身後。
    他戒備地打量著四周,那陣肅殺之氣已然褪盡,熟悉的氣息也已再尋不到半分蹤跡。
    他這才將不悅的目光轉向身後正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的人,隻見他的指尖還掛著幾滴鮮紅的血珠,連闕甚至懷疑下一秒他就會哭出來。
    但下一秒,沈逆再抬起頭時候眼底卻帶著興奮的笑意。
    “你帶了什麽進來?”
    連闕知道他是誤會自己和那隻鬼是一夥的,卻也懶得解釋。比起這個,眼前沈逆的目光詭異晶亮,這樣如同找到了什麽有趣玩具的神色更加讓他覺得不適。
    像是褪去了軟弱的表象,此刻的瘋狂才是他真正的模樣。
    “卡牌?不對……初始局無法兌換卡牌,你在這裏找到了什麽好東西?”
    連闕不知道他說的卡牌是什麽,但他幾次三番的針對和想查看自己手腕的字母……以及含混不清說出的話。
    這個人一定不會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隻是被牽扯進來的人。
    他抬起眸對上對方那雙曾經清澈無比,此刻卻寫滿了瘋狂的眼睛。
    如果一個瘋子撕下偽裝——
    “危險係數。”連闕斜身靠向樓梯晦暗的扶手,挑眉間神色懶散而篤定:“s級?”
    沈逆的笑容僵在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