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詩《尼伯龍根之歌》中登場的屠龍英雄，尼德蘭的王子，品行高潔的騎士——比起自己，更樂於實現他人的願望。”
    “回應民眾的祈求，以聖劍巴爾蒙克baunk）擊敗邪龍法弗納，渾身沐浴在龍血之中，獲得了近乎不死的肉體。然而背部粘上了一片椴樹葉，未能沐浴龍血的那處便成了唯一的弱點。”
    櫛名琥珀注視著麵前低頭肅立的從者，喚出了他的真名。
    “saber，齊格飛。”
    被知曉身份就相當於暴露弱點。
    英靈是其功績留為傳說、已成信仰對象的英雄所變成的存在，一旦泄露真名，各類信息都可以從逸話中得知。
    譬如齊格飛，在聽到其真名的一瞬間，熟知背景故事之人便能立刻得知，背部就是其致命之處。
    ——宛如阿喀琉斯之踵。
    正因如此，平常櫛名琥珀隻是簡單地稱呼他為“saber”。
    職介是上三騎中最為強力的劍士，從者本身的性格也足夠溫順可靠，是張無可挑剔的好牌。
    不會出什麽岔子，所以櫛名琥珀也沒有花費心思深入了解的多餘想法。對禦主而言，使魔順手就足夠了。
    所以在傑諾斯提及“您的同行者斬殺了怪人”之後，他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第一次意識到這張好牌也是有自己的意誌的。
    盯著禦主宛如發現了什麽稀罕物件的打量視線，從者垂下眼睫，擺出一副認打認罰的誠懇態度俯首道歉。
    發梢處顏色漸深的煙灰色長發滑落，將胸口散著微光的青色紋路遮掩了一部分，懸在空中來回晃著，像一匹光而潤的流蘇。
    “我這個人，就是完全沒辦法拒絕別人的類型……因為當時有人向我求助，所以不由自主出手了，實在是對不起。”
    “是嗎。”櫛名琥珀回想著敘事詩中的描寫，若有所思地微微頷首，“原來是這種性格啊，齊格飛。”
    門鈴聲響起，打斷了從者的第二次道歉。
    放下手來的傑諾斯在等待開門的空隙裏，思維禁不住有些發散。
    英雄協會下發的接洽任務，他原本是提不起什麽興趣的。
    對方是代表英國魔術界提供谘詢的掛名s級英雄，性格又擺明了不好相處，想也知道整個流程會有多枯燥無趣，隻是單純在浪費他和埼玉老師相處的寶貴時間而已。
    但是，接到商業街鬼級怪人被斬殺的消息之後，直接的實力相當有效地扭轉了以上看法。
    他渾身上下的機械零件經過好幾次升級換代，已經達到了一個短暫的瓶頸。盡管為他改造身體的庫斯諾博士表示會盡量加快新配件的研發速度，但總是麻煩老人家，難免讓人感激之餘心懷愧疚。
    如果，能通過科技以外的方法得到加強的話——
    粲然的金色瞳孔微微闔上，傑諾斯暗暗收緊十指，強行撫平胸口躍動的火焰。
    他太渴望變強了。
    像老師一樣、壓倒性的強大。
    房門在麵前悄然打開，之前有過一麵之緣的銀發少年安然坐在沙發正中央，投來興趣缺缺的一瞥。
    “saber，你自己跟他說。”
    “是。”
    被稱為“saber”的男性恭敬地低頭答應，隨後向客人露出一個有些歉意的表情來，“我對於英雄協會的等級評定並沒有興趣……歸根結底，我隻不過是aster的使魔罷了。”
    ——雖然早料到可能會被拒絕，但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理由。
    傑諾斯慢半拍地重複一遍那個陌生的詞匯：“使魔？”
    “以魔力驅使的召喚物，聽從魔術師的指揮。”
    櫛名琥珀言簡意賅地解釋一句，加快速度把盤子裏剩餘的食物塞進嘴裏，兩頰鼓鼓囊囊，說起話來有些含混，“但召喚者本身反而是十分脆弱的……唔，總之，saber必須時刻跟在身邊保護我。”
    整日混跡於職業英雄之中的傑諾斯還是第一次遇見把“我很弱小”說得如此理直氣壯的家夥，尤其對方名義上是跟自己同級的s級英雄，突出其來的微妙反差感甚至短暫衝淡了新世界大門打開帶來的震撼。
    不過等靜下心來，認認真真觀察一遍正埋頭進食的接洽對象，又覺得理所當然。
    無論是纖細單薄的體格、還是那副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的自我做派，都十分符合他先前對於“魔術師”這個群體的臆測。
    嗯，硬要說的話，大概就是沉迷於在工房內埋頭鑽研各種符文陣法的柔弱死宅，如果沒有類似使魔這樣的外在手段輔助，真實戰鬥力約為零點五鵝，風一吹就會自己倒下。
    對方的身份本來就是魔術顧問，不以戰鬥力見長簡直合理極了。
    傑諾斯暗自給被動加載濾鏡的櫛名琥珀打上了“珍貴弱小的學術研究人員”標簽，作為協會指定的接引人員，他頓時感覺到肩頭多出一份重擔，胸腔之中隨之油然而生些許使命感。
    櫛名琥珀終於打掃幹淨了盤子，小小地籲了口氣，向後放鬆地縮進沙發靠背裏，把手裏的蘋果舉到了嘴邊。
    因為換了動作的原因，先前落在桌麵上的視線不期然掃過依舊佇立在麵前的傑諾斯，驀地頓住了。
    少年毫不掩飾的表情變化無聲地詮釋著一句話：“你怎麽還在？”
    換了任何一個自尊超強或更為敏感的角色，估計都會敗倒在前者赤裸裸的疑惑表情之下，隻能落荒而逃。
    而湊巧的是，傑諾斯同樣對此類人與人交往時默認的禮節分寸之流很不敏感，在捕捉了對方的表情並進行分析判斷之後，他隻是根據櫛名琥珀傳達出的疑問信號進行了回答，思維模式非常改造人。
    “事情是這樣的。”他抿抿嘴唇，花了些力氣措辭，“像我這樣的改造人類，配件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自身的實力上限。所以——”
    魔術與科技，本應是人類發展道路上截然相反的兩端。
    而傑諾斯渾身上下的配件，焚燒炮、激光射線、熱渦輪，始終堅持火力碾壓不動搖，走的就是炮台的路子，堪稱最前沿科技的結晶，沒有一丁點和超自然領域沾邊的地方。
    嚐試用魔術的方法來突破桎梏這個想法，就連他本人在闡述到一半的時候，也不禁因為過於荒謬而陷入沉默，自己率先否定了先前的心血來潮。
    “請當我是在胡言亂語就好。這種天方夜譚一樣的夢話，根本不具備任何嚐試的價值吧。”
    然而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不論在接過s級英雄邀請函、抑或自己登門拜訪時都反應平淡乃至抗拒的少年，精致到缺乏活氣的臉龐上，第一次出現了相對而言較為明顯的，稱得上提起興致的表情。
    櫛名琥珀把啃完的蘋果核丟進垃圾桶裏，用手帕細細擦拭了十指上的水漬，微彎的紅色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麵前等待回應的s級英雄。
    透過薄薄的衣物，能看見胸前時刻運轉的反應爐發出的橙色亮光。
    ——內部的構造究竟是怎麽回事，很想研究一下試試看。
    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很感興趣了，隻是沒想到這人會堅持不懈地送上門來，一而再再而三地給自己創造機會。
    “用魔術來使機械之軀更進一步嗎，聽起來好像很有趣。”
    他微微歪著頭，衝議題的提出者發出邀請，“再過來一點……能把上衣脫掉嗎？我想好好看看你。”
    就研究而言，這是稱不上過分的要求。
    更何況，樣式簡單的無袖t恤之下，傑諾斯整個上半身都由機械零件組成，連一個碳基的存在跡象都找不到。
    ……但不知為何，頂著櫛名琥珀毫不掩飾、仿佛在等待觀賞什麽特別節目的期待目光，改造人抬起的手微微顫抖，就是完不成脫下上衣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
    他正和內心“如果做了就會失去什麽寶貴的東西”的微妙預感艱難搏鬥，場麵一時之間陷入僵持。就在這時，淡化存在感旁觀全程的齊格飛望了眼窗外漆黑如墨的天色，低頭看看手表，蹙著眉頭提醒了禦主一句。    明明是看似簡單的時間通報，卻令櫛名琥珀臉上那些將整個人染上色彩的薄薄一縷輕快感情瞬間褪去，隻需一息，便重新化作了平日裏倦怠的漠然模樣。
    他站起身來，簡潔地對察覺不對的傑諾斯下了逐客令。
    “你該走了。”
    “……”後者沒有多問，隻是索要了他的聯係方式，“我會問庫斯諾博士要設計圖的，這樣比較直觀。總之，非常感謝你願意幫忙。”
    櫛名琥珀目送他離開，抓緊最後的二十分鍾刷牙洗臉，及時套上睡衣，在九點到來之前把自己送到了被窩裏。
    結界的運轉正常，會自發阻攔入侵者。實體化的齊格飛已經換下了白日裏穿的那身常服，身披寶具之一的【惡龍之血鎧】，慣用的大劍【baung】背在身後，眉眼柔和，在床邊靜靜地低頭看著他。
    秒針滴滴答答地走著，櫛名琥珀縮在柔軟的織物裏，脫去手套之後，三道令咒在鮮少見光的瓷白手背上顯得分外刺眼。
    他單手握著被角，發出夢囈般的喃喃。
    “……保護我。”
    從者認真地應允：“我會的。”
    九點的鍾聲悠揚。落地鍾音錘敲擊的餘音尚還在室內回蕩，床上的少年已然像亟待吻醒的公主一樣，如期陷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