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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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時,鼻間嗅見的血腥味和鐵鏽味已經很熟悉了。
不用睜眼便知道自己此時正身在禁閉室,不過身上並沒有出現新的傷口,原來的鞭痕已經好得差不多,並不是那麽難以忍受。
櫛名琥珀無聲地打了個哈欠,緩緩眨去睫邊泛出的淚花,粗粗一掃,燈火昏暗的室內並沒有第二人。
他換了個姿勢略微調整下重心,剛準備趁著難得無人打擾、抓緊時間再睡上一覺,就聽見走廊盡頭傳來了沉重鐵門被人從外側推開的尖銳摩擦聲。
大步走過來的柯特神情陰沉得幾乎滴下水來,一舉一動都裹挾著毫不掩飾的怒氣。
不經意和清醒過來的琥珀對上眼神之後,小少爺先是一怔,形狀圓潤精巧的貓眼隨即眯起,帶著冰涼又尖銳的嘲諷笑意往上一挑。
“——你倒是睡得挺舒服的嘛。”
根本沒有等待對方回答的意思,他自言自語完之後,徑直跨向牆邊取下掛在一旁的皮鞭,薄薄的嘴唇緊抿,滿臉寒氣地朝雙手高高吊起的櫛名琥珀走了過來。
孩童纖細的瓷色右手緊握著被陳舊血跡染得發烏的木質手柄,因為攥得過緊,指節處血色褪去,化為石膏般的慘白。
但並不是因為緊張或畏懼。
促使這具小小的身軀不自覺微微發顫、甚至能聽到鼓膜之下血液愈發歡快的奔流聲的,是十足的、純粹的、難以遏製的興奮。
注視著落入陷阱之中無力掙紮的美麗獵物,在胸腔之中醞釀著狂漲的施虐欲望,暢想著將其一片片撕碎的美景——
從指尖觸及刑具的那一刻,身體中的一部分就翻滾著沸騰起來了。
而即將被撕成碎片吞吃入腹的少年、他無處可逃的可憐獵物,像是完全不知曉接下來要發生什麽那樣,既沒有驚慌失措哭著求饒,也不流露絲毫敗犬的狼狽模樣,仿佛缺乏感情的人偶一般,以那雙寶石般的紅眸靜靜地看著他,無動於衷地看著他。
【——就是這幅樣子最討厭了。】
和對方初次碰麵以來的種種情形從腦海中一閃而過。無論他怎樣針鋒相對,這個人始終都是漠然的,倦怠的,不為所動的——
就像……就像在一遍遍提醒他,在這個家裏,名為柯特的孩子,永遠是不被在乎、不受重視的存在。
“不準那麽看我!!!”
紫紅色的眼眸被扭曲的、狂亂的怒氣覆蓋,高高舉起的皮鞭掄得滾圓,以十足十的力道向前抽出,帶起嘯響的風聲。
所以,雖然是小孩子,但畢竟是揍敵客家的孩子。
即使平日裏外表看起來溫馴無害,私下無人之地、此時此刻這幅鬼怪般的姿態,恐怕才是隱藏在皮囊下的本質吧。
【不管怎麽看,都是安娜比較可愛。】
默默做了如上評價之後,並不打算被動挨打的櫛名琥珀從早就被撬開的鐐銬中迅速脫身,輕輕鬆鬆躲過這一鞭,順便探手從反應不及的幼弟腰間摸走鑰匙,在指間隨意轉了兩圈。
目瞪口呆的柯特:“?!”
他索性扔下皮鞭,從背後襲向對方大開的空門,然後被早有防備的櫛名琥珀一腳踢開。
眼看後者已經把鑰匙插進了禁閉室的鎖孔之中,難以接受這一現實的柯特竭力壓抑著咳嗽,以沙啞的嗓音低吼:“不可能,鐐銬都是特製的,你怎麽可能這麽快掙開!”
當然是因為從小到大待在禁閉室的時間比待在自己房間裏還多,構造什麽的早就摸透了啊。
年紀小的孩子到底經驗不足,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拘束具上,甚至連琥珀放在身上的、裝有煉金造物的試管都沒有拿走,更別提藏在發間的細鐵絲。
如果不是這些工具,少不得要多費點時間。
櫛名琥珀平靜地打開了禁閉室的門,並沒有回答柯特的疑問。隻是在離開之前覺得需要說兩句什麽來充作結尾、為這次事件畫上句號,思來想去,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跌坐在地上的孩童的眼睛。
滿溢著毫不掩飾的憤怒、憎惡和自暴自棄的眼睛。
“……玩弄獵物不是什麽好習慣。”
在詞匯庫裏搜刮了許久,櫛名琥珀也隻拚湊出簡單的這麽一句話,再看向恨恨瞪視著自己的柯特時,突然就覺得興味索然起來了。
這孩子根本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何必在這裏浪費口舌呢。
退一萬步講,即使知曉了彼此間的兄弟關係,也不代表對方有聽從他“教導”的義務。說到底,作為家族晚輩之中最徹底的失敗品的琥珀,有什麽充當引路人的資格呢?
他將視線從柯特身上移開,垂著眼睫從禁閉室中走了出去。
或許是因為陷入思緒之中心不在焉,直到在缺乏光線的昏暗走廊裏撞到了某個堅實而有彈性的物體,櫛名琥珀後退兩步、仰麵看去,這才察覺到路中間佇立著的人。
“哥、哥哥?”
不知道在角落裏偷聽了多久的伊爾迷絲毫沒有被發現的心虛感,甚至不認為自己應該稍微躲著點琥珀、以掩飾剛剛坐視這個弟弟陷入危機的事實,相當自然地打了招呼。
“喲,早上好啊,kohaku。”
櫛名琥珀略顯遲疑地點頭,無視了身後的柯特在察覺長兄伊爾迷到來後掙紮著爬起來的動靜:“你是來……?”
“今天是奇犽的生日哦,媽媽舉辦了宴會,兄弟們都要出席。”
伊爾迷習慣性地微微歪頭,與毫無波瀾到近乎驚悚的黑沉瞳孔相較,語氣倒是一如既往的輕快,“——當然,不包括你哦,琥珀。”
聽出其中含義的柯特瞪大眼睛,帶著滿臉掩飾不住的震驚看向新鮮出爐的便宜兄長。後者依然懶得搭理他,隻是向著伊爾迷輕輕點頭,表示自己早就習慣了這種待遇。
“我知道了,不會去的。”
“嗯,琥珀一直都是很聽話的孩子呢。”
伊爾迷踩著悄無聲息的步伐走上前來,抬起右手,像是安撫什麽毛茸茸的小動物似的,熟練地撫摸這個最在意的弟弟微涼的發頂。
對方早就習慣了這種相處模式,馴順地低下頭來,露出蓬鬆發尾下纖細的、光裸的後頸。
在看不見的地方,內心有個不可名狀的角落得到了一絲絲滿足,發出了含混的囈語聲。
——但隨即被翻滾著的黑泥淹沒,擠壓出、撕扯出更大的、亟需被迫不及待填滿的空洞。
那個空洞用他的聲音說:【光是這樣可不行啊。】
要更加的、更加的——
“之前的任務完成得不錯,值得誇獎。不過時間上拖得有些久,果然還是訓練強度不夠的問題……所以說啊。”
直視著那雙略顯茫然的紅色眼眸,伊爾迷微微挑起唇角,將聲調放得愈發溫和,也愈發輕柔。
“要更聽話才行呢,琥珀。”
如果不是因為伊爾迷正忙於宴會事務脫不開身,絕對會被立刻安排上超出承受範圍之外的課業吧。
明明知道他的天資有限,再多的訓練也隻是徒耗時間,但就是樂此不疲地下發任務,歸根結底,享受的是其中的過程。
讓最在意的弟弟變得“更聽話”的過程。
關於這一點,櫛名琥珀心知肚明。
伊爾迷大他四歲。自從父母認識到這個孩子毫無天賦的本質,希望斷絕之後毫不猶豫地選擇放棄,他的一切事務——生活中的各項安排也好、各項暗殺技巧的學習和教導也好,甚至課業不及格時的懲罰,全都由伊爾迷親手負責。
作為長子的伊爾迷,和作為次子的琥珀。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哥哥”這個詞匯代指的隻有前者,而“弟弟”隻有後者。
當時同樣年幼的伊爾迷,除了認認真真兢兢業業地出任務攢私房錢,剩下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對不成器的弟弟的教導上。
一開始是沿襲了父母期待的慣性,認為白發的孩子或許能有所成就;後來變成了長兄的義務,變成日積月累的習慣;再後來,變成了……別的東西。
等到糜稽長到了能夠參加訓練的年紀,雙胞胎奇犽和亞路嘉也開始牙牙學語,伊爾迷才逐漸意識到,同樣作為弟弟,隻有琥珀是不同的。
即使天生白發的下任家主奇犽那份驚人的天賦引人注目,但是到了最後,他的目光依然落在藏在角落裏、存在感稀薄到近乎隱去的琥珀身上。
究竟是為什麽?
——因為這個孩子太弱小了。太弱小了。離開了他的看顧哪怕一分一秒就會死去,就隻是因為這樣。
於是理所當然地,把後者劃歸為了自己的所有物。
很久以前就被打上標記的櫛名琥珀回到房間,蜷縮在沙發上捧著之前俠客寄過來的蘋果小口小口吃著,盤算著接下來試驗煉金術所需要的素材清單。
各類礦物、骨骼標本、活體植物和各式器具,需要補充的東西太多,而他今天出不了門。
於是慢吞吞啃著蘋果之餘,眼神飄來飄去逐漸發散,思緒到底還是落回了別的事情上。
伊爾迷的態度從來不曾在他麵前掩飾過,而從小習慣於此的櫛名琥珀並不覺得哪裏不對。
前者曾經自稱是琥珀“最喜歡的兄長”,實際上也並非自信心爆棚的虛妄之語……對天生孤僻的櫛名琥珀而言,就算把兩個世界加起來算,伊爾迷也的確是他相處時間最久、最為依戀的那位親人。
哪怕這份親情中摻雜著刑具、鞭撻和扭曲的占有欲,呼吸起來都是鮮血的鹹腥味,但是沒關係。這些會讓人感到疼痛的東西,他早就已經習慣了。
……如果挑剔地放開手,那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啃完蘋果之後,櫛名琥珀抱著靠枕珍惜地品著口腔中的餘味,眯起眼睛稍作休息,等到精神恢複了些許,才拿起手機,列了張所需物資的清單給工具人俠客發過去。
對方回複了一個萌萌噠“求放過”哭泣表情,被櫛名琥珀熟練無視,關掉對話框退出了聊天界麵。
秒針滴答滴答地走,鍾表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回蕩,聽起來格外響亮。
執事和女仆們應該都去了宴會會場服侍,門外的走廊裏也沒有平日裏偶爾響起的腳步聲,櫛名琥珀縮在沙發上一聲不吭,默默數著秒數。
天漸漸地黑了。
等到時針與分針再次呈現九十度角,他就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回到至少有安娜、有berserker的那個世界中去……但是在這之前,等候的時間太過漫長了。
像是靜止一般,讓呼吸都變得艱澀起來。
就在他把臉埋在膝蓋上渾渾噩噩的時候,門鎖不期然“哢噠”響了一聲。
夜色已深,未開燈的房間一絲光線也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暖橘色的明亮光線順著門扉逐漸敞開的縫隙從走廊中傾瀉進來,雖然開門的人還未現出身形,但聞聲抬起頭來的櫛名琥珀已經下意識叫出了聲。
“——哥哥。”
門被完全推開,湧入的燈光淹沒了蜷縮在沙發上的櫛名琥珀。邁步進來的伊爾迷輕輕嗯了一聲,走到沙發邊上,半蹲下來摸了摸弟弟的腦袋。
“宴會結束了哦,琥珀可以出去了。”
由於燈光的刺激而不由眯起了眼睛,櫛名琥珀伸手抓住青年勁瘦的手腕,嘴唇微張,略顯艱難地翕合了兩下,但到底沒有說出什麽話。
被止住了動作的伊爾迷偏頭看了他一會兒,做恍然大悟狀,右手握拳啪地錘進了左手掌心裏。
“還是這麽黏人呢,琥珀。”
他沒有任何嘲笑或不滿的意思,俯身把沙發上的少年連同少年懷中的靠枕一同抱了起來,任由後者下意識抬起手臂環住自己的脖子,將麵頰深深埋進了頸側,小幅度地蹭動著。
翹起的白發在鎖骨旁邊刮蹭著,稍微有些癢。
他抱著這孩子朝自己的臥室走去,步伐迅速而穩定。等到說著“那今晚就一起睡吧”,將懷中的少年放到寬大的床鋪上時,環在頸上的纖細手臂卻遲遲不肯鬆開。
“哥哥……謝謝你。”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伴隨著濕潤的吐息在耳邊小小聲地說著。
一片昏暗之中,黑沉的、毫無光澤的貓眼,遲疑著眨動了一下。
伊爾迷躊躇片刻,到底還是認真地給已經闔上眼睛的琥珀蓋好被子,自己在旁邊輕手輕腳地躺了下來。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