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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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拋棄了。
    過了非常非常久遠的時間, 也許是在“醫院”裏形單影隻地生活了近兩年之後,櫛名琥珀才確定了這一點。
    盡管在單人病房的床上醒來的第一天,看著映入視野之中陌生的天花板、以及焊死在窗戶外側那囚禁意味遠大於保護的不鏽鋼圍欄, 他就隱隱約約有了這樣的意識。
    ……或許一直以來, 隻是不願接受罷了。
    因為履曆上有過於血腥的一筆,了解這位病患有能力奪取生命的醫護人員並沒有因為櫛名琥珀的年齡而放鬆警惕,與其說給他的是無微不至的照顧, 不如說是最高規格的防範。
    他所居住的套間看似溫馨舒適, 實際上也隻是表麵功夫做得較好的監獄罷了。
    內部鋼筋交錯的混凝土牆壁自不必說,甚至房門也是用厚達五厘米的特殊合金打造而成,隻能從外部輸入六位密碼加上指紋打開, 房間內部甚至連把手都不存在。
    也就是說, 如果外麵沒有人開門,櫛名琥珀就隻能一直一直呆在這個空空蕩蕩的房間裏。
    原本每天上午會有身著白大褂的醫生過來問診, 溫聲軟語地詢問他心情如何、住得是否習慣, 但他們甚至連門都不敢進, 隻有鑲嵌在牆壁上的對講係統傳來略有些失真的聲音, 一圈圈在房間內蕩開,在四周的牆壁上碰撞出空曠的回音。
    櫛名琥珀從來沒有搭理過這些人。
    不能出去的時候,他就放任這些見不到麵的家夥在耳邊喋喋不休,自己坐在床上抱著膝蓋, 隔著一道道圍欄凝望窗外的藍天。
    捕捉鳥兒飛過時一閃而逝的陰影, 還有間或灑落的清脆啼鳴。
    媽媽什麽時候才會來接我回家呢?
    或許明天就會來。
    ……或許永遠不會。
    午睡醒來直到晚餐之前的時間都可以自由活動,不過當然, 醫護人員依舊不敢讓櫛名琥珀和其他脆弱無害的病人們相處, 總是等到下午過去、夜色來臨, 才謹慎地打開一條獨立通道, 示意他前往已經空無一人的室內活動室。
    雖然提不起任何興趣,但如果他不離開的話,清潔人員就不會進來打掃衛生。
    所以每次吃完晚餐之後,不想睡在垃圾堆裏的櫛名琥珀還是會走出那扇定時自動敞開的大門,沿著走廊去往最盡頭的那個房間。
    約有室內籃球場大小的開闊空間,天花板挑得很高,采用了能盡量帶給人開放感的設計,兩麵外牆上都鑲嵌著大麵積的透亮落地窗。
    內部分為休息區和運動區兩塊區域,一半是赤腳踩上去也很舒服的木質地板,另一半地麵上鋪設著毛茸茸的人造草坪。
    雖然並不是真正的植物,但是躺在上麵、凝視著窗外夜空的時候,鼻間仿佛確實嗅到了那股微涼的露水氣息。
    摻和著想象中泥土和青草的腥氣,和灑落的月光一起,化作了使人恍惚間以為正置身囚籠之外的致幻劑。
    高度重複的枯燥生活會讓人產生時間過得飛快、抑或並未流逝的錯覺。
    櫛名琥珀每天躺在草坪上,看著上弦月變得半滿、變成滿月、變得半殘再化為下弦月,將習慣性飄散的思緒收攏起來的每一秒,都在費力地思考。
    他嚐試著跳出揍敵客深刻入骨的家教所打造的桎梏,將思維代入對自己敬而遠之的醫護們、代入在不論哪個世界都占絕大多數的普通人、代入……許久未曾出現過的母親。
    如果能夠想通、能夠理解,就不會再無知無覺地做出令她生氣的事,就能重新投入那熟悉的溫暖懷抱之中了吧。
    懷抱著這種天真想法的櫛名琥珀費力地啃下了能夠找到的所有書籍,盡力消化著其中的邏輯。
    盡管依舊無法理解絕大多數其中蘊含的情感,但在普世價值觀的衝擊下,總算有了一絲懵懂的明悟。
    ——他做出了櫛名穗波絕對無法原諒的事。
    不在於殺掉了誰、為了保護誰,而在於“殺死了某人”、並且不以為意這件事本身。
    他的靈魂之中,屬於揍敵客的那一部分,令天性溫柔善良的櫛名穗波感到滅頂一般的,幾乎使人發瘋的恐懼。
    ……而不管是早已定型的內在本質,還是那天夜裏發生過的事,都絕對沒有一星半點改變的可能了。
    七歲生日那天晚上,終於再清楚不過地意識到這一點的櫛名琥珀坐在厚重綿軟的翠綠草坪上,身周的翠色似乎正向四麵八方漫無止境地延展開來,四下裏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
    偌大的活動室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而背後是無垠夜空上不斷閃爍著的、灑下冷光的無盡的群星。
    良久良久之後,他垂下頭來,將臉頰深深地、深深地埋進了翻到最末尾的書頁之中。
    足以淹沒神誌的濃稠黑暗隨即翻湧上來,他在其中聽見自己的聲音。
    細細小小的,沒有哽咽或啜泣,隻是簡單地、平靜地宣布了早已心知肚明的事實。
    【媽媽不會再來了。】
    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放在膝蓋上的書本末頁已經被水痕浸透。上麵的油墨化為大團大團暈開的難看汙漬,再也看不清原本記錄的結尾了。
    或許本來會是個讓人會心一笑的好故事吧。
    原本追逐著前麵渺茫的一線希望,認認真真等待著說不定某天就會出現在門外的熟悉身影,但認清現實之後,櫛名琥珀反而感到茫然起來了。
    沒有任何確切的目標,隻能依照慣性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
    他依舊不和任何人說話。隻是在長達近三年的漫長住院時光過去之後,這間特殊理療中心裏的員工都對這個沉默寡言的小病人多少熟稔了一些,即使稱不上親近,也沒有一開始那種畏如猛獸的忌憚態度了。
    一日三餐都會送到房間門口,通過特製的小窗口遞到內側來。
    隨餐發放的有各種各樣的水果,櫛名琥珀討厭香蕉黏糊糊的口感,不喜歡橘子剝皮的時候汁液會弄髒手,總是原封不動地留下,和餐具一同還回去。
    從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的隨餐水果就都變成了圓圓滾滾的紅蘋果了。
    因為吃起來很耗時間,能提供持久的甜味,所以櫛名琥珀也很滿意。
    一開始大概稱不上喜不喜歡,隻是到了後來,“吃飯=要吃蘋果”這個等式深入腦海,變成了根深蒂固的習慣。
    因為每晚九點入睡之後會在另一世界醒來的關係,櫛名琥珀雖然覺得醫院裏的生活相當枯燥,但並不到難以忍受的地步。
    他畢竟還有作為揍敵客家次子活動的十二個小時。
    即使因為櫛名穗波的原因、不願再毫無負擔地殺死沒有幹係的普通人,同時戰鬥天資的缺陷也逐漸暴露,雙重原因疊加招致了家主席巴和母親基裘的飛快厭棄——
    不過已經經曆過一次“被拋棄”的櫛名琥珀並不意外,或者說已經習慣了。
    習慣了預設好失去,不期待得到。
    隻要不心懷渴望、愚蠢到把駁雜醜陋的內裏毫無防備地展現給人看,等被丟下的那天到來時,就不會有幾乎將靈魂整個撕裂、鮮明到讓人落淚的痛楚了。
    所以他不需要任何人保護,他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
    ——篤信著這點的櫛名琥珀在某天醒來之後,靜靜盯著手背上一夜之間出現的三道紅痕看了很久,然後頂著頭上緩緩冒出的碩大問號,發出了靈魂質問。
    “……這是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