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字數:7523 加入書籤
【你想要的東西。】
——究竟是指什麽?
從被聖杯選中之時就心懷這樣的疑惑, 在未曾設想過的念能力覺醒之後愈發濃重。
令櫛名琥珀茫然的是,除了他自己身處局中,看不清、摸不透那個淹沒了自己的願望究竟為何物, 與他產生聯係的其他人——berserker, 傑諾斯, 庫洛洛,乃至隻相處了短短數天的織田作, 都無比篤定地告訴他相似又有所不同的答案。
想要家人。想要友人。
冀望得到又遙不可及的是被愛, 被照顧,是來自某人持久的、恒定的陪伴, 伸出了就不會收回的手。
……明明不是這樣的。
明明他一個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奢求能夠帶來片刻甘美的幻象,但那幻象總有破碎的一天。與其到時候被迫重溫那種鮮血淋漓的痛楚,他寧願連一步都不踏出,獨自站在遠離人群的地方。
“我知道你在擔憂什麽,琥珀。”
耳邊的聲音溫和又柔軟。雖然是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 但似乎每字每句都發自肺腑, 切實為了對方著想。
“上次見麵的時候, 你和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長, 自然會對團員間的羈絆是否牢固心存疑慮。”
“但是自那之後,又過去了四年。——旅團成立至今,已經九年有餘了。”
成立之初的七人依舊作為核心, 一個不少地留在這裏。在這九年之中, 更是慢慢吸納發展了其他團員, 讓蜘蛛的新足一隻接一隻生長出來。
時間是最為漫長嚴酷的考驗。
曆經九年的風霜依舊存續,甚至於進一步壯大起來, 不需要許多贅言, 事實已經將庫洛洛想要傳達的話表述得一清二楚。
【一旦加入, 我們會是你最值得信賴的同伴。】
“機會就擺在眼前。隻要你同意,渴望許久的東西輕而易舉便能得到。”
青年噙著笑意輕聲訴說,言語之中滿是毫不掩飾的蠱惑意味,“為什麽不試試呢?”
麵對聽筒那邊長久的沉默,他似乎根本感受不到打擊,舉目眺望窗外一碧如洗的藍天、晴空之下倏忽掠過的飛鳥,依舊以滿含興味的態度自若地說著話。
“和我們最為不同之處在於,琥珀還像個未長大的孩子,對家和家人心懷眷戀。”
“伊爾迷的確是相當可靠的兄長。但如果甘願一直蜷縮在羽翼之下的話,難免會錯過想要追尋的、更有趣的事物吧?”
恰如自己所說,也許因為意識到了對麵隻是個“還未長大的孩子”,庫洛洛適時將態度放得更加柔和,透露出一股麵對孩童時特有的誘哄意味來,尾音中有幾分說不出的憐憫。
……很好用的激將法。
換做其他任何一個相同處境的同齡人,即便隻是為了證明自己絕不是對方所說的那樣,也會不假思索地一口應下吧。
但他的話並非毫無作用。因為提及了伊爾迷,櫛名琥珀下意識抬起手來,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那裏正深埋著前者昨晚紮下的念針。
即使隨之而來的暗示因為俠客“天線”的存在未能生效,他依舊記得它的存在,但並不打算將其拔出。
若是那樣做,伊爾迷會第一時間察覺異樣,之前的偽裝也就毫無意義了。
“相當可靠的兄長”,嗎?
十二歲乃至更早的時候,櫛名琥珀就對伊爾迷那份由在意逐漸演變而來的控製欲有所察覺。
雖然從小一直生活在這扭曲的愛意之中,如同魚兒看不見水的顏色,刑求、訓誡、懲罰,諸如此類的東西,習慣之後並不覺得哪裏不對,但這並不意味著他願意變成對方所操縱的傀儡。
懷抱著以防萬一的念頭,在唯一脫離伊爾迷掌控、去往流星街的那段時間,櫛名琥珀找準機會向俠客索要了天線,也確實如他所料派上了用場。
或許正如庫洛洛所說,他對伊爾迷過於依賴了。
即使後者出於難以言說的本性,一直刻意放縱著這份依賴,帶來些許甘美的錯覺,可若是放任自己朝著無底深淵滑去,深陷之後,就再也沒有抽身的機會了吧。
那枚念針隻是個開始而已。
緊隨其後地,必然會有第二枚、第三枚。
這一次是“不與強者為敵”這種相對溫和的指令,輕易就可以敷衍過去。但如果後續又給出了更加直接粗暴的命令,那未被控製的事實就無論怎樣都無法掩飾了。
【一直這樣拖下去,總有一天會陷入無可轉圜的死局。】
櫛名琥珀抱著膝蓋默然不語,失去焦距的眼瞳在虛空某一點停滯著。
手機那邊的青年沒有再出聲,隻是靜靜地等待著,耳邊是對方若有若無的呼吸聲。
“……那就試試看吧。”
過了許久許久,少年輕若夢囈的低喃終於在耳畔響了起來。
“希望你所允諾的是真實的,庫洛洛。但如果不是——”
他將臉龐埋進臂彎之中,隻覺得額角一跳一跳地抽痛著,似乎是隱沒其中的兄長的意誌在發出最為嚴厲的警告。
就算用膝蓋想也知道,做出這樣的決定,必然會令察覺自己脫離掌控的伊爾迷陷入暴怒。
到時即使臨時反悔、從旅團中抽身回返,也一定會受到堪稱血腥的酷烈懲罰吧。
更重要的是,屆時兄長再次動用念針,命令“不準離開我身邊”的可能性幾乎是百分之百。而他並不能篤定,俠客的天線能一直隱藏起來不被發現。
庫洛洛回答他:“如果不滿意,你隨時可以離開。”
櫛名琥珀挑起唇角,視線從兄長昨晚入睡的床鋪一側緩緩掃過,在每一處微小的凹陷和褶皺上駐留,似乎能夠憑借注視感受到那早已消散的體溫的暖意。
“‘離開’。是啊,當然了。如果不滿意,我就回到哥哥身邊來。”
之前對於邀請的那句應允更像是孤注一擲的賭博,輸掉的結果就是成為傀儡。
但是,即便如此——
“我也隻有這麽一個能去的地方啊。”
現在的時間畢竟已經稱不上早。
在詢問了旅團現在所在的位置、發現今晚九點前無論如何也無法抵達之後,櫛名琥珀便放棄了立即動身的心思。
原本打算明天上午乘坐飛艇出發,沒想到庫洛洛在得知這邊的情況主要是伊爾迷眼下不在)之後,主動提出了更加高效的建議。
“立刻出發,先去巴托奇亞共和國的邊境城市阿特阿斯,大約今晚八點就能抵達。”
“然後呢?我的情況你很清楚,時間一到就會昏睡,我不可能隨便讓自己獨自一人置身險境。”
“不是獨自一人。”
手機那邊傳來輕快的腳步聲,隨後是青年不緊不慢的否定。
“我現在動身,大概比你提前半個小時抵達阿特阿斯。到時候,我會去接你的。”
因為天氣原因,飛艇稍微有些晚點。
真正在目的地降落的時候,已經快要八點四十了。
漆黑的天空中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順著人流走出飛艇的櫛名琥珀揪住兜帽的邊緣,往下用力扯了扯。
本就昏暗的夜景因為落雨而更加模糊,路燈和航站樓窗戶中散發出小塊小塊的燈光,或橙或白,在濃鬱的夜色之中勉強苟延殘喘,微弱得像下一秒就要熄滅一樣。
為了避免被追蹤,手機早在出門前就扔在了家裏。
櫛名琥珀雙手插在兜中,視線從遮住眼睫的帽簷下垂落,跟著僅餘小半的視野中其他乘客交錯的步履前進,靈巧地避過麵前不時出現的薄薄一層灰色水窪,像是在玩什麽跑酷通關遊戲,一心一意和自己做鬥爭。
等到離開航站樓,原本同一趟航班的其他人宛若水滴一般,悄無聲息地融入周遭等候的人群之中。
已經抵達終點宣告通關,櫛名琥珀停下了想象中的遊戲,站在出口旁邊默默地等候著。
頭頂飄落的雨絲正在變得愈發密集、也愈發凶狠。罩在頭上的兜帽早已被洇濕,一滴一滴的雨水凝聚成瑩潤可愛的珍珠狀,順著帽簷在他眼前挨個滾落下來。
滴答。滴答。滴答。
分不清是水珠碎裂的聲音,還是秒針不緊不慢轉動的聲音。
體溫正在緩慢流失,即使有周身環繞的氣保護,濕噠噠的感覺還是讓人很不舒服。
緩緩閉上眼睛默數三個數,櫛名琥珀暗下決定,如果庫洛洛再不出現,他就先找個地方將就一晚,然後坐明天最早的一班飛艇回去,從此再也不搭理旅團。
三。
二。
一——
倒數還未結束,濕透的兜帽先一步被人拽了下來。
櫛名琥珀眯著眼睛抬起頭來,隔著近乎瓢潑的雨幕,視線從捧著自己側臉那隻指節分明的冰涼的手往上移,最終停留在青年帶著笑的臉龐上。
身著簡單的白衣黑褲,顯然因為出門過急沒有帶傘,和自己一樣渾身上下被淋得濕透,或許還要更慘一些。
白色的襯衫已經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分明的肌肉線條,流暢地一筆滑進緊束的腰帶裏。濕漉漉的黑發柔順地貼在愈顯蒼白的麵頰上,被纏裹在額頭上的繃帶承托,滿是呼之欲出的病弱氣。
那雙眼睛如同點漆一般烏黑又明亮,宛若海蚌蘊養了許久的珍珠,即使在這樣沉鬱的夜色裏,依舊斂著滯澀的沉沉暗光。
“抱歉,來得晚了。”
較之真實年齡更顯年輕、看上去像是個沉靜的少年而非青年的庫洛洛·魯西魯歉意地頷首,將對方鬢邊的亂發輕輕撩到耳後,隨即退開半步,自然而然地牽起了少年的手。
雨滴順著交握的十指流淌下來,在映出倒影的積水中激起重疊的層層漣漪。
“拜托俠客幫忙買了票,結果飛艇落地是在城北的新機場,和這裏隔著很遠——不過,還好趕上了。”
落雨和時鍾的聲音從耳邊消失了,隻剩下含著笑意的悅耳輕聲。
濡濕的冰涼肌膚觸感奇妙,令人聯想起裹著露水的月季花瓣,大堆大堆的、絲絨質感的白色花瓣,其下埋藏著玉石雕琢的骨架,堅硬而又溫潤。
或許是因為被雨水衝刷過,這個人渾身上下的氣息幹淨到近乎清澈,透露出極少在成年人身上見到的純稚氣息。
無論如何都稱不上惹人討厭,即使被牽著手也沒有太大惡感。
這樣的雨夜裏,被九點將至的緊迫感催促著,似乎一鬆手就會隻剩自己一個人——手指不自覺地微微彈動,但最終,還是安靜地選擇了放任。
而似乎篤定他不會推開自己一樣,青年偏過頭來,衝著櫛名琥珀眨眨眼睛,展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雨越來越大了……有點冷呢。要是下榻的酒店剛好派車來接我們就好了,可以嗎,琥珀?”
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之中,被他握在掌心之中的五指遲疑地收緊。
在理解他的暗示、繼而猶豫片刻之後,最終還是做出了讓步。
“……‘我準許’。”
前方的路口處傳來由遠及近的低沉悶響,那是輪胎碾過水窪的聲音。
黑色轎車破開雨幕,徑直向著這邊駛來,車頭射出兩束明亮的白色燈柱,將落下的雨絲照得絲絲分明,迅速停在了二人身前。
“您好,這裏是奧莉薇蘭大酒店的接機專車!”
“請問是琥珀先生嗎?雨下得太大了,之前您的朋友俠客先生打來了電話,特意叮囑我們把您接到酒店——再淋下去會感冒的,還請上車吧!”
穿著筆挺西服的司機毫不在意會被雨淋濕,專程走下駕駛座,彎腰為櫛名琥珀拉開車門,裹在白手套中的右手貼心地抵著車頂以防磕碰。
他低頭鑽進車內,庫洛洛緊隨其後落座,在司機恭敬地關上車門、從車頭繞回駕駛座的間隙裏,笑眯眯地湊上前來,將車上事先準備好的白毛巾展開,裹到前者一綹一綹向下滴水的銀發上細細揉搓著。
等到大部分水分都被吸幹,少年看起來像是一隻毛發炸蓬的小貓咪,青年才滿意地收回手來,黑眸裏噙著難言的、閃爍的暗光。
“一直都很厲害呢,琥珀。”
絲毫不吝嗇誇獎,伸開五指慢吞吞地將對方半幹的銀發理順,庫洛洛注視著仰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享受服務的孩子,唇邊笑意漸深,輕柔地那隻瓷色的纖細右手捧了起來。
眼睫低垂、微微顫動,他垂下頭來,最終堪稱虔誠地將手背抵到了自己唇邊。
“——歡迎來到旅團。”
歡迎來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