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 8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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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導學生?”
雖然沒有直接開口,但櫛名琥珀的表情和眼神,已經明明白白把“你這家夥又在說些什麽胡話呢”寫在了臉上。
“還真是一點都不懂得掩蓋自己的想法啊,琥珀醬。”
五條悟半真半假地抱怨著,從麵前的抹茶蛋糕邊緣舀下一大勺,啊嗚一口塞進了嘴裏。
名為伏黑惠的少年坐在一旁,表情和櫛名琥珀一樣冷漠。
後者埋頭小口小口吃著草莓蛋糕,不時抬眼看看一旁妹妹安娜的表情,察覺女孩似乎對甜點的味道相當滿意之後,眼底流露出的神色稍微柔和了些。
……簡直像個普通人一樣。
如果之前沒有和五條悟一同提前一步趕到,目睹了少年是如何輕描淡寫地將數十隻怪人斬殺於街道之上、不以為意地站立在屍山血海中,也許此時同樣會被這幅假象所欺騙吧。
怪人和咒靈是不同的。
雖然同樣站立在人類的對立麵,但前者畢竟是由人類轉化而來,受到傷害時會流血、會哀嚎,和模樣稀奇古怪、更加接近於臆想之中造物的咒靈相比,更加容易讓人產生共情。
以上這些區別,並不會代表伏黑惠對這些怪人抱有同情之感。
畢竟在理念崩解的那一刻,就不能稱之為人類了,而是站在了人類的對立麵。
但區別又切實地存在著。
這意味著,在這些血肉之軀受到摧殘而崩解為肉沫之時,就算是站在正義的立場上,出手的英雄也往往出於人的天性,自然流露出難以遮掩的嫌惡和抵觸之色。
而這些,對於自尋死路的怪人的厭惡、對於令人作嘔的場景的反感……
一切一切的負麵情感,在親手製造了那幅地獄圖卷的少年身上,沒有任何表達。
伏黑惠握拳抵在唇邊、和那股嘔吐的衝動做鬥爭,勉強堅持著朝血海中央望過去的時候,銀白長發的少年眉頭微蹙,像是某種在淤泥之中掙紮著向上生長,下一秒就要被渾濁汙泥所淹沒,散發出瑩瑩光芒的纖弱的花。
【“把你家附近弄得這麽髒,真的很抱歉。”】
……就隻是這樣?
這幅對於生命消逝近乎理所當然的漠然態度,讓伏黑惠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微微有些發寒。
盡管對那些死有餘辜的怪人沒有任何憐憫之心,但是,就在那一個瞬間,伏黑惠想起了將自己拽來這裏、神神秘秘地說要把他介紹給某個人的時候,五條悟帶著某種微妙的莫名神情,提前打下的預防針。
“——雖然說性格可能有點古怪,但歸根結底,是個十足十的好孩子哦。”
【有點古怪。】
【好孩子。】
雖然早就知道五條悟這種不靠譜的大人嘴裏說出來的話不能信……但是,到底是發生了什麽,濾鏡才會厚到這種程度啊?!
櫛名琥珀慢吞吞吃完了草莓蛋糕,在詢問妹妹安娜是否要再來一份,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之後,才抱著咒骸懶洋洋縮在椅子上,垂著眼睫聽齊格飛匯報昨天自己離開之後發生的事。
出乎意料之外,吠舞羅風平浪靜,沒有任何稱得上異樣的事情發生。
assass的禦主,是這樣將對手顯而易見的弱點置之不理的騎士精神信奉者嗎?
總覺得不太可能。
——是被什麽意料之外的因素絆住了腳步吧。
目前敵人在暗己方在明,小心一些總是沒錯的。
簡單囑咐了齊格飛保護好安娜,聽見從者說昨晚真人返回酒吧、轉告了自己的話以後,就以逃命般的架勢消失在街角,速度快到幾乎留下殘影,不由得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真的很討厭自己啊,那家夥。
明明也沒有做什麽……
不如說,明明是把從人類惡意中誕生出來的咒靈當做稀有寶可夢那樣珍視著,像小熊玩偶一樣愛不釋手呢。
——明明之前都因為咒靈總是暗搓搓搞事情的討人嫌態度而有些厭倦了,但是,在念能力者構築的幻境之中,和貓貓一起蹉跎了不知多少時光後,櫛名琥珀也隨之轉變了態度。
雖然是討人嫌的貓貓,但終究還是自己的貓貓。
嗯,下次見麵還是盡量帶在身邊比較好。
至於正在下水道中等待著同伴們聚集、對毀滅人類的大計下一步操作進行討論的真人突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感覺遍體生寒這回事,櫛名琥珀選擇無視。
傑諾斯和消滅怪人首領後匆匆返回的埼玉一同與獵人協會接洽,開始給這次襲擊事件收尾,所以並沒有被樂見其成的五條悟拽來這家甜品店。
想一出是一出的不靠譜大人是怎麽說的來著。
“既然是我的搭檔,四舍五入就是高專的半個老師了!所以說,要不要和我一起教教學生試試看呢琥珀醬!”
是會讓人不加思索選擇拒絕的提議呢。
更何況——
摩挲著咒骸纏繞在自己小臂上的猙獰長尾,櫛名琥珀抬起頭來,向著對麵自始至終一語不發的少年投去了一個眼神。
像是接收到了什麽信號一樣,對方原本就挺得筆直的脊背越發繃緊,連帶著海膽一樣的黑發,似乎都根根筆直地豎了起來。
顯而易見的,這孩子並不喜歡自己。
不如說,這幅態度才比較正常?
總覺得回到東京以後,遇到了太多違背常理的事、違背常理的人。
譬如堅定的認為自己需要保護的傑諾斯。
再譬如從第一次見麵起就十分熱絡地湊上來的五條悟。
櫛名琥珀至今也沒有弄清楚,這家夥內心深處打的到底是什麽主意。
——但是,隱藏在隨心所欲的率性外表之下,那份感情是絕對真實的。
深究他人深深埋藏著的幽微情緒,理解那其中指揮行動的具體邏輯,對他而言,未免太過困難。
而這樣的自己,不知不覺身邊卻匯集了這麽多的人。
櫛名琥珀不由自主收緊手臂,抱緊了懷中的咒骸,覺得有些恍惚。
“……沒關係嗎?”
正和第二份抹茶蛋糕做鬥爭的五條悟抬起頭來,含著勺子對這邊投來一個詢問的眼神。
把【六眼】的秘密對自己和盤托出,手把手將自己帶入從不向非咒術師敞開的咒力領域,將從不主動向前邁出一步的自己視作搭檔……抑或友人。
而被問及為什麽這麽做的時候,總是打著哈哈敷衍過去,回答說等時間到了,該知道的那些琥珀醬自然會知道。
對於原因,櫛名琥珀也有所猜測。
就像英靈座獨立於世界之外,位於座上的英靈擁有過去、現在、未來的全部記憶,而被召喚於世的從者隻是英靈的一個側麵,從擺滿記憶的書架上抽取一冊進行閱覽,隻能了解片麵的記憶一樣——
現在的自己,同樣沒有關於和五條悟相識的記憶。
藉由與時間相關的魔法進行操作,那也許是發生在自己的未來、對方的過往的事。
為了避免時間線的改變,五條悟對此緘口不言,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不論那次相識是怎樣奇特的故事,為現在這個時點上幾乎等同於陌生人的自己做了這麽多事,真的沒關係嗎?
轉瞬之間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五條悟把小銀勺擱置到盤子一邊,向後仰靠在椅背上,一雙長腿向前伸開,有些苦惱地扯了扯眼罩的邊緣。
……明明做出了這麽多努力,結果對方還是完全做不到毫無芥蒂地接納自己呢。
得出的結論是,還需要繼續努力。
並不是注意不到惠對琥珀顯而易見的抵觸態度,也明白原因為何。
與伏黑惠隻是基於內心深處的隱隱不適而下意識選擇戒備不同,五條悟深刻地明白,名為櫛名琥珀的個體、那種稍微流露些許便足以讓人敬而遠之的特質究竟來源於何處。
對方童年的那些經曆,除當事人之外,沒有任何人比他更為清晰透徹地了解。
【根本不明白生命究竟有何處值得尊重。】
【之所以像現在這樣勉強在社會規則內行事,完全是由於吸取了過去的教訓,顧及到周圍人的看法罷了。】
如果身邊沒有三觀健全的引領者自始至終提供陪伴、給予教導,或者更甚一步,被別有用心者循循善誘,灌輸與社會道德截然相反的行動準則……必然會出現悲劇性的結果。
名為傑諾斯的職業英雄,或許也是隱約察覺到了這一點,才會努力寸步不離守護在少年身邊的吧。
就像一張純然不染的簇新紙張,放在白色染料之中便是白色,接觸到黑色染料便會化為黑色。
孤身一人走在岌岌可危的鋼絲上,任由或左或右、來自不同陣營的砝碼施加在自己肩膀上。
雖然目前為止,由於血脈親人櫛名安娜的存在,看似被牢牢維係在偏向秩序的這一邊,但若是不知何時被施加了更為沉重的砝碼,就必然會無可遏製地朝著另一側跌落。
等到那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也許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
所以不論是出於友人、抑或是五條悟自身的立場,必須確保的唯有一點。
“雖然這麽說可能有些奇怪,但是——”
將眼罩的邊緣微微拉下,露出那仿佛無邊無際向最深處延展的蒼空之瞳,靜靜地、一瞬不瞬地注視著這邊。
“能接納我更多一些嗎,琥珀醬?”
越親密越好。
陪伴得越多越好。
直到超越了友人的範疇,變成人生之中無可取代、無可動搖、最為特殊的存在。
如果自身沒有目標,就把我當做目標;如果缺乏準則,就圍繞我來建立準則。
……最開始並非出於私心。
隻是覺得,如果占據那個位置的是我,就再也不需要擔心你被夜色深處鑽出的鬼怪輕易蠱惑,跌落到萬劫不複的深淵之中了吧。
但時間一點一點流逝,當初如此純然的理由之中又沾染了多少私心,以至於“想要守護這個人”的目的和“成為這個人的特例”的手段相互調轉——
誰知道呢?
注視著對麵雙眼微微睜大、毫不掩飾些許茫然的櫛名琥珀,五條悟托著下巴,帶著慣常的燦爛笑容偏頭發出了詢問。
“不可以嗎?”
盡管小蘿莉櫛名安娜看起來很想把蛋糕盤子扣在自己臉上,少年懷中抱著的咒骸也握緊了係著蝴蝶結的長槍,護主心態十足的齊格飛更是眉頭緊蹙、一副毫不掩飾的警惕態度——但是,對於對方將要給出的回答,他心知肚明。
“……如果這是你的願望。”
對於自己在意的人,自始至終,從來就沒有拒絕這一選項。
在白熾燈光線的照耀下,那對澄澈的紅眸宛如不起波瀾的凝固的酒液,無言地散發出誘人的醇香。
櫛名琥珀如是回應到。
“‘我準許’。”
明白這句承諾代表什麽,青年嘴角的笑容愈發熱烈,也愈發真實了。
一旁的伏黑惠正震驚於和看似很懂偽裝的櫛名琥珀相比,原來自家老師五條悟才是欺騙對方感情的屑,肩膀就被後者大大咧咧地一把摟住。
“那麽,我和惠今後就請多多指教了,琥珀醬!”
完全沒有發言權的伏黑惠:“……請多指教。”
對麵抱著人偶的少年投來若有所思的一瞥,衝著他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伏黑惠莫名鬆了一口氣。
也許和第一印象不同,會是個很好相處的人?
————————————
終於擺脫了屑老師的強製營業,回到家中的伏黑惠拉開椅子坐下,長出一口氣之後,有些疲憊地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總覺得意外卷入了麻煩的事情。
無論是將名為櫛名琥珀的少年視作搭檔、帶入高專,還是突然心血來潮邀請後者成為兼職教師,無疑都是五條悟自作主張的行為。
至於動機,大概也恰如青年所剖白的那樣,隻是希望和對方產生更深刻的聯係罷了。
這樣複盤一遍的話,莫名其妙摻和其中的自己不就隻是個刷好感度的工具人而已嗎——!
清醒過來的伏黑惠俯下身來深深吸氣,將手掌用力抵在額頭上,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完全不想稱呼那個不靠譜的家夥為老師,果然和他摻和上關係的事情都隻會被坑而已吧!!
冷靜,伏黑惠,冷靜下來……
大不了今後盡量避免和那位櫛名琥珀產生交際就好。
思來想去,也沒有什麽必須和那個人打交道的理由……
沉浸在自己思緒之中的少年,眼神忽地一凜。
原本應當隻有自己一人的在家中,浴室卻隱約傳來了嘩啦啦的水聲。
屏住呼吸迅速結印,一黑一白的犬形式神從影子之中浮現,迅捷無聲地朝著聲源處奔去——
緊閉的房門在此時打開,成年男性裹著浴巾的身影伴隨著蒸騰的水汽出現,注意到向這邊撲來的玉犬之後,下意識“嘖”了一聲。
“……是你?”
原本因為不明身份的闖入者而繃緊的肌肉瞬間鬆懈,式神也隨之消散,重新回到了影子之中。
伏黑惠放下結印的雙手,微微眯起眼睛,堪稱疑惑地打量著對麵的男人。
“怎麽突然到這邊來,是賭馬又把生活費輸光了嗎,父親?”
被親兒子狠狠紮了心,正在擦拭著滴水的頭發的伏黑甚爾臉色一黑,強行轉移了話題。
“在附近辦完事情,恰好過來一趟而已。倒是你,管起你爹來一套一套的,自己還不是在外麵亂跑?!”
“才沒有。”
伏黑惠小聲反駁道。
雖然從小和父親相處的時間不多,後者又總是在各個情人家中流連、要麽就是在去賭馬的路上,大概稱不上有多麽深厚的感情……但此時此刻,依然克製不住自己傾訴的欲望。
“是五條老師。他——”
簡單講述了之前發生的事。
不指望對方能多麽感同身受,不如說,伏黑甚爾能夠靜靜聽完,已經很讓他驚訝了。
而對方在捕捉到“櫛名琥珀”這個名字時,和先前興趣缺缺的敷衍態度形成鮮明對比、所展現出的昂然興味,更是讓伏黑惠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早知道就不該說多餘的話了!
而父親表露出的態度,更是打消了伏黑惠最後一絲消極怠工的幻想。
伏黑甚爾一手拽著浴巾,一手深沉地搭在了已經隻比自己稍稍矮上一絲的少年肩上。
“好好相處,深入了解,然後給我傳遞更多消息吧。”
“如果那個已經發生的‘未來’的確由‘現在’決定……說不定我們兩個的命運,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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