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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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東京地下的下水管道深處。
    終於獲得了來之不易的自由,久違地恢複了人類形態的真人難得放鬆地躺在吊床上,手上習慣性拿著的書已經許久沒有翻過一頁,隻是盯著頭頂遍生青苔的管道牆壁盡情發呆。
    耳畔回蕩著生活汙水嘩啦啦流過的歡快聲響。他的同伴之中,漏瑚與小章魚陀艮都已經收到消息抵達了這裏,正默默等待著最後一人,尚未出現的森林咒靈花禦。
    至於在等待的過程中,間歇性出現的背後一寒、仿佛被什麽人突然想起的感覺……真人選擇無視。
    等到花禦終於出現的時候,他已經差不多習慣了和自己做鬥爭。
    “你消失了一段時間。”
    從人類對森林的恐懼中誕生的詛咒以那種特有的、帶著共鳴的奇異腔調詢問,“發生了什麽事嗎?”
    “嗯,這就是我要說的!”
    打起精神從吊床上坐起,將先前心不在焉翻閱著的三流隨手扣在一旁,真人捏著從肩頭垂下的灰藍色發辮,以不帶個人感情的態度簡單敘述了最近發生的事。
    感受到宿儺手指的氣息而前往廢棄工廠,結果被守株待兔不懷好意的魔術師所捕獲;被強迫簽訂了完全無法違背後者意誌的強力契約,然後一直忍辱負重以貓貓形態潛伏在少年身邊這句劃掉);與此同時也獲知了些許有關咒術界的信息——
    “等一下!”
    捕捉到重點的漏瑚強勢出聲,不期然打斷了他。
    天生暴躁的脾氣讓火山咒靈沒有一絲按捺著聽完後續發展的意思,青灰色皮膚的火山頭上前兩步,獨眼緊緊盯著坐在吊床上的同伴,其中滿是毫不掩飾的質問與審視之色。
    “‘無法違抗的強製契約’?究竟強力到何種程度,是三言兩語就能輕易欺騙、還是連同內心想法都能被另一方掌控得一清二楚?”
    ——這個問題,真人實際上無法回答。
    雖然施加了契約這層束縛,但櫛名琥珀所下的強製命令,其實也隻有讓他變成貓咪模樣,被少年抱在懷裏而已。
    至於內心的想法和感情,對方究竟是否能夠輕易探知,在漏瑚發問之前,真人甚至並不覺得這層關係有什麽值得在意之處。
    因為歸根結底,他從未在櫛名琥珀麵前多麽賣力地掩蓋過內心所想。
    對人類的厭惡、挑撥離間的伎倆,乃至於對名義上的主人相對於常人堪稱格格不入的性格直接出言嘲諷,對當時的真人來說,都是不假思索自然表露的舉動。
    ……為什麽會這麽做?
    作為從人類對同類的恐懼之中誕生的咒靈,毋庸置疑的,真人痛恨著所有的人類。
    正因為了解他們最為幽微的感情、明白他們最為扭曲的想法,所以較之其他咒靈同伴們,這份憎惡與鄙棄來得更為猛烈,也更為切實。
    對於幫助了自己的人隻想要索取更多,意見不同的人就恨不得置其於死地;
    以剝削欺淩更為弱小的同類為樂,借助網絡肆無忌憚地將惡意訴諸他人;
    ——無論打著多麽冠冕堂皇的旗號,最終所希求的,無非都是滿足自己內心深處那些見不得光的扭曲欲望罷了。
    正是因為從這份欲望之中誕生出來,所以無論在多麽細小、多麽閃逝的惡意,都能夠輕易察覺。
    對真人而言,人類就隻是由這樣汙濁的細碎情感糅合起來的,醜惡的造物而已。
    但櫛名琥珀不同。
    和之前接觸過的所有人類都有所差別,就像他之前描繪的那樣。
    如果常人正麵負麵的情緒評分都是百分製,那麽正麵情緒是貧瘠到可憐的“1”,負麵情緒則是始終不曾存在過,象征著空、象征著無、與其說是人類不如說是人偶的“0”。
    少年的心緒始終空空蕩蕩。
    沒有浸染任何雜質、也不表達任何事物,那是澄澈到一眼便可盡覽,幾乎能在其中看見自己倒影的透明水晶。
    唯有在碰見少數幾名在意之人時,胸腔之中會翻起緩緩蕩開的柔和漣漪——
    對於被抱在懷中的真人貓貓而言,像是巢中滴落的蜂糖一樣,是讓人忍不住呲牙咧嘴的齁甜味道。
    人類的感情,會有如此純粹的甜味嗎?
    盡管轉瞬即逝、並不長久,少年的心湖絕大部分時間都是一絲波瀾也無的空曠寂寥,即使盡力往其中投擲石子,亦不會給出絲毫回應的,徹骨的緘默。
    但是,每到這個時候,咒靈的心底都忍不住冒出之前所說的疑惑。
    而得到的結論是,名為櫛名琥珀的少年,不過是個無法理解人類複雜的情感、也同樣不懂得偽飾自身的怪物罷了。
    【人群之中的異類。】
    【比起人類……更像是我的同類。】
    正因為在少年身上感受不到絲毫諸如猜忌、厭惡、掌控欲之類的負麵感情,真人才會肆無忌憚地多次試探。
    而無論他怎樣在常人忍耐的底線上瘋狂起舞,少年給予他的回應始終如一。
    ——那就是沒有回應。
    到了最後,更是毫不在意地給予花費大把力氣抓到的寵物以自由。
    這種態度讓真人恍然意識到,櫛名琥珀對於自己這隻誕生於人類惡意的特級咒靈,自始至終所抱持的態度,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隻是對於稀有寶可夢的好奇罷了。
    正常人會對一隻稀有品種的貓貓心思深沉地使用計謀,命令它臥薪嚐膽潛入敵營,帶來喵星的情報嗎?
    正常人不會,腦子裏壓根沒有這根弦的櫛名琥珀更加不會。
    但是,以上的全部推論,畢竟來自真人由於自身特質而對人類情緒的格外敏感,以及在前段時間的相處中對櫛名琥珀性格的了解。
    換而言之,就是相當主觀。
    就算如實告知,自己的同伴們也會因為自身所背負的、無法違抗主人所有命令的那份契約,而失去所有可信度。
    歸根結底,真人並不認為這份契約的強力程度會對自己造成任何影響。
    單純將自己視為寵物的少年,說是愚蠢也好、天真也罷,從來就沒有將他當成打入咒靈內部的手段。
    那顆總是空空蕩蕩的漂亮腦袋裏,大概根本就沒有搭載能產生類似想法的構件吧。
    但顯然,對櫛名琥珀這個個體沒有任何了解而對人類整體的卑劣作風相當熟悉的其他咒靈,並不這麽想。
    真人的沉默時間太過漫長,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下水道中的氣氛也變得無比壓抑和凝重起來。
    甚至連有所察覺的小章魚陀艮都不安地擺動著觸手,躲到了花禦的身後。
    沒有得到答案的漏瑚後退半步,和吊床上的真人拉開了距離。
    微微眯起的獨眼之中,警惕和猜忌之色愈發明顯。
    “……如果真的被那樣操縱了的話,現在的你的一言一行,甚至都未必是出自於自身的意誌吧。”
    對於咒靈們而言,既然真人無法反抗來自櫛名琥珀的命令,那麽顯然,他將不再值得信任。
    無法確定他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別有用心,退一萬步講,就算什麽也不做,隻要簽訂了契約的人類發出詢問,無論多麽絕密的計劃,隻要真人知情,就不得不如實回答。
    “若是真的如你所說,你不會以為我們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裏交換信息吧?”
    被無止境懷疑的真人有些煩躁地懟了回去。而咒術師沒有蜂擁而至這個事實,也的確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現場的氣氛。
    但也僅此而已。
    最關鍵的問題依舊沒有解決,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此之前,在咒靈們的小團體中。真人因為對人類行為模式的了解、以及層出不窮的主意隱隱成為了主導者,而此時此刻,這個被眾人默認的位置顯然即將易主。
    未曾設想過的發展方向,讓真人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同為特級咒靈,早已習慣了對同伴毫無保留地分享自己得到的所有信息。
    在真人脫困之後,第一反應就是將自己這些最為親密的同伴召集起來,如實交代了自己近期的收獲,不曾隱瞞契約的存在。
    ……到了最後,卻收獲了這種互相猜忌的局麵。
    【這樣的話,不就和那些人類一樣了嗎?】
    帶入同伴的立場無法信任自己,理智思考之下,真人並不是不能理解。
    厭倦。失望。無力。
    諸如此類……隻是胸腔中有些從未體會過的感情在萌發罷了。
    他以手支頤,垂著腦袋思考了一會兒,最終選擇從吊床上跳了下來,輕快地落地之後,在花禦和漏瑚情緒複雜的注視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沒辦法啊。雖然我覺得,能夠將契約的存在如實告訴你們,已經說明那個人沒有操縱利用我的想法了……嗯,但是,隻要風險存在,總歸不那麽令人放心啊。”
    “——總之,我果然很討厭這種像是人類一樣彼此猜忌的環節。”
    垂著三條藍灰色發辮的青年幻化身形,在原地變成了渾身密布縫合線的藍灰色貓咪。稍微拉伸了一下軀體之後,肆意地甩了甩蓬鬆的大尾巴。
    貓咪的腳步輕快、步伐敏捷,踩著下水道少數幾塊相對幹燥的地磚靈活跳躍著前進,很快就把另外幾隻特級咒靈拋之腦後,消失在視線範圍之外。
    隻留下漸遠的聲音逐漸飄來,在鋪砌牆壁的石板上碰撞出飄渺的回音。
    “既然如此,我會回到那孩子身邊潛伏下來。後續的信息我會設法傳來,至於真實與否,就麻煩你們自己判斷了哦?”
    “和愈發肖似人類的你們相比……似乎他更像是我的同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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