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 亡國之君21 你的明君養成係統已上線……

字數:14796   加入書籤

A+A-




    故地重遊這個想法是姚容提出來的。
    自從齊明煦他們那邊的事情逐漸步入正軌後, 南流景也將注意力從他們身上挪開,投入到解答這兩道問題上。
    他原以為,自己在經曆了這麽多事情後, 麵對這兩道問題應該不會再出現束手無策的情況。
    事實上,他將自己關在屋裏想了好幾天,確實也動筆寫了一些文章。
    文章上的每一句話, 都是他這一年多來的見聞。但不知道為什麽,文章最終呈現出來的效果很差。
    差到在姚容和屈建白看見之前, 南流景就默默揉成團丟進紙簍裏麵了。
    正好梁光譽過來別院找他, 南流景就決定出去外麵散散心,然後他就被姚容叫來了這裏——
    [當初你是在晴水村產生疑惑的, 現在遇到瓶頸了, 不如就再回晴水村看看吧。]
    剛下過雨,晴水村村口一片泥濘。
    平時最喜歡待在柿子樹下納涼閑聊的村民,這會兒都不見蹤影。隻有鬱鬱蔥蔥的柿子樹依舊矗立在那裏。
    南流景走下馬車, 小心翼翼避開水窪, 卻還是一個不小心踩中了。
    既然鞋子已經髒了濕了, 南流景也就徹底放開了, 大步跨過積水:“一年過去了, 不知道那片柿子地生得如何了。”
    姚容道:[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南流景點了點頭,他還記得那片柿子地的大概位置,沒有人引路也能自己走過去。
    晴水村和記憶裏幾乎一模一樣。
    一樣泥濘的道路。
    一樣破舊的泥瓦房。
    唯一奇怪的是,南流景一路行來, 沒有見到任何村民。
    “有點奇怪。”南流景微微擰眉, “難道雨一停,村民就去地裏幹活了?”
    “殿下,那邊好像有點不對勁。”跟在南流景身後的侍衛目光一動, 指向前方。
    南流景側耳,隱約聽見一陣嘈雜喧囂聲,仿佛整個村子的動靜都匯聚到了那裏。
    大燁已經很久沒有風調雨順過了。
    南地水澇,北地旱災,邊境兵禍,還有各種層出不窮的苛捐雜稅、土地兼並和貪官汙吏,都成為了壓在老百姓頭頂上的大山。
    晴水村距離京都隻有幾十裏地,東麵臨山,西麵臨水,地理位置十分優越,就算是天災最嚴重的時候,這裏的老百姓也能勉強活下去。
    但自從十五年前姚老將軍戰敗後,朝廷為了重新構築邊境防事,開始加增賦稅和強製征兵,晴水村的青壯年越來越少,每年要繳納的賦稅卻越來越重。
    一直到去年,在村長的帶領下,晴水村開墾了幾畝山地種植柿子樹苗。看著越長越好的柿子樹,村民們臉上才稍微露出幾分笑容。
    那是生活重新有了盼頭的喜悅。
    今年,一些年份偏長的柿子樹陸續開花了,地裏的莊稼也到了可以收獲的時候,老人婦女每天起早貪黑,孩子也不再睡懶覺,勤勤懇懇往地裏跑,給大人送水送吃食。
    連著忙活了大半個月,村民們終於趕在秋天雨季來臨之前,收割完了所有莊稼。
    雖然收成不高,但村民們還是三三兩兩相約著去集市買肉,打算給家裏貪嘴的孩子加加餐。
    可誰知,肉剛買回來,喜悅的氣氛還沒從村子上空消散——
    聞到肉味的酷吏也跟著進了村,催促他們盡快繳納賦稅。
    朝廷一直在巧立名目收稅,就算是和官府打過最多交道的村長,也沒有完全弄明白所有稅款。但他們聽到了最後的結果——
    他們剛剛收上來的糧食要上繳七成,隻能自留三成。
    這三成裏,既包括他們全家人一年的口糧,也包括他們明年的糧種。
    一聽到這話,村民們頓時炸了,七嘴八舌道:“去年才剛從六成漲到六成半,今年怎麽還漲?”
    “就是,去年咱們村的糧食就不太夠吃,最後好多人都要靠挖野菜度日,這才沒有出現餓死人的情況。”
    “今年的收成可比去年差,這——這叫人怎麽活啊!”
    縣城官吏吊著眼睛看村長:“我隻給你們五天時間。”
    又不耐煩地朝周圍百姓怒吼道:“你們要抱怨別衝我來,我是按照縣令大人的吩咐辦事。縣令大人也是按照上麵的意思辦事。”
    “要是你們覺得賦稅重,你們自己去和朝堂上的那些大人說,跪在他們麵前求他們發發善心,給你們減減賦稅。要是沒那個能耐讓那些大人物改變心意,就馬上閉嘴吧。”
    晴水村村長正是當年跟南流景攀談過的老者。
    村長唇角苦澀,張了張嘴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深深長歎:“我們懂的。”
    他本就弓得厲害的脊背不堪重負,彎得更深,仿佛永遠也沒有辦法再挺直:“大人放心,道理我們都懂的。”
    “行。是個明白事理的。”官吏滿意地點點頭,又道,“還有另一件事要交代你們。”
    村長心頭咯噔一下:“不知是什麽事情?”
    官吏道:“據說今年北邊狄戎遭了災,死了很多牲畜。他們的糧食不夠了,冬天很可能會出兵劫掠邊境。朝廷打算再征一些兵。”
    “征兵!?”村長難以置信地盯著官吏。
    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還勉強能控製情緒的村民們頓時炸了。
    “什麽,還要再征!?”
    “你們說朝廷打了敗仗,於是你們征走了我的大兒子,又征走了我的二兒子和三兒子。他們一去就是好幾年。這幾年裏,我沒有收到過他們寄回來的錢,也沒有收到過他們寄回來的信,連他們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我們村裏的青壯年都上戰場了,你們還要征誰?是我這把五六十歲的老骨頭,還是我那隻有十一二歲的大孫子?”
    婦人看著身側十五六歲的兒子,一言不發,隻是默默用自己單薄的身體擋住兒子。
    “大人……”村長環顧四周,老淚縱橫,“真的不能再征了啊,我們村裏已經沒有青壯年了。”
    官吏冷冷一笑,伸手推開村長:“剛剛誇你是個明事理的,轉頭你就不懂事起來了。”
    “你們想想,朝廷要是不征兵,怎麽有足夠的人保衛邊境?要是不保衛邊境,任由狄戎長驅直入,到時遭殃的不還是你們這些人?”
    地上濕滑,村長被推得一踉蹌。
    站在村長身後的大孫子慌忙去扶,才沒讓村長摔倒在地。
    眾村民見狀,紛紛怒視官吏。
    被婦人護在身後的少年一臉稚嫩,聲音裏卻滿是倔強:“狄戎打過來,我們確實會死。但朝廷現在這樣逼我們,難道我們就還有活路嗎!”
    官吏勃然色變,用長鞭對準少年,陰冷道:“不是說你們村裏沒有青壯年了嗎,我看這裏倒是有個年輕氣盛的!就你了,你們村的征兵名單裏要是沒有你,我就在你們村多征十個人!”
    婦人驚惶跪下,向官吏磕頭求情:“大人,求求您大發慈悲原諒這孩子吧。他爹以前是跟著姚老將軍打仗的,後來戰死在了外邊,這孩子從來沒見過他爹。我們家就這麽一個獨苗了啊。”
    “娘——”少年眼眶都紅了,彎下腰去拉婦人。
    婦人伸手去打少年:“你這孩子,還不趕緊跟大人求情!快跪下!”
    少年抿唇,背脊反而挺得更直:“就算跟他磕頭求情,他也不會放過我們的。他們這種貪官汙吏,非要把我們都吸髓敲骨了才肯罷休。”
    “好!好得很!”
    官吏上前,手中鞭子一甩。
    破空聲響起,卻不是朝著少年甩去,而是襲向了婦人。
    就在長鞭即將落到婦人頭上時,官吏先一步被踹翻在了地上,吃了滿嘴泥水。
    他疼得麵目扭曲,又有種丟了麵子的惱怒感,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怒吼道:“誰!誰敢打我!你們敢毆打朝廷官吏,這是要公然造反啊!你們都給我等著,我回去之後一定要將此事稟告給縣太爺!”
    還不等他站穩,他又再次被人摁倒在地。
    直到這時,官吏才看清了那個製服他的男人——人高馬大,右手按刀於側,一副侍衛打扮。
    原本圍成圈的人群分出一條道,南流景身著玄黑錦服越眾而出:“真是好大的威風,一個無品無階的小吏,也敢往老百姓頭上扣造反的帽子,看來整個永安縣的縣衙都爛透了。”
    官吏的憤怒都凝固在了臉上。他這種人,最清楚什麽人能夠得罪,什麽人不能夠得罪。
    “這位……”
    南流景懶得再跟這種狗仗人勢的東西廢話,朝侍衛一揮手。
    侍衛立刻堵住官吏的嘴,將官吏拖了出去,不讓官吏留在這裏礙南流景的眼。
    南流景看向那個癱軟在地上的婦人,提醒少年:“快將你娘扶起來吧。”
    南流景又看向村長,溫聲詢問:“村長,您還記得我嗎。我去年來過你們村子。”
    村長連連點頭:“記得,當然記得。貴人這通身氣派,我想忘也忘不掉啊。”
    婦人剛被扶起,又猛地朝南流景跪下。
    南流景眼疾手快,連忙扶住了她:“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不用下跪。”
    村長在旁邊也勸了幾聲,婦人這才帶著兒子離開。
    村長又讓院中其他村民也離開,原本擁擠的院子再次變得空曠。
    “貴人要進來喝些茶水嗎?”村長問南流景。
    南流景道:“麻煩了,來杯溫水就好。”
    坐下喝了兩口水,南流景問起村裏的一些事情,村長都一一說了。
    南流景了解完自己想了解的情況,決定去柿子地看看。
    “我帶您去看看吧。”村長連忙道。
    南流景指著趴在門口偷看的孩子,微微一笑:“讓您的大孫子帶我去吧。去年也是他給我帶路的。”
    去年南流景過來晴水村,那個給他帶路的小男孩,就是村長的大孫子。
    小男孩不好意思道:“貴人,我不是有意偷聽的。我娘讓我來給你們送棗子。”
    他手裏抱著一個碗,碗裏裝著幾大顆青棗。
    南流景隻拿了一顆:“剩下的你和你妹妹吃。我記得你是有一個妹妹對吧?”
    小男孩高興點頭,領著南流景向外走去。
    兩人剛走出門口,就看到那個黝黑少年如同雕塑般沉默立在那裏。
    見到南流景,少年眼中才浮現出一絲波動。他下意識想向南流景靠近一步,又在抬腳瞬間收了回去,局促地站在原地。
    南流景道:“那個官吏被帶走了,他不會再來禍害你們村子了。”
    一聽這話,少年直接跪了下來,向南流景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這位貴人,求您大發慈悲,讓我在您身邊謀求一份差事吧。什麽差事都行,我一定會好好做事的。”
    南流景沒想到他會給自己跪下,等他反應過來時,少年的三個響頭都磕完了:“你剛剛不是不願給官吏磕頭求情嗎。”
    少年聲音倔強:“向豺狼虎豹求情是沒用的。”
    南流景喜歡這個答案,伸手將他扶起:“你叫什麽名字。”
    “回貴人話,我叫楊鎮。”
    南流景直接吩咐侍衛,讓侍衛安排楊鎮。
    他身邊缺人,給楊鎮安排一個差事很容易。至於楊鎮能不能把握住機會,將來能走得有多遠,就看楊鎮自己的了。
    斜斜的山坡上,柿子樹層層鋪疊而起。
    雨水衝淨了枝葉上的塵土,透出一種雨後晴天的澄澈。
    放眼望去,滿山青綠。
    南流景讓小男孩留在山腳等待,他獨自走進林間,撥開麵前攔路的枝葉:“老師,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晴水村會發生這些事情。”
    [沒錯。]
    依照原曆史線來算,大燁隻剩下五年氣數。
    姚容的到來改變了一些東西,卻沒能改變整個曆史大勢——朝廷依舊如原曆史線那般加稅征兵。如果什麽都不做的話,從明年開始,各地老百姓會因為走投無路被迫揭竿而起,最終形成席卷天下的起義浪潮。
    [流景,你在聽完晴水村的遭遇後,是否對村民們心生憐憫。]
    “是。”
    [打算幫他們嗎。]
    “當然。”
    姚容問出最關鍵的問題:[那你打算怎麽幫他們。]
    南流景抿了抿唇,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我會派人去調查那個官吏,好好懲辦他。”
    “我還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幫晴水村減少賦稅、免除征兵。”
    他垂下眼眸。
    密如鴉羽的睫毛輕輕覆蓋在他的眼瞼上,一股莫名的失落從他身上升騰而起。
    “——但是,懲辦了那個官吏,還會有其他官吏。”
    “——朝廷要收的賦稅總數、要征的兵員總數不會少。我幫晴水村躲過了賦稅和征兵,那些分攤在晴水村頭上的壓力不會消失,隻會轉移到其它村子頭上。”
    “我能救下一個晴水村。也隻能救下一個晴水村。”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天下不平事實在太多了,他根本管不過來。
    但為什麽就是覺得不甘心呢。
    在南流景完全陷於這種情緒不能自拔時,姚容的話在他耳邊回響。
    一如既往的溫柔,循循善誘。
    [流景,你在想什麽?]
    “我不知道該怎麽表達。”
    “老師,我隻是覺得,很多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
    但不應該是這樣的,那應該是怎麽樣的呢……
    姚容聽出了他的未盡之意,話鋒一轉,突然道:[你抬頭,看看你麵前這棵樹。]
    麵前這棵柿子樹比周圍其它柿子樹都要高大,枝葉舒展,在微風吹拂下發出沙沙脆響。
    南流景抬頭盯著柿子樹看了許久,依舊不知道姚容要他看什麽。
    他哭笑不得,剛想開口問姚容,視線陡然一凝——
    一朵淡黃色小花,舒展著四片花瓣,被四方形的嫩綠色花萼包裹著,整體呈現出一個低垂的形狀。宛如一隻低垂的黃色小喇叭。
    花萼比花瓣大上許多,乍看過去,花朵像是隱藏在葉片間,十分不顯眼。
    但南流景很眼熟這種花。
    這是一朵柿子花。
    每年五到七月,到了樹齡的柿子樹都會開花。每朵花隻能盛開十天左右,然後就會凋零,結成青色的小柿子。
    這片林地種的柿子樹,樹齡都在二到四年間,會開花很正常。
    不過如今已到八月,如果不出意外,這應是漫山遍野裏最後一朵柿子花。
    [還記得我們在長信宮種的那棵柿子樹嗎?]
    南流景點了點頭:“我今天還跟梁師父打聽了下那棵柿子樹的情況。梁師父說它長得非常好。”
    [我一直覺得你和柿子很有緣分。]
    這個緣分,可以說是非常深了。
    [後來慢慢地,我發現你和柿子花很像。]
    南流景眉梢微微上挑。
    已經長開的眉眼露出幾分少年風姿,銳利又奪目。
    “為什麽不是牡丹和蘭花。”
    不是他不喜歡柿子花,隻是自古以來,文人雅士多用梅蘭竹菊自比。富貴風流則莫過於牡丹。
    相比之下,柿子花是北方曠野上最常見的花,卻在文學作品裏沒有任何存在感。
    姚容笑道:[牡丹是富貴之花,蘭花乃君子之花。與它們相比,柿子花確實太普通了,不漂亮,也不名貴。]
    [但你的未來注定波瀾壯闊。既然已經站到了最頂端,就不必再把自己看得太重。]
    [站在頂端的人,需要的不是淩駕於眾生之上,而是像柿子花一樣,恭謙低頭。]
    [因為天下萬民,山河社稷,就在腳下。]
    南流景下意識低下了頭。
    他的腳下,是貧瘠幹裂的土壤,是深深紮根在土壤中、遒勁粗壯的樹根。
    但也許是因為姚容這番話的影響,南流景竟像是透過這些,看到了大燁子民。
    ——他看到了那些貧窮困苦,卻依舊拚盡全力活下去的大燁子民。
    姚容笑了笑,又說:[柿子花應該是你最期待看到的花吧?]
    南流景一怔,深埋在歲月裏的記憶隨之浮現。
    每一朵柿子花,幾乎都能結成一個柿子。
    以前每到夏日,他閑著無聊了,就要站在樹底下,仰首數著今天有沒有新的柿子花冒頭、盛開。
    這種期待收獲的心情,就和夏天的蟬鳴、夏天的炎熱一起,定格成了他對夏天的印象。
    “是的。它是我最期待看到的花。”
    [柿子花的花語是事事如意,它代表著人世間最美好的祝福,更象征著收獲的季節即將來臨,所以它也是很多人期待看到的花。]
    [難道你不想成為這樣的人嗎。]
    姚容的話語,總是帶著一種奇異的說服力。
    梁師父總說他懂得如何打動人心,但南流景知道,那是因為梁師父沒有聽過他老師說話。
    “我當然想成為這樣的人。”
    [我記得,你一直都很喜歡唐太宗李世民說的那句’天下人才入吾彀中’。那你還記得他說過的另一句話嗎。]
    “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老師想問的是這句嗎?”
    [李世民覺得,百姓是水。那你呢,你覺得,大燁百姓是什麽。]
    “我……”
    南流景微微啟唇,話未出口,眼眶卻不自覺有些濕潤。
    無論哪個朝代的百姓——
    在王朝興盛之時,他們的生活並沒有變得有多好。
    但在王朝出現衰敗傾頹之勢時,他們永遠是最先受到衝擊、最先承受苦果的一個階層。
    所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曆史記錄王侯將相,為高官貴胄歌功頌德、賦詩作詞,卻永遠對百姓吝惜筆墨。
    他們永遠不會成為時代的主角,隻能成為時代的背景。
    他們是詩句裏的“路有凍死骨”,是史書裏的“歲大饑,人相食”。
    是千千萬萬人,是寥寥幾筆書。
    可是他們真的不重要嗎?
    百姓所以養國家也,未聞以國家養百姓者也。如果他們真的不重要,君舟民水的說法就不會流傳千年。
    許久,南流景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知道老師為什麽要讓我回來晴水村看看了。”
    “埋頭在書房裏寫文章時,我以為我已經看見了他們的苦難,我以為我已經理解了他們的痛苦。”
    “但是我現在才知道,自己當初的想法有多天真,有多傲慢。”
    他在冷宮裏的歲月,確實枯寂而漫長。
    但他還能擁有改變命運的機會,擁有抗爭命運的可能。
    那千千萬萬,最普通、最平凡的百姓,是沒有發聲機會的。
    他們的痛苦,明明撕心裂肺,卻又微不可聞。
    隻有當他們被逼到沒有一絲活路,爆發農民起義時,他們的聲音才會被那些王公大臣放在心上。
    這就是為什麽每個王朝末年都會爆發農民起義的原因。
    當朝廷不管他們的死活,甚至還要將他們往死路上逼的時候,難道還不允許他們自救嗎?
    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這就是他們對於傲慢的回應。
    [不要指責自己。]
    姚容聲音溫和:[告訴我答案吧。]
    “我覺得……”
    南流景解開腰間的天子劍,半蹲下來,骨節分明的指尖覆在濕潤的土壤之上,又從土壤一點點撫至遒勁的樹根。
    最後,他沿著樹根一路向上,掠過樹根,掠過枝幹,將目光停頓在那朵淡黃色的小花上。
    “天子是一棵柿子樹,是一朵柿子花。百姓是供養樹木的土壤,是深深紮入土裏的樹根。”
    “他們是時代的根基。”
    “也理應成為時代的主角。”
    姚容再次確認:[你真的覺得老百姓如此重要嗎?]
    “是。”南流景無比肯定,“一個王朝,可以失去它的君王,可以失去它的臣子將軍,卻必須要擁有它的子民。從來都不是子民需要君王,而是君王倚仗子民。”
    [當年我告訴你,柿子表皮被鳥雀啄出痕跡的苦惱,不隻是你一個人的苦惱,也是種有柿子樹的千家萬戶的苦惱。]
    [由此引申一下,晴水村的遭遇,其實是大燁千家萬戶的縮影。]
    [你現在隻能救一個晴水村,但你——甘心隻救一個晴水村嗎?]
    南流景感受著自己劇烈跳動的心髒。
    他遵從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不甘心。”
    “我已經看見了天下百姓的苦難,不能自欺欺人,說自己沒有看見。”
    [很好。]
    姚容輕輕一笑:[在我和你剛剛綁定的時候,你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
    [你說,你沒有成為皇帝的野心。我當時沒有回答你這個問題,隻是告訴你,不要想那麽多,先好好按照我說的去做。]
    [於是這三年,你將我發布的每一項任務都完成得非常好。]
    [時至今日,我覺得你應該能自己回答出這個問題了。]
    [剔除掉我的要求,隻從你的本心出發。你告訴我,現在的你,是發自內心想要那個位置了嗎?]
    這一瞬間,南流景的腦海裏閃過很多很多片段。
    他想到了那天午後,老師說起的姚家、季家、永慶帝的抗爭。
    想起了屈建白十幾年如一日的堅守。
    也想起了齊明煦藏在暗處射出的那兩箭。
    最後,他想到了他自己。
    他綁定的係統,是明君養成係統;他的老師,想將他培養成為一代明君;他用的劍,是天子劍;他所學的課程,是治國之策。
    他前進一步,可能是山河在握,也可能是身死道消。
    但他後退一步,卻必然是生靈塗炭。
    寶石棄於荒野,依舊是寶石。明珠蒙上灰塵,依舊是明珠。
    可隻有鑲嵌在天子冠上的寶石和明珠,才能恩澤眾生。
    其實直到現在,他好像還是沒有太大的欲望,對那個至尊寶座沒有生出任何向往,更不願被困在冷冰冰沒有一絲人情味的皇宮裏。
    但他心有不平。
    他想站到曆史最高的舞台上,為天底下千千萬萬人發聲。
    他想像那位唐太宗李世民一樣,將“民為根基”四個字釘刻在歲月長河之上,讓後世無數人,也包括當下無數老百姓,都深深記住這個道理。
    那股積壓在心底的情緒,終於化作清晰的言語——
    “上斬昏君,下誅權臣。”
    “這就是我的劍。”
    “吊民伐罪,解民倒懸。”
    “這就是我的道。”
    “如果是我的話……”
    “如果坐在明堂上的人是我的話……”
    南流景抬起手,輕輕按在劍柄上,然後一點點收緊自己的手指:“我絕不會讓這些事情發生。”
    鏘地一聲——
    這柄蒙塵多年的天子劍,終於再現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