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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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晏城嚇了一跳, 反射性地閉上眼睛,他早已體力透支, 其實一直靠意誌強撐著,這一鬆懈,他幾乎立刻就被澎湃洶湧的睡意淹沒。他眼皮子掙紮了一會兒, 最終還是抵不過生理機能的自我保護,陷入了沉睡。
周晏城陷入了沉睡,滿臉的藥水包裹住傷痕,看上去狼狽又可憐,但是他的眉頭卻是舒展的,這間房間裏有何沿的氣息, 周晏城能感覺得到。他在有何沿的地方總能睡得很好,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仿佛他生來就全然信任何沿,何沿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讓他安心,讓他安全。
在認識何沿之前,他的睡相是很好的, 平正地躺著,雙手放在小腹上,這是小時候被家族扔進軍營裏訓練出來的, 即便在睡眠裏,也始終保持警惕。
記不清具體的時候,有一回他不曉得又怎麽惹惱了何沿, 被何沿關在了門外。別墅裏有許多房間,但他偏偏賭氣地睡在沙發上,沙發狹窄,他翻來覆去了大半夜,把被子裹來卷去,一直沒有睡著。
房門發出輕響,他意識到是何沿出來了,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沒有跳起來去逮何沿,反而閉上眼睛佯裝熟睡。
何沿去了廚房給自己熱了一杯牛奶,回來後卻沒有徑直走進房裏,反而在周晏城的身前站定。
客廳裏沒有開燈,唯有臥室的光線荏弱地流瀉出來,周晏城不必擔心被何沿發現自己裝睡,他的眼睫劇烈顫抖起來,他感覺到何沿俯下身,有微涼的手掌握住他的手腕,何沿輕輕把他的手抬起,放到被子下,又把被子拉高,一直蓋到他的脖頸。
何沿又打開中央空調,調好溫度。
“滴滴”的遙控器按動發出的響聲,輕輕撩動著周晏城的心。
之後何沿走回廚房,半晌後,周晏城聽到輕輕的玻璃茶杯被放在大理石茶幾上的聲音。
何沿的腳步幾近於無聲,他又走回了臥房。
臥室門關上,整個客廳再度陷入黑暗。
周晏城翻身坐起,他伸出手去觸摸那個玻璃杯,杯壁冰涼,這水不是給他喝的,而是開著空調時,人身邊放一杯水,可以不那麽幹燥。
陌生的暖流緩緩流經四肢百骸,周晏城說不出彼時是個什麽感受,心髒像是被放進一汪溫泉裏,又熱又暖,舒緩無比。
他兩手抱著那個杯子,眸光放空,室內黑暗,他卻好像看到有一道光劈進腦海。
不是沒有人對周晏城好過,他從小到大,身邊的人幾乎無一不對他好,他上麵有兩個堂姐下麵兩個堂妹,家族裏就他一個男丁,周家上下可以說任他予取予求,更不用說其他圍繞在他身邊的人,更是極近阿諛討好之能。
唯有何沿,何沿很少給他好臉色,即使明知不敵他,該打的時候拚盡全力,該罵的時候也從不退縮,想從何沿那裏聽一句甜言蜜語真是比登天還難。
但是那樣一個倔強的,不識時務不識抬舉不知變通不會看人眼色的小何沿,卻會在這微涼的天氣裏,悄悄地為他蓋被子,為他開空調,為他倒一杯水。
周晏城靠坐在沙發的拐角裏,雙腿蜷縮,他不知道那是一個下意識的尋求溫暖的姿勢。
他隻知道自己的心髒一會兒浮起,一會兒下沉,那是他第一次在欲望翻湧,在極度渴望何沿的時候沒有破門進去,而是小心地克製著自己,不要去打擾何沿,何沿是出門來喝牛奶的,他一定也失眠了,也許他現在好不容易進入夢鄉,自己不能進去打擾。
那種小心翼翼的感覺前所未有,好像是一下子就不知道該把何沿往哪裏安放一般讓他無措而茫然,在此之前,他隻知道自己對何沿有濃厚強烈到不可思議的占有欲,在此之後,他忽然發現這種心尖顫抖手軟腳軟的感覺非但不讓他害怕,反而讓他十分留戀享受。
憐惜和寵溺這種陌生的情緒,像是沒有預兆的暴風雨,向他兜頭湧來。
後來周晏城故意在睡覺的時候不停地踢被子,有時候何沿發覺了,就會隨手給他蓋上,要是何沿睡著了沒發現,周晏城就把手腳都往何沿身上重重地擱,一定要把何沿弄醒,等著何沿給他蓋好被子,周晏城才帶著陰謀得逞的微笑,慢慢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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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晏城睡得很沉,慘不忍睹的麵容上卻掛著一抹心滿意足的笑,何沿放下手裏的雜誌,怔怔地看著他。
周晏城又踢被子了。
他們同床共枕四年,何沿看過無數次周晏城熟睡的樣子,在外麵意氣風發飛揚跋扈的人,睡著的時候卻完全不設防,他總是喜歡亂踢被子,還喜歡把手腳把何沿身上亂放。
記得剛在一起的時候他是沒這毛病的,一張床上他們各自占據半壁江山,幾乎誰也幹擾不到誰。
但是後來周晏城越來越沒睡相,先是不停踢被子,然後整個人又不知為什麽進化成了八爪章魚,何沿總是睡得好好的忽然就覺得窒悶得喘不過來氣,然後就發現周晏城的手腳都牢牢捆在他身上,何沿一次推開,兩次推開,最後惱火地直接上腳踹,但是過不了多久,周晏城又會黏過來。
後來何沿無意中拍了拍他的脊背,像哄孩子一樣的,周晏城就安靜了,腦袋埋在何沿的脖頸裏,乖乖地睡著,後半夜總算才能相安無事。
而何沿對於孩子,一向是容易心軟的。
如果說兩世的周晏城有什麽地方是相同的,便就是這種孩子氣了。
何沿想過這輩子見到這個人就繞道而行,但是好像有一隻命運之手總是無形中把他們相連,不,不是命運,那根本是周晏城的蓄意而為。
何沿不認為周晏城隻是見他一麵就能癡迷至此,要是見到個漂亮男孩就讓周晏城走不動道,他也接管不了宏時這樣大的資本財團。
何沿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不論是沈群,還是周晏城,在他麵前的種種小動作小心機他都很快能察覺,他有時候看破不說破,隻是想給對方留點餘地,就像前世沈群在提出分手之前,何沿早已察覺出他魂不守舍的狀態和愧疚糾結的心情。
重生之後沈群是真的善待他,何沿看得出來。
周晏城是不是在遊戲,何沿自然也感覺得出。
命運的轉盤究竟是哪個齒輪出了錯?
何沿不止一次地浮起一個念頭,那就是周晏城有可能也是重生的,可即使是重生,人的本性難移,又不是被洗髓伐經,或者中了什麽勾魂攝魄之術。
就像他優柔寡斷一如當年,就像沈群衝動熱血也絲毫不減。他們的實際年齡其實也不過二十三歲,人生閱曆限製他們的心性,不可能因為重生而變成另外一個人。
周晏城若是重生回來,還對他有著念想,以這個人的心性早已使出各種強硬的手段,每日裏裝乖賣慘不符合他效益至上的理念。
更何況重生的前提是死亡……
何沿捏了捏發痛的額角,再度把這個想法甩開。
有些問題是觸碰不得的,一旦深思,就是作繭自縛。
有些真相也是追究不得的,抽絲剝繭下去,隻會增添更多煩惱。
何沿不想庸人自擾,他也不想把這一潭渾水攪得更濁。他今天放任沈群和周晏城打這一架,未免不是存了一架解恩仇的心思,周晏城坑害沈群多次,沈群也給周晏城使了許多絆子,說到底,這兩個人並沒有深仇大恨,沒有什麽,是一場架解決不了的。
但是何沿沒想到他們能打得這樣慘烈,尤其是沈群,幾乎抱著同歸於盡的孤注一擲,這簡直沒有道理,何沿完全想不出沈群這樣做的動機。
周晏城和沈群之間,一定發生了什麽自己不知道的事……
何沿站起身,周晏城的胳膊放在外麵,袖子一直捋到大臂上,那上麵盤踞著慘不忍睹的傷痕,何沿歎了一口氣,走過去給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周晏城忽然抓住何沿的手。
何沿以為他醒了,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然而周晏城隻是咕噥了一句:“沿沿,生日快樂,我給你準備了禮物……”
何沿無聲地歎息,有你們這麽糟心的玩意兒在,我快樂個毛。
他抽出手,把病房裏的燈關掉,走出病房,囑咐在門口的老秦記得看著周晏城的點滴,揉了揉額頭,又去找沈群。
對於沈群,何沿的心思總是更柔軟些,就算一個家庭裏有兩個孩子,許多父母也更偏愛笨一點弱一點的那個,憨娃有人疼,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有周晏城那個夯貨作比,沈群真是被襯得尤為可愛。
何沿抽了把椅子在沈群床邊坐著,他眼光放空,神思朦朧。
原本他的心裏有一池水,淤泥是淤泥,清水是清水,但是如今一根棍子伸進去瘋狂把池子渾攪,攪得他一團亂麻,他不知道究竟該把這兩個人怎麽辦,他們三個人的關係好似脫了軌的火車,往何沿無法控製的方向疾馳而去。
何沿覺得自己好像被綁縛在一根繩子的中間,周晏城和沈群各自占據著繩子的一端玩兒了命地拉,他固然被拉扯得煩躁不堪,但是那兩個人也都弄了滿手鮮血淋漓。
何沿想著自己真是糟透了。
弄到這個地步,何沿自省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對周晏城愛恨兩難,他對沈群欲拒還休。
不能這樣,何沿撐著額頭,不能再這樣,一切因他而起,那麽一切也該由他而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