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前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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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開有間客棧的大門,映入眼簾的是這樣一副畫麵。
    兩個身影一跳一蹦,你上去我下來,互相掐來打去,一追一趕的將屋子弄得亂七八糟,絲毫沒有意識到四人的存在。
    “你個賊骨頭,不講信用!你不是說不出手的嗎?!”子文一手拉住盜蹠的腰帶,一手去拿被高高舉起的書簡,左腳踩在地上,右腳踩在盜蹠腳上。
    “你看你氣得麵紅耳赤的,至於嗎?嘖嘖~”盜蹠一手肘彎曲格擋子文,一手將書簡高高舉起,人站在桌上,右腳站在桌子中央,左腳被子文踩住。
    看著爭執不下的二人,雪女率先跨出一步,“咳,你們倆幹嘛呢?”清亮的女聲傳來,盜蹠子文同時轉頭,看見門外的四人,瞬間石化愣住。
    太丟人了~
    “你們打算一直......保持這樣的動作?”雪女一笑,如春風化雪,還特意指了指我們的姿勢。
    “小蹠,別胡鬧”小高板著臉提醒道。
    我們收回各自的手腳,規矩又嚴肅地站好。
    庖丁看看店內此刻的狀態,痛心的扶額歎息......
    趁盜蹠不備,我伸手將書簡搶過來,他礙於人多不再回搶,我冷哼一聲,以生平最快的速度上樓去藏書簡。
    之後,我自覺主動的收拾殘局,當然是伴著庖丁一句句幽怨謾罵中進行的。
    為了表示我的誠心誠意,在我有間客棧店小二生涯中,今天的衛生是收拾的最幹淨的!
    把最後一塊抹布擰幹晾好,已然夜深人靜,扶著老腰上樓,再有四五個小時就要去送飯了,唉,命啊......
    “喲~辛苦辛苦,弄得還蠻幹淨的嘛~”盜蹠靠在樓梯口,不懷好意地笑著。
    後腦勺襲來一股涼意,我心中閃過四個大字,他、想、整、我!
    “您老不睡覺,夢遊?那我不打擾了”子文直接繞過盜蹠,可不能再陪這大爺玩兒了。
    盜蹠看著子文扶著腰拖著步子往前走,收斂了笑容,陷入思考......估計是真的累了,算了,就讓他先去休息,丁胖子這次找的夥計不止有趣,也很有心思。
    雖然現在天下統一使用秦國文字,可那卷書簡似乎不是丁胖子給他的,那麽著急搶回,也一定不是莫玄的,看他的樣子也絕對不是他自己。
    既然要學武功,丁胖子、莫玄這些個現成的擺在眼前,又為何要參照書簡?
    樓下樓上的燈一瞬間全部熄滅,昏暗中,風從廊上吹來,卻沒有半點異動,盜蹠訕笑,“哎呀,真的很晚了,回去睡覺,不然會錯過明天的早飯。”
    今天的天氣晴轉多雲,雖然沒有陰雲密布,涼嗖嗖的溫度也讓人越發的冷,今早爬起來過於匆忙,出門之後才發現自己衣著有些單薄,不過這樣的小問題難不倒我,一口氣跑上山,到了小聖賢莊我已經在流汗了,這樣的劇烈運動之後神清氣爽,感覺身體棒棒噠。
    從身旁走過的儒家弟子正眼都不瞧我,大抵是因為我沒有洗臉,出了汗又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汙垢讓我看起來十足的市井小民。
    這些書呆子,要不是聽他們路過的時候說,張良又被罵了,連帶顏路也被說了幾句,隱隱約約還聽到什麽小心什麽陽家的,我一定吐一口最黏的痰在他屁股上。
    依著張良現在的心性,必定不會乖乖地聽伏念的話,在小聖賢莊好好做他的三師公,隻是現在的他還不是那個‘千古謀聖’,有太多欠缺,但儒家也不是真的永遠平安無事,他現在早作打算也對。
    可是伏念與他不同,背負著整個儒家命運的他又怎麽可能像張良那般隨心而為?如顏路一般處處維護師弟?
    可惜,我是個局外人,無才無德,沒有腦子,除了混吃等死,還能做什麽?
    我承認我是個自私怕死的人,其他人的事我沒有能力、沒有資格也不敢去過問,好好練練子元教的武功,等存夠了錢,找個機會離開。
    如果......這輩子都不能回去,找個深山老林老死也好。
    另外,如果沒有猜錯,盜蹠已經開始防範我了,像他這樣聰明,表麵嘻嘻哈哈的人,心思可是很細的,既然玩不過他,那就什麽都不變,刻意掩藏,反而會引起更進一步的懷疑,本來沒有什麽,反倒被懷疑出什麽,那就作死了。
    多了幾個人,我們這些個打雜的人事情也多了很多,有些時候也奇怪為什麽丁掌櫃招的夥計都那麽自覺,平日裏自己做自己的,也不好奇,頂多有一兩個話多的,遇到不該問的事,也是閉緊了嘴。
    丁胖子挪了挪屁股,肚子上的肥肉微微抖動,“張良的確不能代表整個儒家,可他對墨家的幫助和誠意,我丁胖子也是看在眼裏的,再說了,你不也說,巨子說過儒家和墨家的理念是一樣的,隻是那啥是吧?本來墨家儒家之間就沒有什麽恩怨,既然都有這個意思,那就......像冰一樣融化好了。”
    “像冰一樣融化?嗯...有意思”盜蹠環抱雙手,覺得這個提議還不錯。
    “能冰釋前嫌當然最好,這也是巨子和張良先生一直在努力的,這裏是除了機關城外,最安全的墨家據點,我們不能待得太久,避免引起秦兵懷疑,等蓉姑娘清點完所需的藥材,明日卯時就離開。”
    “那不等結果了?我想,你們好不容易來一趟,不如去見見張良,也好再捉摸捉摸那事”事情已經交給張良去辦了,能不能成,還有幾天就知道了。
    高漸離思忖片刻,覺得他們現在還沒有跟張良見麵的必要,“巨子說過張良是個可信之人,儒家視承諾為生命,相信以他的能力,這件事不難辦到。”
    “儒家那群書呆子我可不懂,不過我們幾個要是去見張良,說不定人家會以為我們在懷疑他”盜蹠做了個攤手的姿勢,一撇嘴,“那這塊冰可就化不掉了。”
    “嗯”庖丁點頭,這點他倒是沒有想到。
    “對了,莫玄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我看就讓子文去接他回來,那裏畢竟重兵把守,還是早點離開的好”這小子在這裏幾個月了,也該讓他出去鍛煉鍛煉了,免得總是一副“混吃等死”的樣子,說不定出去看看,反倒能改變他的想法,加入墨家。
    庖丁打著小算盤,子文這樣的好苗子,不能浪費了!
    “就是你那個小夥計?”
    “嗯,是幾個月前莫玄帶來的,人雖然有點小毛病,品性倒沒大問題,我仔細觀察過,可以放心,讓他和幾個墨家弟子扮作遊學士子,應該可以躲過秦兵的盤查。”
    “小毛病?比如?”盜蹠對這個特別感興趣。
    “這個......”庖丁扶額,想起子文的毛病,他覺得真的沒有語言可以形容,但願這小子不要給他丟臉才好。
    看著庖丁的表情,盜蹠笑了笑,引得目光全集中過去,“你笑什麽?”
    “咳,不好意思,我天生愛笑。”
    結束辛苦的一天,剛準備躺下,門突然被一腳踹開了,兩扇門嘩啦一響,直往下掉木屑,我看著丁胖子,感情木頭不花錢是吧?
    “掌櫃的,那個...您是不是忘記了,我真誠的建議過您進別人房間先敲門的?”
    “對啊!我記得”庖丁大方承認。
    子文正要說話,卻被庖丁打斷,“可這是我有間客棧的房間吧?”丁胖子很自然的看著我。
    你......子文露出一個笑容,“是的,那掌櫃的還有其他問題?”誰讓我寄人籬下。
    “嗯,那個.......”好為難,該怎麽說?
    看丁胖子很為難的樣子,是...不高興?
    我得說點什麽......我錯了?呸,什麽都沒有,認什麽錯?你吃飯沒?廢話,他一個胖子廚師,能不吃飯嘛。
    “掌櫃的,你要說的事很不好意思?”能讓庖丁這麽不好意思的事,能是什麽?他剛才說這是他有間客棧的房間,難道......嫌我不夠勤奮,要辭退我?可是我腰椎間盤都要忙到突出了。
    “這個,子文啊,那個,你...”真的好難,該怎麽開口?看起來今天真的不適合給子文說這事兒,可是巨子交代下的任務又怎麽可以拖延?唉,早知道就不在大家麵前提子文了。
    “掌櫃的,有什麽意見你就說吧!”本來就要離開的,提前一點也沒什麽,先默算一下來這裏存了多少錢,十個秦半兩,二十個秦半兩......
    不行,再這樣下去,子文該說我婆婆媽媽了,既然任務交給我,不對,交給子文做,我就要讓子文做得漂亮!
    我可是,墨家庖丁!
    庖丁上下打量著子文,假想他穿上衣袍扮作遊學士子的模樣,嗯.....應該不差,而且來我這兒的幾個月,子文的身體也沒有以前弱了,這都是我的功勞,他才會漸漸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庖丁看得我一身雞皮疙瘩,看他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不會想著把我賣去修長城吧?
    “咳,子文啊...”
    他終於開口了。
    “別囉嗦,有話就說”讓倒黴來的更快些!
    這小子也太沒有耐心了,“莫玄找到了,受了重傷,如果不是蓉姑娘,已經死了,現在他的傷好了八九成,養傷的地方有常有秦兵出入,墨家不便行動,希望你能幫忙,換裝成其他身份去接莫玄回桑海!”
    庖丁說的很有節奏,裏麵包含的信息量總結下來就是一句話,通知我客串一下墨家弟子出任務。
    子文瞬間挺直了腰杆兒,隻告訴我結論,不談細節,明擺著不想讓我知道墨家秘密,那幹嘛叫我去接莫玄?要知道像他這樣的地下工作者,被逮住可是九死一生。
    他這樣的人,奉行墨家教義跟島國人崇尚武士道精神一樣,絕對的寧死不屈,萬一......子文腦補各種落入敵人手後苟且偷生、賣友求榮的‘內奸’畫麵。
    “......這件事確實有一定的危險,子文你不去的話,也不會有任何人怪你,你本就不是墨家弟子,這個事確實不該你來做。”
    庖丁的態度反倒讓我不好意思,如果他是硬逼著我去,我還可以直接拒絕,可這樣任憑我自己選擇打算,那就不好決定了,直接說‘不’,有點說不出口,難道雷鋒就是這樣逼成好人的?
    看子文沉默的樣子,庖丁也不為難他,“好,明白了,子文你先休息。”
    “等等!”庖丁的左腳剛跨出門欄,一聽這話,立馬回頭,眼睛裏射出一道精光,“你想去?”
    看庖丁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真想撕爛自己這張嘴!
    “去可以,不過我做什麽事,都由我自己做主,所有的花費都由你來出,我保證不行不義之舉。”
    秉承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的人生信條,子文心裏隻有一句話,敲死你個摳門的!
    庖丁捏緊自己的錢袋,像是上戰場一樣在百般為難中,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點了點頭。
    想著不久後就可以脫離這沒有休息,沒有加班工資,沒日沒夜的工作,肆意揮霍庖丁的錢財,讓他捂著胸口,心如刀絞流淚到天亮的景象,就算是穿梭於各種各樣的客人中端菜倒水,心情也如豔陽天一樣熱烈。
    至於為什麽端木蓉救了莫玄,卻不帶著他一起回來,我也懶得好奇,反正肯定不是因為莫玄喜歡蓉姑娘到死纏爛打。
    “兩位大美女,別忙活了,飯菜好了,吃完在做”庖丁往那一站,擋住大半個門口。
    “噓”雪女的手指挨著嘴唇,示意庖丁禁聲。
    看著滿案的醫書藥材,端木蓉左手食指細細在書簡上一行一行劃過,右手拿著銀針,聚精會神的研究什麽。
    知道端木蓉遇到了難題,庖丁退了一步,這種時候千萬不要去打擾她,要知道紮針的滋味不是好受的!
    子文在樓下將所有飯菜擺上桌,小高端端正正地坐下,盜蹠已按耐不住的要動筷子,見他們還不下來,覺得應該再去提醒一下民以食為天的道理,可又為這些菜的安危深感擔憂。
    “兩位稍等,我再去叫叫他們”
    盜蹠眼睛裏放出金光,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樣,打算子文一轉身就下手。
    “咳”子文一回頭,剛巧看到盜蹠將手縮回去,“那個,蓉姑娘是個好大夫,又是個大美女,一定很注意形象氣質,要是一會下來,看到菜都變了模樣,那個啥,像泔水般的剩飯菜,你說會生氣還是高興呢?”子文滿臉笑容的上樓叫人。
    盜蹠立馬一本正經地坐好,可不能再在形象上被蓉姑娘扣分!
    認真的人兒最美麗,認真的蓉姑娘美麗如花,認真看蓉姑娘認真的雪女比花還要美麗,雖然不能打擾,但是看看總行吧?
    庖丁純粹的欣賞著,忘了自己是來幹嘛的,等子文近身提醒他們下去吃飯的時候,庖丁才想起來應該提醒子文在蓉姑娘思考的時候千萬不能打擾她。
    “不要再動了”端木蓉的美就像是開春的湖水,外表寒氣涔涔,內裏柔軟溫和。
    正視著端木蓉,再看看雪女,兩人不約而同地用一種比和善少三分,還沒到厭惡的眼神瞧著我。
    我低頭,幸好停下來了,不然今天有得受。
    “真是個冒失鬼~”雪女作勢要將落在地上的藥材撿起來,端木蓉立即拉住她,卻讓子文誤以為端木蓉是想讓他來撿。
    端木蓉還沒來得及製止,“不...”子文就已經把地上離自己前腳隻有半寸的藥,用袖子包著撿起來。
    看了看桌案上幾種不同的藥包,子文順手把藥放進第三個攤開的幹荷葉裏,“咯,端木姑娘是放這裏吧”說完一看,卻發現端木蓉正略帶一絲......驚異地看著自己?
    “你知道這種藥?”
    這一句,可比剛才讓我不要動動好聽多了,怪不得盜蹠不上來叫蓉姑娘吃飯,瞧她剛才忍著沒拿針紮我的樣兒,一定是不喜歡被人打擾。
    “箭毒木啊”這有什麽難認的,藥理學老師早普及過了。
    “蓉姐姐,什麽是箭毒木?”雪女一臉不解。
    端木蓉一臉不苟言笑,和記憶中的蓋聶特別有夫妻相,“你說說看。”
    我說錯了?本來想不說的,可見端木蓉太敬業了,思考完了還不忘把銀針放在手邊,用了三秒鍾東張西望,兩個大美女連同身後丁胖子都在看我,不能慫!
    “箭毒木,新鮮的枝葉含乳白色汁液,有劇毒,一接觸人畜傷口皮膚,即可使中毒者心肌麻痹,血管封閉,血液凝固,窒息死亡,所以人們又稱它為‘見血封喉’,但同時它又有很高的藥用價值。”
    “怎麽說?”丁胖子配合地問。
    看端木蓉神情無異,子文暗自舒一口氣,雖然蓉姐姐心地好,可是嘴厲害,針更厲害,“既然可以封閉血管,凝固血液,那麽是不是可以用來治療血液沸騰、心脈加速的中毒之人呢?”
    庖丁重重地點點頭,旋即又問,“嘶~可要是劑量掌握不好,這......”
    但凡稱得上劇毒,解藥必定十分難求,端木蓉是醫道行家,自然更清楚箭毒木的特性,“幼年和師傅在山中學藝,領略千蟲萬草,唯獨這箭毒木尚不知解毒之法,我這幾日翻遍醫書,也沒有找到,子文你?”
    咳......我覺得,如果盜蹠知道了端木蓉用這種八分探討,兩分殷切的目光看著我,一定會用電光神行步拎著我丟到廣闊的海洋裏去。
    可端木蓉一個醫仙怎麽會不懂萬物相生必相克的道理?
    自然界中,絕對沒有一種生物是沒有天敵的,昔日強大如斯的恐龍都被下架了,區區箭毒木怎麽會沒有解藥?
    為避免一種生物繁殖過盛,它的天敵一定會生長在附近,她不可能不知道‘紅背竹竿草’為箭毒木解藥,一定是在試探我,一定是。
    後來的人生中,某一日子文想起今日之事,才記起‘紅背竹竿草’極難辨認,端木蓉是真的不知道,後悔因自己的猜忌之心,沒有把解藥告訴墨家的人,更恨自己多嘴提到箭毒木。
    “箭毒木是最毒的樹,它的用途是我在家裏的時候聽外祖母說的,至於解藥...蓉姑娘醫術超群,博覽群書,你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
    端木蓉的睫毛隨著眨眼的動作一闔,低頭看完了桌案上書簡的最後一段......還是沒有找到,做為醫者,最大的遺憾莫過於知道一種毒藥有多麽毒,卻不知道解法。
    雪女心思靈巧,看端木蓉神色黯然,搶過她書簡放到一邊,挽起她的手,“好了~我的蓉姐姐,反正這個箭毒木我們又用不上,該下去吃飯啦”......